巳时船启,洛溦出了舱,走到船尾吹着河风,依旧有些心绪不宁。
景辰见她一直没胃口吃东西,去船家处买了些肉脯,拿油纸包了,又温了一小罐果浆。
他出了炊舱,靠着船舷缓缓而行,不留神两个追撵的小孩从甲板尽头跑来,撞到他身上。
景辰腿上有伤,一不留神绊了个趔趄,手里的果浆也打翻在地。
洛溦在船尾扭身看见,忙奔了过来。
两个孩子里年纪稍大点儿男孩,眼见闯了祸,害怕的一溜烟跑开躲了起来。
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娃,摔了个屁股朝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洛溦扶景辰站稳,又弯腰去拉那个小女娃。
女娃娃许是吓坏了,嘶声力竭地咧着嘴狂哭,又或是觉得丢人,死活不肯起来。
洛溦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抑着腿痛,慢慢蹲下身,径直将孩子抱了起来。
“别怕,没摔坏,好好的呢。”
他柔声哄了几句,“打翻的罐子也不要紧,哥哥保证不告诉你爹娘。”
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捻了块肉脯,“看这个,喜欢吃吗?”
女娃渐渐止住了哭,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景辰。
末了,吸了一下鼻涕,伸出小手接过了肉脯:“喜欢。”
景辰将她放到甲板上,摸了摸头,“没事了,去玩吧。”
女娃咬了口肉脯,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景辰,转身跑去了别处。
景辰拢了拢油纸包,递给洛溦:
“分出去了一块,不介意吧?”
洛溦摇头,“怎么会?”
她收拾好罐子,捧着油纸包,跟景辰慢慢走到船尾。
“我小时候不开心了,你也总是拿吃的哄我。”
洛溦低头,捻了块肉脯放进嘴里,轻声道:“每次吃了你的东西,我就开心了。”
景辰凝视着洛溦,想起刚才宋昀厚在船舱里的闪烁其词。
“是齐王为难你了吗?”
宋昀厚能看明白的事,景辰自然也看明白了。
更何况,他还被特意“押”去了军医处。送他去的护卫,显然擅长揣摩主人心意,让人给他用的药格外虎狼,至今还热辣辣疼。
洛溦咬着肉脯,转过身,望向河面:
“也不算为难,就是……说了些有点无礼的话。”
她不是养在深闺、一无所知的女子,也很早就认识丽娘和那些风月场里的姑娘们,听过太多男人色心色胆的故事。
但或许,因为她从小最亲密相处过的异性是沈逍,见惯了他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模样,所以从没觉得对于见惯了美人的皇家子弟而言,自己能有什么过分诱人的吸引力,还那般……赤l裸l裸地直接地宣诸于口。
不过也就是让我玩玩……
你那贪权慕势的父亲,必会迫不及待把你送到我齐王府的榻上……
亏她还以为萧元胤光风霁月,没想到,竟也会说出这样下流的话!
可若是……
若是他真有那样的打算,她父亲……会屈服吗?
洛溦想起那夜在船上,那些因不能被齐王留下而哭泣恐惧的姑娘们,一生命运如飘萍草芥,半分抗争的力量都没有。
她自认不是软弱胆怯之人,但一想到若是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又怎能一点儿也不怕呢?
洛溦抬起眼,对上景辰的目光。
她勉力笑了笑,又咬了块肉脯,“真的没什么,你别担心。齐王一向跟太史令不和,喜欢拿我当斗气的工具,以为羞辱我就能打太史令的脸似的。有时故意拿话激我,不过是一时意气。”
景辰配合着她,笑了笑,半晌,却终是有些情绪难以自持:
“你是……打算拿这样的理由开解你自己,原谅齐王,对吗?”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去京城当药人,没什么不好,救人一命,终归是善事。”
“住进药庐,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一个人孤零零,成日被郗隐骂,但是身体可以养得很好。”
“京城里的贵人们,也都很好,虽然盛气凌人,但人家有正经的大事要忙,没道理留心一个商户家的小女孩,还会给糖吃……”
河风轻拂,鼓起船尾风旗,投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映在景辰温和雅致的面庞上。
洛溦却有些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对着河面:
“不是的!我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齐王反对党争,想要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出身之别。以后你科考入仕,若能遇到他那样的帝王,于你、于百姓,都不是坏事。”
“那于你呢?”
景辰一向噙在唇畔的笑容,此刻溢满了苦涩:“你不怕吗?”
英雄难过美人关,史书里宏图远大的男人,哪一个私底下又都光彩清白?
“我很后悔,绵绵,齐王让我出屋的时候,我不该走。我那时,应该留下来保护你,永远都不离开你,纵然我没什么本事……”
洛溦飞快转身,伸手捂住景辰的嘴:
“你不许再瞎说了!那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傻,齐王故意拿男女之妨的说辞来激你,你是君子,又不是他那样的浮浪之徒,自然是要避嫌的。”
景辰抬手握住洛溦的指尖,将她的手从自己嘴边拉开,低下头,慢慢将她滑开的袖口掩好。
少女的皓腕细白如雪,阳光下,依稀能看见一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粉色割痕。
景辰垂眸盯着那粉痕:“我不是君子。”
他不是君子,他也有私心。
“那晚在堪舆署,你问我,觉得长安好不好……我那时,其实就听懂了。”
他知道她在害怕着些什么,也知道她那时其实,很想听他说一句“长安不好”。
那一瞬间,她是真心实意地厌倦了那里的人和事。
可他那时,没有说实话。
因为长安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
且他,也没有资格,做那个带她逃离的人……
“长安不好,不值得你留下,绵绵。”
景辰抬起眼,“天大地大,这世间总有能让你开心顺畅、不再忧愁、不再担心的地方。你若想逃,就逃吧,无论去哪儿,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嫌弃,我都愿意一直陪着你。”
洛溦怔怔望着景辰,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无声却有力地震动着。
“我……我怎么会嫌弃……”
她垂了眼,睫毛扑闪。
景辰也藏起了目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像朋友一样的陪着你、护着你。朝廷每年都有新科进士被安排到边远州府,只要你愿意,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打小就想进御史台那样的官署,边远州府的差事都是仕途艰难之人的被迫选择,哪有人主动申请的?
“我……我不能走的。而且现下我爹和我哥都卷进了党争,我要是走了,我担心……”
可若非父亲卷进了党争,她又何必瞻前顾后,被齐王的一句威胁就吓得坐立不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景辰道:“你所求不过一餐一蔬,你父亲却信奉‘富贵险中求’。他有他的追求,也愿意为此承担风险,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不必非要为他的决定去负责、去愧疚。”
“我认识你十二年了,绵绵。”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隔着衣物、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微颤地抚过那袖下伤痕。
“十二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是见你背负着那样的责任在活。”
那些藏在心里十多年,一直想对她说的话,终是脱口而出:
“可你应当明白,当年你母亲难产力竭,放弃那颗丹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你,并不是你的错误,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若在天有灵,只会盼你好好的。你也大可不必代替她,永无止尽地,去补偿你的父兄。”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注定艰难,他也希望她能只凭自己心意地去做选择。
不再为任何人考虑,只全为自己快乐。
头顶的风旗,还在簌簌鼓动,
可有那么一瞬间,洛溦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清风拂过,掠出脸颊上的几缕冰凉。
她下意识抬起手,抚了抚脸。
入手之处,泪湿涟涟。
原来,她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来,早也有人看破了她的心魔。
那些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的心病与执念……
洛溦把脸埋进掌心,既想哭,又好像不知到底在为何而哭。
景辰亦有些无措起来。
他知道她会有所反应,却也没想到会让她落了泪。
她是那么坚韧的一个姑娘啊。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衣袖,试图哄她:“绵绵……”
洛溦用力吸了几口气,转过身,抽泣着握拳捶打景辰:
“你讨厌死了!你有本事跟我说这些话,为什么我哥一叫你帮忙你就去了?他难道是你的责任?要你专门来淮州被火烧被人打?”
景辰哑口无言,又无奈,又有些好笑,眼神温柔似水。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帮宋昀厚。
那样显而易见的缘由,她又岂能不知?
这时,先前摔了跤的那个小女娃,拉着个老妇人从甲板另一头走来。
“阿嫫,刚才就是那个哥哥照顾得我,还给我吃好吃的!”
女娃拽着奶奶走进,伸着小胖手,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景辰:“给你,糖葫芦!”
老妇人带着孙女来致谢,谁知走到跟前,却见洛溦正哭得梨花带雨,手还捶在景辰胸口。
“哎呀,小娘子怎么哭了?是相公惹你生气了?”
洛溦讪讪收手,扭过头,擦拭泪水。
老妇人见状继续劝道:
“不气,不气哈,相公看着就是个温柔体贴的,对小娃娃都那么有耐心,我孙女回去一直在念叨……”
她把女娃手里的糖葫芦塞给景辰,“来,赶紧哄哄你家娘子!小夫妻没啥解不了的矛盾,哄她吃点甜的,心情都好了!”
景辰拿着糖葫芦,胳膊被老妇人拽到了洛溦的跟前。
事发突然,他也有些怔愣,但十多年相处的习惯,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要……要吃吗,绵绵?”
洛溦的脸红的像火烧云。
老妇人笑道:“看吧,相公都在哄你了!咱不生气了哈,拿着吃口吧!”
洛溦的头已经埋得不能再低了,猛地抬脚就逃。
踏出两步又迟疑住,扭回身,飞快地从景辰手里抽了糖葫芦,谁也不敢看地跑向了船舱。
第44章
客船平稳西行,洛溦白天补了个觉,傍晚醒来,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之前因为齐王的那些话而被搅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出了舱,走到甲板上,见好些乘客都聚在船尾,围观船家撒网捕鱼。
客船不比兵船,到了天黑时分都是要停泊靠岸的。
此时时近日暮,客船抵达了靠近惊鸿滩的渡口,船家下锚停稳船,又顺便撒了渔网。
孩子们都好奇兴奋,围着船尾嚷着要看捕鱼。过得片刻,见迟迟不收网,又都失了耐心,开始在甲板上追撵疯闹起来。
之前摔跤的小女娃也在,正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守着景辰身边,央他教她们作画。
船上的画具有限,景辰将竹纸打湿了四角,黏在船舷板上,执笔勾勒线条,微笑着问孩子们想学画什么。
笔起笔落间,山水飞鸟、行船踏浪,栩栩如生。
宋昀厚则站在船尾跟船家聊天,见洛溦过来,跟她八卦道:
“好多人都在议论淮州兵乱的事,说太史令占的那道谶语太灵验了,真是神人!那些打算去长安投奔亲戚的船客都在说,到了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玄天宫外面烧香祈福!”
他扼腕叹息,“早知道,当初我在龙首渠的算命铺子就该继续开下去,现下生意不知能有多火爆!唉!”
洛溦抬眼朝船尾外望去,见渡口附近前前后后停泊了好几艘大客船,因为彼此停靠得很近,几条船上的客人都聚在船舷周围,跟对面的人聊天闲谈。
豫阳兵乱骤起,有点儿家底的人家,都想法雇了客船,带着妇孺去东边暂避。
洛溦记得曾听齐王提过,水上作战对于兵将和船舰的要求极高,以栖山教的财力物力,不可能造得出像样的战船,因此走水路算是相对很安全的。
夕阳西斜,暮光金柔。
船家终于收了网,捞上来几条肥美的草鱼,孩子们兴奋地围了过去。
景辰也放了笔,站起身来,转头看见洛溦,嘴角扬起笑意。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踯躅了一瞬,走过去,不敢看他,只弯腰欣赏黏在船舷板上的画作:
“这几只水鸭子,是刚才那几个孩子画的吧?”
景辰移目看了眼,“那是……她们画的船。”
洛溦:……
船家娘子炙了鱼,又温了些酒,愿意花钱的船客各自买了些,在甲板和船舱里用了晚饭。
宋昀厚从小在外跑生意,一出门最喜欢扎堆交际,跟新结识的几名商贾船客一起吃酒,顺道打听淮州贩货的商机。
吃完了饭,被福江扶回客舱时,人已是有些醉醺醺了。
客船上的舱室有限,出于安全考虑,宋昀厚和洛溦住了同一间屋,中间拉了帷帘格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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