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明白,这是因为卫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进出卧龙涧的路径。
她倚坐到窗边,留意着窗缝中阳光的投影,再根据马车途经的山貌,努力分辨行路的方向。
车队先是朝西,行出了一段山路,再向南上坡。之后,又开始东行,远远能听见流水声……
洛溦将这些特征一一记进了心里。
周旌略和这帮栖山教徒,当日曾火烧豫阳县衙,攻打南阜关。那个叫卫延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劫道杀官军,并且还姓卫,说不定,跟从前的栖山教主卫符生沾亲带故。
若有机会,自己还是应该把这些贼寇的藏身之处上报朝廷!
可是……
洛溦的目光,落到对面的阿兰身上。
如果朝廷真的派兵来清剿,像阿兰这样看着像寻常百姓的人,也会被当作叛党诛杀吗?
洛溦斟酌了一下,向阿兰打听:
“我看卧龙涧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他们……也是栖山教的吗?”
阿兰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人。我听周大哥他们聊天,说在外头,他们倒是都自称栖山教徒。可卧龙涧里面的人,比如我,也没经历过什么入教仪式,都不知道栖山教到底是干嘛的。我觉得我们就跟寻常村户人家的百姓差不多,犁田种菜,过着普通日子。”
阿兰告诉洛溦,卧龙涧里的大部分住民,都是二十到十几年前迁居进去的。
最初迁进去的那批年轻人,成长,结亲,又有了下一代。
洛溦想起以前跟齐王聊天,曾听他讲过雍州军屯的事,心中不觉暗思,这些栖山教徒施行的不就是军中的屯田制吗?利用百姓开垦耕种,帮他们养着兵力。
“你们在里面住了那么久,”
洛溦问阿兰:“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听上去再如何世外桃源,毕竟是由卫延、周旌略这些杀人放火的贼寇管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贼窝。
阿兰沉默了会儿:
“涧里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不愿意提自己的身世。”
“我反正记得很清楚,我在入涧之前,跟我的家人一起,都被官军追捕过。”
她低头捋了下衣角,“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只记得我阿爹和阿弟,都是被官军斩杀,死在我面前的。也就是说,我家人是犯了事、为朝廷所不容的罪人,莫约,原本就是山匪之流。”
她顿了顿,朝洛溦抬起眼,略带尴尬地笑了下:
“宋姑娘你说,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出了卧龙涧,又能怎么活?”
洛溦看着阿兰,恍然间想到景辰的身世,不觉也沉默了下来。
那样的身份,男人或许还能想办法另谋出路,女孩子的话……就真的难了。
换作自己,可能也想不出该怎么活。
阿兰见洛溦怔怔不语,自我鼓励地笑了笑:
“不过宋姑娘也不用为我担心,周大哥说了,总有一天,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的!”
马车行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抵达了一个叫昌野的小镇。
入镇前,周旌略等人换了装束,改扮成了商户模样。
周旌略甚至易了容,刮了胡子,还上到马车,让阿兰帮忙把他的眼圈涂黑了些。
阿兰边涂,边忍不住哧哧笑。
周旌略也有些挂不住脸:
“要不是最近盘查这么严,我也舍不得我那一把胡子!脸上其他地方动手脚都容易弄,就眼睛不好搞,又改不了形状颜色,哎,你再笑,我可就哭了啊!”
大乾的城关盘查本就严格,但凡进入城镇,所有通行人员皆要出示记录着身份信息的公验凭证。
一般拿不出来凭证的,要么是逃奴,要么就是流民浮浪户,都会直接被守门士兵带去府衙。
如今淮州兵变,东三州一带的城关盘查更是严之又严,唯恐漏掉一个乱党。
周旌略是当初在豫阳闹事的罪首,又露过脸,自是最为小心翼翼,不得不舍弃留了许久的胡须。
待画完眼圈,他整束衣装,问阿兰和洛溦:
“如何,我看上去可像是商团的管账先生?”
阿兰答不出来,“我都从没见过商团的管账先生,怎么判断像不像?商团,就是贩货的团队吗?”
“差不多吧。”
周旌略从怀里掏出几份文书:“我们现在扮的是洛阳茶商,外出做买卖,另外那辆马车里有五十袋上等名茶,要拿去跟兖州的客商交换茶具瓷器,然后经洛水,贩去洛阳。你们记住了啊。”
他把其中一份文书交给洛溦:
“你呢,现在是我们商团的当家娘子,姓赵,这上面写的籍贯年龄体貌,跟你都挺符合,待会儿稍微把脸涂黑点,衣服穿厚点。”
又拿了份给阿兰:“你呢,是赵娘子的婢女。”
洛溦接过文书展开,翻来覆去察看一番,见竟与真的公验凭证毫无区别,完全辨不出真假。
也不知这帮贼寇,是如何得来的。
阿兰认真接过自己的凭证,努力记忆角色要求,又再次确认道:
“我现在是婢女,照顾当家娘子,周大哥是管账先生,那……这个商团的大当家,就是我家娘子,对吗?”
周旌略看了眼洛溦,笑了笑:
“哪有娘子自己单独出门跑生意的?咱们商团的家主是卫公子,也就是当家娘子的夫君。不过现下他改姓许了。”
阿兰忙掰着手指,念叨着记下。
一旁的洛溦,闻言怔住。
缄默一瞬,立即把手里的公验凭证交给阿兰:
“要不我们两个换吧,公文上年纪都差不多,你当娘子,我做奴婢伺候你,我做饭挺好吃的。”
阿兰愣住,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周旌略。
周旌略扯过凭证,重新塞给洛溦:
“瞎闹什么?她连商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她扮娘子,不是明摆着让我们露馅吗?”
凶巴巴地盯了洛溦一眼,“我可警告你,你如今小命还捏住我们手里,可别想着使坏!”
说完,麻利下车遁走。
傍晚入镇的时候,果然遇到了十分严苛的盘查。好在周旌略准备的各种文书天衣无缝,虽耽误了些时间,最后还是顺利进了镇,找了一家客栈入住。
客栈老板十分热情,帮忙置放好车马货物,引领诸人入内,一面诉苦道:
“唉,最近官军到处搜查叛党,风声鹤唳的,大家都不敢出门,害得我这儿好些日子都没生意!”
周旌略呵呵道:“上头老爷们哪管百姓之苦,都忙着邀功卖政绩呢。”
“谁说不是呢?”
老板附和了几句,又道:“听说齐王殿下好像也在找什么人,翻来覆去地搜,有时都入夜了,还有官兵到我这客栈来寻一圈,闹得鸡飞狗跳的……”
他领着诸人穿过中庭,进到一个隔开的后院。
“反正也没别的客人,这后面整间院子就都包给你们,清净,还带个花厅。”
老板开始分配房间,把靠外的几间房给了周旌略手下“干粗活的”,好一些的几间,给了看着更体面的管事人,最后转向“商队”的当家和当家娘子:
“二位家主,自然是住本店最好的上房厢屋,里面有水房、浴池,外面还带个小花园。”
洛溦戴着帷帽,撇开脸,没说话。
卫延也依旧戴着斗笠,笠沿拉得很低。
周旌略帮忙接过钥匙,“行了,老板赶紧张罗晚饭吧。”
洛溦瞥见卫延去了房间,哪里敢跟过去,杵在花厅里,一步不挪。
还好阿兰收拾完行李,就出来陪着她说话聊天,待伙计送来晚饭,又一起跟其余几个随行的熟人用了饭。
周旌略让手下关了院门,自己掏出来几本账册,摊在旁边的桌案上,一边吃饭,一边皱眉翻阅。
阿兰好奇起来:“周大哥在干嘛?”
“看账册。”
周旌略没好气:“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证明商团身份的各种文书,都是公子事先找人准备好的,原是没什么问题。但眼下各处盘查得紧,刚才傍晚入镇时,守门的官军拿着账本翻了好久。
周旌略见状,便有些不放心了。
再继续往前走,经过的城池更大,盘查必然更为严谨。万一谁心血来潮,拿账册来盘问自己这个“管账先生”细节,答不上来,必是要露马脚。
阿兰拽了拽洛溦,“宋姑娘,要不你帮周大哥看看?”
洛溦扭头扫了眼账册上的内容,看上去,居然还真是正经商户人家写出来的。
周旌略翻着册页,骂骂咧咧:“这破账也不知是谁记的,刚才还是‘入’,这又变成‘出’了?”
洛溦瞥了眼,“那是税项,同一笔用作了不同目的,你翻翻之前的流水。”
周旌略埋头查找了一下,想起公子好像提过洛溦是商户出身,索性把账本朝她挪近了些,翻到其中一页,问道:
“那这里又是什么问题,之前盘查的官军盯着这页看了好久。”
洛溦才不想帮周旌略,甚至巴不得他们被官府识破,立马抓起来!
但想到阿兰,又不能真愿意官府把这里所有人都捉去,扣上逆党罪名,否则就算是阿兰这样的女子,也多半难逃一死。
她迟疑着接过账册,看了会儿,发现了问题,问周旌略:
“这几个数目,是你后来自己改的吧?”
周旌略“嗯”了声,“咱们这次就只带了五十袋茶,有些数目对不上,我就自己改了一下。”
洛溦指出问题:“记账的数值,不是这样写的。”
她让阿兰帮忙取来纸笔,提笔写字,“但凡账目,为防被人更改数值,都会把字体写得越繁越好。比如这里的‘十’,务必要写作‘拾’……”
一边解释,一边把其他的数值,也用记账字体写了出来。
阿兰虽然识字不多,但也好奇地靠近过来,旁边其他几个年轻人,见周大当家向人请教,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洛溦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着,心中念头一闪,转向阿兰,对她道:
“记账并不难,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等哪天你离开了卧龙涧,在外面找到正经营生,还能派上用场。”
周旌略听出洛溦话里有话,微微眯起眼,盯着她:
“啥意思啊?咱们现在的营生,就不正经了?”
洛溦云淡风轻,继续写着字:
“正不正经,各人自己心里有数。当然,像周大当家这把年纪,想要再改行,肯定不易。但像这里的这些年轻人,还有卧龙涧里那些不知事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弃暗投明的机会,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之前听阿兰提到身世,也曾觉得若是顶着罪人之后的身份,想要完全回归普通人的生活,确实不易。
可现在发现,周旌略明明就拿得出毫无破绽的户籍证明,只要他有心放人,为什么,就不能给这些人选择的机会?
周旌略被洛溦质问,看了眼阿兰,冷笑道:
“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她若真离了卧龙涧,决计过不上安稳日子。在朝廷的眼里,人就算换了身份,也换不掉父母给的骨血,照样是罪人!”
洛溦望向阿兰,见她立刻垂低了头,显然是因为周旌略的话感到尴尬难受。
自从知道了景辰的身世,洛溦尤甚厌恶这种拿血脉说事的做法。这姓周的贼寇,搞不好就一直是用这样的说辞,假托朝廷之口,来精神操控被他们带进卧龙涧的人,留在深山,给他们耕田犁地!
“人又没办法选择谁是自己父母,为什么要因为父母的罪过而受责难?”
洛溦撂了笔,盯着周旌略,“不然照你这种想法,谁人祖上没有几个坏人,谁人血脉里没有几分罪恶,那大家都不要活了,就成天坐着自责自虐好了!”
周旌略一直觉得洛溦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偶尔被自己恫吓几句还瞧着挺委屈的,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凶悍怼人的一面。
“我是说朝廷……”
他正想据理反驳,一抬眼却看见卫延不知何时进了厅,立在隔架前。
周旌略咽了声,麻利收起账册:
“行了,行了,天也黑了,大家赶紧各自回屋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他看了眼洛溦,又瞄了眼她身后,咳了声,“你们也听店家说了,最近风声紧,官军入夜了都有可能进来查人。你们各自谨记现在的身份,别露出破绽了,记住了!”
桌案旁的部属皆应声领命。
洛溦听到“睡觉”二字,先前怼人的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见众人皆收拾东西回屋,她拉了下阿兰: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阿兰迟疑道:“可我刚才帮你放行李,看你跟卫公子的那间屋里就一张床,也没有下人的隔间,我们……总不能让卫公子出去吧?”
洛溦正欲再言,周旌略却已经把阿兰给拉了起来,“赶紧回屋,别磨磨唧唧的!之前不是给你安排过,住在李壮他们旁边,遇到什么事也能及时带你撤。”
一边说着,一边就拽着阿兰走了。
洛溦呆在案边,望着一下子空荡起来的花厅,脑子里有些懵懵然的,缓缓站起身,扭过头,竟见卫延就站在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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