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这些骑兵都是齐王殿下的?”
斗笠公子终于有了反应,朝她垂下眼,语气疏漠:
“齐王的骑兵又如何?”
洛溦握着发簪的手,慢慢挪到他身侧,视线一瞬不瞬地凝着他:
“齐王殿下战无不胜,你们偷袭了他的部属,他肯定会发火报复,到时候倒霉的只能是你们。”
他比她高许多,即便是坐在马背上,仍旧有身量的差距。此时垂目看她,头上斗笠的笠沿拉得很低,遮去了大半眉眼,可洛溦偏能感觉到,他眼锋里透着能刺穿她的寒。
他看着她,声平无波:
“你倒很了解齐王。”
洛溦“哦”了声:
“大乾百姓,谁不了解齐王的威武事迹?”
话音落下的刹那,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急挥而出,将发簪尖头直刺向斗笠公子的脖颈!
她看得明白,他是这群栖山教匪的头目,下面战事的决策全由他在发号施令。
她这一刺下去,若能将其重伤,应该就能让那些乌合之众乱了阵脚。
那样的话,官军也许就能赢,景辰和哥哥也能得救!
洛溦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簪子扎下,只盼一击命中。
谁知那人仿佛长了第三只眼,堪堪在她抬手的刹那便已挥掌格开,反手将她手腕钳制住,翻转半折在空中。
他手上戴着拉弓所用的皮韘,护住了手指,手背却裸露在外,洛溦扭腕挣扎,簪尖划过他手背,拉划出一串血珠。
“你这个死贼寇!”
洛溦一击不中,手腕被死死钳制住,之后再无偷袭的可能。
她想到落入匪贼手里的下场,还有刚才周旌略那句“等洗干净了,肯定是位大美人”的污言秽语,心中滚过一片冰凉。
无非,就是皮囊惹眼。
她一咬牙,手腕拧折,把依旧攥在指间的发簪调转了方向,人便陡然撞了过去!
手动不了,但人能动,她今日就先毁了这张脸,叫陈虎那样的人也看不下去!
洛溦朝簪尖狠命撞去,落在旁人眼里,倒更像是要引簪刺喉,了断自尽。
斗笠公子呼吸一窒,来不及思索,便已伸出左手挡在了簪前,继而右手化掌,猛地劈在了洛溦的颈后。
洛溦顿觉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男子攥了攥自己几乎被簪尖刺穿的手掌,托住瘫软下来的女孩,心头一阵气血翻滚。
还敢说,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想办法化解?
才区区十几日不见,竟是……连寻死都学会了。
他垂下眼,凝视怀中之人。
半晌,泠然拂过氅衣,盖到了她的身上。
第49章
洛溦连日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奔波,这一晕倒,竟沉沉昏睡了许久。
待意识回复,再度醒来时,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竹屋之中。
“你醒了呀?”
一个圆脸的村户少女,听到榻上窸窣声,从窗边站起身,走到洛溦面前,研究了一下她的面色,欣喜道:
“睡了一天一夜,肯定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洛溦撑起身,尚有些浑浑噩噩,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女子倒了水走回来,“这是卧龙涧。”
她把水递给洛溦,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我叫阿兰,是周大哥让我来照顾你的。”
除了照顾,据说还得防着这姑娘自伤。
阿兰想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舍得伤害自己?
水送到了嘴边,洛溦下意识地喝下两口。
周大哥?
昏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地涌进了脑海。
洛溦遽然挡开阿兰再度凑近的水杯,抬起眼:
“你……你也是被他们捉来的吗?”
阿兰愣了下,摇头。
洛溦盯着她:“那你……是栖山教的人?”
阿兰想了想,点头,“应该算是吧。”
洛溦掀开被褥,越过阿兰,步履有些踉跄地下了榻,望屋外走去。
阿兰追了过去,“你干嘛呀?你鞋袜都没穿!”
洛溦拉开门。
竹屋位于山峦之间,远处川涧蜿蜒,河岸开阔平底延至山脚,周围竹林葱郁,隐约可见村屋座座。
完全是跟她昏迷时不一样的山川植被!
她是……被带进了贼寇的匪寨了吗?
洛溦想到景辰和宋昀厚,转身询问阿兰:
“送我来的人,就是那个姓周的,还有……还有那个戴斗笠的,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把朝廷的官军怎样了?”
“戴斗笠的?”
阿兰愣了愣,“你是说卫延卫公子吗?他们什么也没跟我说呀。”
架不住被洛溦急切地望着,又努力想了想,“好像……好像我听下面的人聊天,反正,是咱们赢了!”
洛溦身子顿时有些发软,抬手扶住门框。
栖山教赢了的话,那景辰他们……
阿兰伸手扶住洛溦,“你怎么了?”
她实在一头雾水,明明周大哥安排自己照顾这姑娘时,千叮万嘱要妥帖周全,还半开玩笑似的说他欠着这姑娘半条命,万不能有闪失。
可眼下瞧着,这姑娘怎么更像是周大哥他们的仇家似的……
她放缓语气,小心翼翼地劝哄洛溦道:
“要不,还是先回床上躺着吧?我扶你过去。”
“不用了。”
洛溦吸了口气,站直身,径直走回榻边,穿上鞋袜,然后掉头就往屋外走。
阿兰追了出去:
“姑娘!”
山村与脚下蜿蜒穿弋河流之间,是大片的竹林。
此时初夏午后的阳光正明媚耀眼,竹林间碎光婆娑。
洛溦不管不顾的,沿着村屋之间的山道,一路奔至竹林尽头。
连接涧水的草场上,接踵停着十几辆马车,旁边围站着五六十名劲装结束的贼寇。
除了贼寇,又还有些村户装扮的老人和孩子,也围在马车左右,探头看着热闹,时不时交谈笑闹几句。
洛溦跑近的刹那,最先被几个孩子注意到,抬起手指着让大人们快看。
随即,其余的人也都停下了手中动作,朝她望来。
周旌略的一只脚,还踏在车辕上,正弯腰从车上的木箱里取出一支倒钩箭向众人展示。
觉察到动静,他扭头朝洛溦看了眼,收了脚,站直身来。
之前洛溦在豫阳被捉去县衙,一直斗篷罩头,不曾被人看到过容貌。这次被带回卧龙涧时,脸上又涂了灰。
眼下,还是周旌略第一次瞧清楚她的模样。
只见猗猗绿竹之畔,少女倏然止步,身上穿着的阿兰的细布旧裙、洗得已有些发白,却因此映衬得容颜愈加殊色夺目。
周旌略咂了下嘴,扭头给了旁边看呆了的部属一拳,“去请公子过来。”
自己迎着洛溦,大步走了过去。
洛溦从竹屋跑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此刻乍见河岸边乌泱泱的人马,难免有些发怵,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髻,却发觉髻间只有支钝头的木簪,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好在她起床之际,曾迅速查检过自己身体,知道并未像她之前畏惧的那样,遭恶人凌l辱过。而且,这群贼人既然专门安排了一个姑娘来照顾自己,可见暂时也没有什么龌龊的打算。
她心中稍定,打起精神,面对周旌略。
“周……周头目。”
她明白自己此刻没有硬碰硬的能力,只能迂回着放低语气:
“我曾在豫阳见过你,你当时亲口说过,你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同样的质问,客船上也有人问过陈虎,想到那时陈虎的反应,洛溦垂在袖间的手指,不觉微微攥紧。
“所以……能不能请你们遵守承诺,送我离开?”
客船上的惨况还历历在目,暴虐残忍的杀戮、无辜横死的福江……
洛溦心里,恨透了这些栖山教徒!
但她必须活着离开,去找景辰,去找哥哥!
“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周旌略重复着洛溦的话,手里还握着之前从马车上拿的倒钩箭,一下下在掌心漫无节奏地敲着,一面打量着洛溦:
“你跟大乾官府,没有关系吗?那你说说,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父亲兄弟夫婿,有没有做官的?我可告诉你啊,我们栖山教不但有的是门路,还有专门辨识谎言的道法,你现在若是说一个字的假话,就别怪我待会儿手下无情!”
洛溦编好的话都窜到了嘴边,可听到最后一句,又有些犹豫。
这群贼人神出鬼没的,当初连豫阳县衙里的官员名字都能调查得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因为宋昀厚认识那位许丞吏,就把他们捉去了县衙。
自己现在若是全盘撒谎,风险实在太大。
她垂低眼,答道:
“我父兄是有公职在身,但父亲是管账的,兄长是管粮的,都不是军将,也没跟你们打过仗。”
她朝周旌略福了一礼,放低姿态恳求道:“我一介女子,更不曾妨碍过你们什么,就请英雄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周旌略见这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委屈求情,也不打算再戏弄她了,正要开口,余光一闪,抬起眼帘,瞧见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竹林边。
周旌略收回视线,清了下嗓子,又继续盘问起来:
“那你夫婿呢?女子出嫁从夫,你夫婿是做什么营生的?”
洛溦抬起头,“我……尚未婚嫁。”
话出了口,又随即有些后悔。
目光掠过操场的马车旁,见那些年轻的贼寇们依旧不停地朝自己侧目,时不时还满脸带笑地彼此交头接耳一番。
她想起景辰母亲的遭遇,虽没被强逼着失了身,可处在那样的环境里,软磨硬泡着,最后还不是只能委身贼匪。
周旌略继续发问:“没有夫婿,那可有订亲?有未婚夫吗?”
洛溦忙道:“有!”
周旌略来了兴致,“未婚夫是怎样的人?你满意这桩亲事不?”
洛溦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下意识地,想到了沈逍。
可他都马上要跟自己退婚了,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
但,若是自己现在答一句“不满意”,也不知这些贼寇会不会乱来,强给自己点个鸳鸯谱什么的。
“他……他很好。”
洛溦垂眸沉默一瞬,语气渐渐流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她想起那晚在储屋之中与景辰的约定,心里泛起酸酸甜甜的柔软。
她和他,也算是订下了白首之约吧?
所以从今以后,在她心里,景辰才是那个跟自己有婚约的男子对吗?
周旌略不知洛溦所思,只飞快朝她身后的竹林边瞄了眼,黑脸上扯出道笑、又极快压平,肃声继续审问:
“那你未婚夫做什么营生的?可是官军?”
“不是!”
洛溦连忙抬头否认,“他在观星修历的地方做事,跟官军一点关系也没有。”
“观星修历?”
周旌略咂巴了下嘴,“这种神叨叨的营生,感觉没什么前途,你不考虑换个人?”
“不换!”
洛溦态度坚定:“肯定不换!”
再怎么,也比你们做匪贼的有前途好不好?
周旌略余光瞧见竹林边那人已经越走越近。
“当真?”
他回想起此生初遇那人时的情形,心中滋味复杂,看向洛溦,语气突然肃沉起来:
“所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即便你未婚夫穷途末路、声名狼藉,你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洛溦觉得周旌略问得未免也太详细了些,但眼下人为刀俎,也只得极力耐着性子。
“他那样好的人,必不会遭遇你嘴里的不幸。”
她想起客船上景辰冰凉的手,想起他说起身世时微微颤抖的嗓音,垂了眼,一字字认真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只要我一直陪着他,他便不会穷途末路,也无惧声名狼藉。”
身后走近的那道人影,陡然停住了脚步。
周旌略问到了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朝人影抱了下拳:
“公子,人交给你了。”
随即赶紧溜之大吉。
洛溦一头雾水,循着周旌略刚才的目光,转过头,抬眼望去。
只见卫延戴着斗笠,一袭粗布灰袍,默然站在她身侧后的不远处,纹丝不动。
天上流云拂过,遮蔽住刹那日光,令他半遮的面容愈加神情难辨。
洛溦又扭头去看周旌略,见那家伙已跑去了岸边的马车处,一脸严肃地指挥起部属搬抬木箱。
他这是,打算把自己留给卫公子处理吗?
洛溦有种上当受骗的泄气,但又委实不愿追去匪贼环伺的马车旁。
她踯躅片刻,暗咬了下牙,转身走向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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