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胤盯着远处骤然熄灭的火把光亮,证实心中猜想。
灾民夜间闯关,犹如无头苍蝇,全凭那些策马持炬的教徒在指引。
射杀骑兵,就等同拔除了军阵的令旗官!
他转过身,向弓箭手下令道:“关外所有骑兵,全部射杀!”
很快,调来的军粮和军药也全部送到。
士兵们从箭楼的箭窗口,用麻绳将物品吊下,投给聚集在楼门口的百姓。
饥民们见到食物,注意力即刻转移,撤离了楼门,前仆后继地涌到墙脚下,争抢药食。
萧元胤观察了一会儿关前的情形,吩咐古鹏:
“待楼门口的百姓被全部引开,你便领一队精兵出城。栖山教自己的人数不多,没了百姓为盾,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古鹏如今也看出胜局,振奋不已:“末将领命!”
继而又单膝跪地:“刚才末将说了些混账话,还请殿下恕罪!”
他此刻已看出面前的这位大乾皇子,虽是张竦外甥,却跟州府里那些只知谋权夺利的新党官员并不相像。
萧元胤眼下没工夫追究细微末节,示意古鹏起身,沉默一瞬,问道:
“让你守着南阜关,不许灾民北上,是谁的命令?”
古鹏犹豫了片刻,略压低了声:“回殿下,是州府府尹黄大人,就是……张尚书的女婿。”
萧元胤冷笑了下,沉默未语。
这时,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城楼:
“殿下!启禀殿下,栖山教另有一队人马从洛水潜入豫阳,眼下已经攻到了县衙!”
萧元胤听到“豫阳”二字,陡然变色:
“什么时候的事?驿馆的人可有撤出?”
传令兵埋低头:“回殿下,已有差不多半个时辰。贼人是从渡口攻的城,驿馆靠近渡口,里面的人应是……来不及撤出的。”
萧元胤当即就往楼下走。
古鹏适才见齐王一直沉稳制敌、面不改色,此时却遽然焦急失措,显然是在豫阳城中有极在意的牵绊,连忙跟着下楼,调遣骑兵供齐王差遣。
萧元胤制止住他,翻身上马,“本王马快,他们未必跟得上。此处关隘紧要,灾民可以进,但栖山教人务必严防!你带着余下官兵仔细清剿,若敢放进来一个,你便提头来见!”
语毕,已扬鞭挥下,纵马疾驰而出。
豫阳渡口附近的巡逻官兵,早已死伤了十之九八。
剩下被俘的几人,被绑了押上运货的马车,送到了此刻已被栖山教徒占领的豫阳县衙。
这其中,也有宋家兄妹和景辰三人。
宋昀厚从马车上被拖下来,站都快站不稳了。
负责押送的教徒,将俘虏驱至县衙大堂。
豫阳的县令张笈亦被擒住,打断了腿,瘫在地上哼哼唧唧。余下官兵也皆挂了彩,毫无反抗之力。
景辰拦住一名押完人、准备离开的教徒。
“你们栖山教说过,不伤百姓。”
他将洛溦拉到近前,“她是个女孩家,什么也不懂,不该受此牵连,烦劳把她放了吧。”
洛溦此时已涂黑了脸,头发也拽扯得凌乱不堪,不细看,再瞧不出令人觊觎之色。
洛溦闻言,攥了下景辰的手,摇头。
她走了,景辰和哥哥怎么办?
刚才在路上为防逃跑,被俘的男子全都被砸打过腿,景辰虽然一直隐忍得像正常人一般,但洛溦知道他伤得决计不轻。
景辰没理会洛溦的示意,继续求那教徒。
教徒看了眼洛溦,拿不定主意,“我得去问问周头儿,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说完,出了大堂,与同伙一起拿铁链锁住了门扇。
宋昀厚倚着墙角,滑坐到地上。
他脸被擦破,还渗着血。洛溦想起自己荷包里还有两片药膏,忙蹲身取出,为宋昀厚处理伤口。
宋昀厚嘶了口气,抬手摸了下胸口,对洛溦悄声道:
“我身上,有今晚卖药材得的一千两银票。待会儿他们若肯放你出去,你就拿了银票回长安,想办法……想办法帮我把丽娘赎出来。”
洛溦怔了下,却也顾不得询问丽娘之事,只压着宋昀厚伤口,咬唇道:
“我不拿,要拿你自己拿回长安去!还没到最后关头,哥哥别说放弃的话。”
处理完宋昀厚的伤,她又去看景辰:
“让我看看你的腿。”
景辰摁住袍角,“我没事的。”
洛溦哪里肯听,拿开他的手,掀了袍角,捋起裤腿,见景辰膝下小腿肿得不成样子。
“都是我哥不好,非让你来豫阳……”
洛溦几欲垂下泪来。
景辰原可以在京城待得好好的,要不是因为她哥,何至于被牵连到如此境地!
她抑下情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红肿之处,感觉骨头还好。
只可惜手里没有消肿的药,要缓解疼痛,只能对着伤处凉凉地吹了几口气。
景辰感觉到少女轻柔冰凉的呼吸吹拂到伤处,火辣辣的痛感顿时和缓几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浑身不受控制地紧绷。
“绵绵,你别……”
他收了收腿,试图避开。
洛溦摁住他,“你别乱动!越动越会肿的厉害!”
景辰拒无可拒,只怔怔望着她继续往自己伤处吹气。
捱到她终于停了下来,他伸出手,帮她把兜帽重新拉好。
洛溦此时的脸,已经涂得又黑又脏,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就这么怕别人看见我的脸呀?”
就她现在这张脸,自己看着都觉得吓人!
景辰却只苦涩笑笑,“我就是怕。”
一旁的宋昀厚,瞧着身畔一对小儿女的相处,欲言又止,纠结片刻,又移开了头,把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锁链响动的声音。
宋昀厚坐直身,觉着教徒或是要来送洛溦走,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
谁知那锁链刚响了几下,又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喝止的喊声——
“别管了!齐王杀来了!周头儿有令,赶紧点火!”
“快!火把给我!”
屋外人影攒动,乱成一团。
顷刻之间,明盛的火光在门外腾然而起,预先浇了火油的门扇卷起火舌,风驰电掣般的焚燃起来。
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炙烤的灼热,将整座屋子紧紧包裹。
屋内的伤兵见状惊恐起来,挣扎起身,扑到门窗边,疯狂拍打:
“开门!放我们出去!”
景辰撑身站起来,上前制止众人:
“大家别乱拍!火势上行,燎了屋梁,稍有震动就容易坍塌!”
他迅速环视一番,走到一张矮案前,挪动试了试重量,“我们一起合力,用这张案砸开正门!”
众伤兵也冷静了下来,各自拖着腿伤走到案边,合力举起桌案,朝一面门扇猛扔过去。
已经被火烧着的木门不堪一击,顷刻就塌陷出一个缺口。
众人架着断腿的同僚,逐一冲了出去。
景辰和洛溦也扶起宋昀厚,用衣物包了头脸,咬牙越火而出。
堪堪跑出门,身后过丈高的木门便轰然倾倒,横于一片火焰中。
屋外庭院浓烟滚滚,一片狼籍,咳嗽声痛叫声此起彼伏。
景辰迅速拍打灭三人身上引燃的火苗,扶着宋昀厚和洛溦逃出了县衙前院。
县衙之外,两股人马已经激战在了一起。
火光之中,周旌略挥舞着手里的□□,一边架住官兵攻势,一边抓住破绽,砍向身侧一名副将。
刀头瞬间贯胸穿过,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刀身汩汩流下。
周旌略从尸体上拔出刀,朝对面带兵的玄甲将领道:
“萧元胤,你表兄张笈就要烧死了,你还不去救人?啧、啧、啧,不愧皇家子弟,冷血至极!”
他拎着刀,视线环顾四周,大笑了声,“你们这些大乾朝的士兵,也真是可怜!跟着一个连血亲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将来就不怕割肉饲虎、兔死狗烹吗?”
第42章
萧元胤离开南阜关后,奔至豫阳城,领了城北赶来接应的一支精锐,径直驰往渡口方向。
驿馆内,早已人去楼空,瓦解狼藉。
再赶到县衙外时,远远就见火光冲天,黑烟腾腾。
他心急如焚,恰又与周旌略撞了个正着,两方顿时激战在了一处。
此刻听周旌略在阵前一通挑拨军心,萧元胤冷笑道:
“张笈身为朝廷命官,为国捐躯实属本份!尔等驱赶流民闯关,将百姓逐于剑戟之下,方才是恬不知耻!”
说话间纵马上前,手中长剑劈砍削刺、凌厉决绝,已将数名栖山教徒斩杀倒地。
他勒马回撤,见身后弓弩手准备就位,当即抬手下令:
“全数剿杀,一个不留!”
弩手拉弦扣机,箭矢急风骤雨般的啸然而出。
周旌略将手中长刀抡圆舞动,挡下了射来的箭矢,一面吩咐左右:
“撤!”
几人后退至街墙脚下,攀跃而上。
萧元胤反手取过角弓,瞬息搭箭瞄准。目光移动间,陡然捕捉到从街墙侧门奔出的宋昀厚。
他急忙厉声喝止住身后的弓弩手:
“停!”
然而前一轮来不及撤回的箭矢,已经飞驰而出。
街墙侧门外,景辰慌忙侧身护住洛溦,同时拉拽倒宋昀厚,三人滚落到地。
墙头上,周旌略与几名亲随趁机跃进了一旁的暗巷,消失无踪。
萧元胤五内俱焚,扔弓下马,奔至洛溦面前:
“洛溦!”
夜色中少女虽身裹斗篷,看不清面庞身形,但他偏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她!
萧元胤伸臂去扶洛溦,却见她挣扎起身,扫了眼宋昀厚的情况,随即便扳住身畔年轻郎君的肩头,试图让他转过身来:
“景辰!景辰你没事吧?让我看看!”
洛溦记得清清楚楚,刚景辰护住自己的时候,他身后漫天都是箭雨!
景辰的肩背处,中了两箭。
但好在刚才齐王下令收弓,弩手虽来不及撤回,箭矢却也失了些准头,伤得并不算太惨烈。
他笑了笑,“我没事。”
抬眼间,撞上萧元胤冷锐而揣度的视线,忙垂首问礼:“齐王殿下。”
洛溦摁住景辰的伤口,这才又转向萧元胤:
“殿下,县衙里还有人!都是官府的士兵和官吏,县令大人也还活着!殿下赶紧带人去救他们!”
萧元胤看了她一眼,收回原想要扶她起身的手,站起身,召来部属吩咐救人。
官衙对面的暗巷里,周旌略去而复返,重新跃上屋顶,将身影隐于阴影中。
他取出事先藏在瓦下的弓箭,将手中毒瓶里的药汁尽数浸到箭头,搭弦拉弓,瞄准了县衙门口的萧元胤。
实力悬殊,区区草莽想要对抗整个大乾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今日明知没有胜算,却费心布这么大的局,就是为了除掉狗皇帝最得力的儿子!
只要执掌兵权的萧元胤一死,其他地方埋下的暗雷便会一个个引爆!
周旌略曲肘引弓,将弦拉满至极限。
可就在这时,一柄凉森森的软剑,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身后黑影来得悄然无声,嗓音透着少年郎的清越:“公子说了,不让你杀萧元胤!”
周旌略认出对方声音,依旧拉满了弓,咬了咬牙:
“为什么?今日是除掉齐王最好的机会!”
黑影道:“你少管为什么,反正小爷有把握在你射出这箭之前就割断你的喉咙!你现在收手,我还能跟你去南阜关,帮你杀了那姓古的守将,省得你拿流民当盾牌,听着就下作。”
“那不是我的主意!”
周旌略辩驳道,踌躇半晌,终是松了手。
“行,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听公子的吩咐。”
他慢慢收起弓,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帐册,扔给黑影,“公子要的那本帐册,从县衙里搜出来的。”
身后的黑影收起帐册,回剑入鞘,目光掠向县衙门外,在人群中定格了一瞬。
继而转回身,跟周旌略一起跃下了屋顶。
豫阳县衙被焚,萧元胤让部属收拾了一下驿馆,将救下的人先送过去安顿,自己又重新带人回了南阜关。
驿馆里到处都是伤员,一片缭乱。
洛溦将宋昀厚和景辰交给医官,自己洗净手脸,便去后院帮忙准备药剂。
忙了快一个时辰回来,见宋昀厚倒是处理好了伤口,景辰竟还在排队,便取了些创药,拉他回了自己之前入住的房间。
“你这箭簇必须马上取出来。”
她将景辰扶坐到外厢卧榻,剪了衣服,查看伤口。
箭伤不深,但创口也不小。
洛溦泼了酒,用火燎过的薄刃剜出箭头,声音微颤:“你忍着点儿,马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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