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扭头避开他的触碰,暗暗攥紧了衣袖里的发簪。
景辰却比她先一步挡开了陈虎的手臂,挪步站在了她身前,脖颈因此被钢刀压得鲜血淋漓,顺着衣襟汩汩躺下。
他吸了口气,甫一闭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字冷声开口道:
“都是合子上的朋友,莫损我家马牙储头。”
陈虎闻言僵了一下,重新将视线移回到景辰脸上,带着探究的揣度:
“你说什么……”
景辰睁开了眼,瞳色清幽,衬得脸色微微苍白:
“我说,你不能不讲规矩。”
陈虎盯着景辰,心里默念了一遍那十四字的切口暗语。
这是匪话。
而且还不是一般小喽啰能听懂的匪话。
之前穿着水靠爬船、被景辰松了绳的刀疤脸,也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此刻见景辰被砍出了血,忙举着火把过来:
“虎哥,怎么回事?”
陈虎咂巴了下嘴,把刚才听到的话向刀疤脸低声复述了一遍,表情狐疑。
刀疤脸的神色却立即激动起来,拨开陈虎架着的钢刀,扳过景辰的肩膀,举高火把打量他的模样:
“你……是不是姓连?”
他想起刚才自己爬船时跟景辰的对视,又问道:“刚才你松了绳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认出了我?”
他那时一晃之下也觉得眼熟,可之后囚住了人,也不见景辰对自己有所示意,便又迟迟拿不准主意。
如今听景辰说出暗语,又借火把光亮细细打量了一番相貌,刀疤脸心中便拿定了七八成:
“你……是黄岭寨连老大的儿子,对吧?”
此话一出,周围诸人皆是神色一变。
景辰沉默不语,半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静静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只要你们愿意按规矩,放我们离开,我们愿意出赎金。”
刀疤脸迟疑了一下,将陈虎拉到一旁:
“虎哥,我刚才爬船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但没敢确认,毕竟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才六七岁。可他刚才说的那句暗语,是我们黄岭寨的切口不假!还有他的模样,特别是眼睛下面的那颗痣,我也不会记错!”
他后退一步,抱了拳,“当年连老大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不少从黄岭出来的兄弟都承过他的情,我也曾被他救过两次,这恩情,不能不报!还望虎哥成全,放了这后生和他的同行!”
陈虎扭头朝景辰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斟酌了片刻,对刀疤脸道:
“既然你开了口,又都是道上的人,我自是不会为难。只不过,咱们这趟不是做自家买卖,拿了别人的好处,就得守紧口风,这船上所有的人,都不能放走,你要留他们性命,也得过了风头才放人。”
刀疤脸听懂了陈虎的意思。
“行!规矩我懂,我待会儿自去跟他说!”
甲板上的喽啰们举着火把,穿行往来,把舱室里能搜罗出的财物全都搜集装箱。之前从邻船逃过来的船客,身上都携了值钱的家当,这些水匪们也不忌讳,扒了尸体衣服,翻找搜罗。
火把光影和人影晃动的嘈杂中,唯有景辰站立着的地方,寂静的犹如另一个世界。
他的身侧后,洛溦抑住脑中飞驰混乱的思绪,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景辰的手指。
少年的指上,有薄薄的笔茧,此刻透着凉,像是刚从水里游回来那时一样,冰冷潮湿。
他身形没动,甚至没有回头,任由洛溦握住自己指尖,感受着上面由心房传来的颤动。
十二年。
他最不愿让她知道的事,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从回到船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注定将是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可身后少女柔软温暖的掌心,缓缓覆上了他的指尖,又一点一点地,最终将他的整只手紧紧握住。
她的额角,微微贴近他的肩头,声音极轻、却又是极坚定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一字字清晰而郑重,“不管你父母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抬起眼,抑住眼角涌出的热意,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怔怔而失措。
翻搅而又难以言绘的情绪从心底泛出,丝丝绵绵的,将他的一整颗心都填满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用力紧紧握住了洛溦的手。
这时,刀疤脸走了过来,像是因为之前被景辰的冷漠弄得有些尴尬,咳了声,问道: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认出我了?”
景辰握着洛溦的手,语气比之前镇定了许多:“你是庆老六,绰号疤六,十三年前,我在右林镇见过你。”
庆老六这下也彻底放下心来,“对,就是在右林镇!我就是说你肯定记得我嘛,我脸上这大疤,谁见过没印象?刚才怎么不吭声?怕我不认你?”
他掏出个药瓶,往景辰脖子上的伤口处倒药粉,一面继续说道:“右林镇见面那会儿,你爹关了寨子已经有几年了,我当时已经跟了栖山教,有别的任务在身上,就没能送你们去定襄。后来你们去哪儿了?老大他如今可好?有没有给你添几个弟弟妹妹啥的?”
景辰沉默一瞬,“你离开后不久,我父母就去世了。”
庆老六愣住,手里药粉撒了一地,“怎……怎么回事?”
这时,船尾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
“渡口西边的河湾里跟着官兵,正往这边过来!”
报信的喽啰看清楚远处火把暗号,从桅杆上滑下,大声禀报着。
陈虎提着刀骂了句:“贼娘的!”随即吩咐手下,“没写完借据的也别管了,直接砍了,娘们儿能带就带上船,不能带的也砍了,总之船上不留活人,赶紧给老子撤!”
甲板上顿时乱成一团,砍杀声、尖叫声再次响起。
事出紧急,庆老六也顾不得再与景辰叙旧:
“官军来了,但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咱们另有撤退的船,你马上跟我过去!”
景辰弯腰拣起地上衣袍,重新罩到洛溦头上,隔绝开四周可怕而血腥的杀戮。
庆老六一直好奇洛溦的身份,见状看了她一眼,问道:
“这位姑娘是……”
景辰拢好洛溦身上的衣袍,将她轻轻揽住:
“她是我娘子。”
第46章
洛溦被景辰用衣袍拢住,扶揽着,随庆老六退到了船舷。
脑中一片混乱的宋昀厚,也撑着船栏,被几个喽啰推攘催促着,跟了过来。
陈虎往夜空中射出一支带火苗的响箭。少顷,一艘黑帆的船艇自河水西北面急速驶来。
那船除了帆黑,露出水面的部分亦被通体漆成了黑色,在夜色中犹如一尊鬼影,荡悠悠地飘近。
洛溦透过袍布缝隙,隐隐瞧见那黑船下方有两排窗口。
她记得萧元胤曾说过,那些是机弩舱,用于水战时的远程制敌。
黑船靠拢,降帆,却没下锚,而是直接抛了绳索过来稳住船行,准备随时撤离。
喽啰们手脚麻利地在两船之间搭了木板,攀爬跳跃过来。
洛溦跟着景辰,也踏上木板,慢慢走上了黑船。
身后,陈虎已经点燃了客船,大声催促着手下人把装了箱的财物抬上黑船,加速撤离。
江面的东边,一艘大乾的兵船疾驰而来,远远似有呼喝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
因为隔得尚远,大部分箭矢都落入了江中。
陈虎跃上木板,眺望片刻,道:“直他娘的,是机弩箭!最近的水师驻地明明在鄄县,他们是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的?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老子剁烂他!”
旁边副手抱着箱子,“要是提前漏了风,官兵早就来了,看这反应,有可能是巡江偶然路过,又或者咱们刚干的那几条船上有紧要的人,朝廷悄悄派了兵船,跟在附近。”
陈虎啐了口唾沫,也没工夫分析,“先撤吧!让老七他们赶紧上帆,进惊鸿滩!”
庆老六领着景辰三人,下到甲板下的舱室,一边对景辰说道:
“这船是兵船,没有像样的船舱,大伙都挤通铺,你带着媳妇,肯定不方便。”
他先将宋昀厚领到大通铺的角落,对他道:“你就在这儿歇着,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报我疤六的名号。”
然后把景辰和洛溦带到靠南的一间小室前,开了门:
“这是个小储间,最多能挤两个人,但好在可以关门,不叫人瞧见你娘子。”
庆老六把锁链和锁钥都交给景辰,“进去就从里面把门锁上!放心,六叔承着你爹的恩情,会好好护着你们!”
说完,上了木梯,掀开甲板的翻门,钻了出去。
舱室里一片黑暗,只余壁角一小块天窗,透着些甲板上的火把光影。
景辰走到宋昀厚面前,“宋兄……”
宋昀厚此时心力交瘁,又想到福江惨死、皆因自己放不下银票,愧疚悔恨,如同被抽了魂魄。
他朝景辰挥了挥手,“疤六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情况,他既能护咱们周全,我又有何资格计较你身世?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只需好好护住绵绵就是。”
说完,瘫坐到通铺角落,扯了条被子,也不嫌脏,脱力地将头埋了进去。
景辰亦知轻重,转回身,拉洛溦进了储室,用链条锁了门。
储室狭小,漆黑不见五指。
景辰四下摸索一番,找到一些装着生牛皮和禽鸟羽毛的麻布袋,想来是为制作箭弦和箭羽而准备的材料。
他将麻布袋挪摆了下,堆出一个简易的“坐榻”,扶洛溦坐下:
“冷吗?”
洛溦摇了摇头,揭开罩在身上的衣袍,“你冷吗?”
她想起景辰之前从皮筏上跳水游回,衣服全部湿透,伸手摸了下他衣角。
“你把湿衣脱了吧,披我哥哥的袍子。”
洛溦罩身的衣袍,是被拉去甲板前,景辰从宋昀厚身上脱下、用来遮挡她头脸的,眼下进到储室,锁了门,也没必要再用了。
景辰迟疑了下,“还是你披着吧,我衣服一会儿就自己干了。”
洛溦知道他不好意思,“我不会看的,这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你要是介意,我闭上眼睛好了!你若冻病了,接下来谁照顾我和哥哥?”
她把袍子塞到景辰手里,转过身,“我闭上眼睛了。”
景辰没再拒绝,解了衣带,脱下湿衣,把宋昀厚的衣袍裹到身上,重新系好。
洛溦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衣物声,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
景辰小心翼翼,不让湿衣沾到洛溦,但储室狭小,换衣时掠出的风动,轻拂过女孩后颈,带出骤然的清凉。
洛溦愈发垂低了头,半晌,低低问道:“好了吗?”
黑船已入江心,似乎因为要躲避追兵,航行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甲板上,不断有喽啰们奔来跑去的脚步声、说话声传来。
可这间狭小而漆黑的储室之中,却好似……安静的,有些过分。
景辰换好了衣服,却迟迟没有出声。
即便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有些不想让她转身,不想让她睁眼。
仿佛如此这般,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就终不会袒露在她的眼中。
过得良久,他终是轻轻地“嗯”了声,低声道:
“我刚才,告诉庆老六你是我娘子,是为不让恶人有所觊觎,你……你别介意。”
洛溦忙摇头:“我不介意的。”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似乎回答得太利索了些,禁不住有些微微脸热,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也不敢再转回身去。
景辰沉默了会儿。
“我父母的事,我得给你交代一下。万一以后庆老六他们提起,你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洛溦依旧背对着他,垂着眼,“嗯。”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方才开口:
“我本姓连,祖父家,曾是薄有田产的农家。在我父亲十多岁时,家乡连番遇到水灾蝗灾,族人尽数饿死。我父亲走投无路,进了匪寨落草为寇。”
“或许,因为曾经历过濒死绝境,他做事有股不要命的狠劲,过了大概十余年,渐渐升成了寨子里的头领,最后,又成了黄岭寨的匪首。”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带人下山劫道,遇到一个被歹人追杀的年轻女子。他出手救了她,但也……没有放她走。”
“那个女子,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孤女,自小在尼庵长大,生得貌美,读书习字很有天赋。我父亲一见到她,就生出占有之心,先是恐吓,又是讨好,半逼半哄我母亲必须嫁给他。一开始,我母亲一直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委身歹人,可她一个孤女,在匪寨待得时间长了,最后……又哪能不屈服?”
洛溦默默垂首,依稀好像明白过来,为何在豫阳遇袭时,景辰那么害怕被人瞧见自己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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