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年轻男人,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我以前在雍州受过的伤,比他严重多了。”
洛溦听闻景辰没有性命之忧,总算心神稍定。
她想起那夜在林间与齐王的擦肩而过,明白若非他执意搜寻,景辰他们未必有获救的机会。在这一点上,就事论事,萧元胤算得上是她恩人。
她收拾情绪,走上前,朝萧元胤敛衽一礼:
“殿下相救大恩,洛溦铭感五内。”
萧元胤别开头,“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啊拜的,还没你刚才甩我巴掌来得真情实感。”
洛溦慢慢站直起身。
她是真心想谢他,但刚才那一掌,也确实折了他的傲气,让两人原本就有些尴尬的关系,愈发有些难堪起来。
她整肃了一下情绪,把话题转回到正事上来:
“我被贼寇掳去后,曾听他们的贼首提过一句,说当日他们在惊鸿滩放走一些官兵,似乎是故意的。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玄机?”
萧元胤与洛南道官兵汇合后也听闻了此事,心中已有所猜测,问洛溦道:
“你之前说,在惊鸿滩掳走你的栖山教人,跟袭击渡口的匪贼并不是同一路的?”
洛溦点头:“掳走我的那些人,领头有个叫周旌略的,便是放火烧了豫阳县衙之人。他虽为草莽,但除了官军,并不会滥杀无辜。而袭击渡口的,领头之人叫作陈虎,行事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杀人如麻,掠劫钱财,跟那个周旌略还是有点不太像的。”
萧元胤回想当日攻打豫阳那帮人的骑马阵术、兵刃招式,还有县衙前试图瓦解军心的挑拨陈词,确实不像是土匪流寇出身的乌合之众。
但既然对方自称栖山教,想必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踯躅一瞬,看向洛溦,“那些贼寇,真没伤你?”
若让他知道那帮贼匪动了她,他必是要将那群人逐一剥皮凌迟,方消心中之恨!
洛溦垂了眼,摇了摇头,“遇到陈虎的时候,哥哥和景辰一直护着我。周旌略他们,还算讲道理,没为难我。”
除了那个卫延。
洛溦想起那晚被他摁在坡下的情形,忍不住蜷了蜷手,在袖子里用力拭了下。
“我先前跟殿下提过,周旌略他们的藏兵地,我或许能辨出大概位置。等见到景辰,以他的画技,应该能把我记下的路线画出山水风貌,届时在找舆图比对,便能确定位置!”
萧元胤听洛溦又提起景辰,盯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周旌略现在还在逃往兖州的路上,清剿巢穴之事,暂且不急一时。”
姓景那小子,手筋都差点断了,还能画什么山水风貌?
萧元胤想起景辰醒来得知洛溦失踪后,第一件事就是挣扎起来,画她的画像,求自己张贴寻找。
受过重创的手,握笔战战巍巍,可画出来的人,竟也有六七分的神似……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萧元胤胸口莫名有些发堵,一时也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又看了眼洛溦,缓声道: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带你北上。”
眼下东三州的兵乱暂时控制住了,但朝中的局势却开始乱了,萧元胤需要尽快北渡洛水,一方面安抚灾民,另一方面也是为返回长安未雨绸缪。
齐王转身出了门。
洛溦坐回到榻上,一时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想到景辰总算安然无恙,先前的担忧稍减,如今齐王打算带自己北上,待路过潐县,便能与他重聚!
心中自此,也算有了些可以倚靠的期盼。
翌日,萧元胤部署完宣城与兖州的军防事宜,留下褚修坐镇督守,点了一支精锐随行,亲自携洛溦北行而上。
不多日,队伍便抵至了洛水南岸。
沆漭辽阔的洛水,烟波浩渺,依旧是从前模样。岸畔渡口的观庙前,挤满了船客百姓,烟火焚香四溢。
南岸上,萧元胤勒马询问左右:
“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幕僚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太史令那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百姓对玄天宫的神迹越发笃信,加之先前洛西渡口遇袭的事传开,人心惶惶,如今但凡准备坐船出行的人,临行前都会来观庙遥拜玄天宫。”
萧元胤闻言冷笑了声,“拜玄天宫?难不成沈逍那家伙,还能帮他们斩杀贼人不成?”
幕僚尴尬陪笑了几下,又道:“除了拜玄天宫和太史令,好像……也有拜宋姑娘的。”
萧元胤面上的冷笑敛了去,转过头,“拜她做什么?”
幕僚道:“豫阳县衙里有位姓许的丞吏,听说是宋姑娘兄长的同窗。流民涌入南阜关之后,进来不少染了瘟疫的病人,东三道药材难寻,灾民的人数又多,好在那许丞吏拿出两张方子,说是宋姑娘从前师从郗隐先生学的偏方,用材便宜易得,效果又极好。殿下下令开仓赈灾之后,县衙每天在城门口发药剂,救了不少人,灾民们都知道玄天宫的名号,本就怀了份崇敬之心,渐渐的就把宋姑娘的名字也传开了。”
幕僚又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咱们乘船经过潐县时,殿下送还了县令所献的几个美人,下令给她们安排好归宿,说是玄天宫宋姑娘心慈人善,特意为她们求了情?”
萧元胤颌首,“本王记得此事。”
幕僚道:“其中一名女子乃是州府名伎,歌辞一绝,特意为宋姑娘写了首歌,如今正在百姓间传唱开来。”
幕僚清了清嗓子,学着女郎婉转歌喉,唱了一段:
天垂仙台八千里,
幽蕙芳蕴,
琼珉耀殿堂,
岂谓寻常?
由来众生苦,
望凌波,
慈主生,
手捻天机香满身。
萧元胤听完沉吟不语。
脑海里,浮现出那晚洛溦临窗而立的情景。
素衣木簪,青色长褶束成道袍模样,再朴素纤淡不过,只静静凝望着船外的素月清河,却令得他一时心神悸动,遐思翩跹。
诚然是……
岂谓寻常。
他在马背上转身,望了眼身后洛溦的马车,吩咐幕僚道:
“歌还行,但你以后不许唱了,回头另找个嗓子好的歌伎,把这歌完完整整地唱一遍给宋姑娘听。”
幕僚惭愧领命:“是。”
队伍渡过洛水,进入北岸的商州地界。
离潐县,又近了一步。
齐王府的谋士褚奉,却在这时派人快马传书给萧元胤,言及朝中局势,催促他尽快返京。
淮州的这场兵乱,将东三州与江北道的治政纰漏,顷刻间全都掀了出来。
之前江北水患,染了瘟疫的灾民都往更富庶的东三州里涌,祈望能混口饭吃、得到救治。包括淮州在内的东三州,官员大多依附张家的新党,而江北道那边则多是王家旧党的势力。新党官员不想错失在朝廷弹劾旧党赈灾不利的机会,眼睁睁看着灾民死在南阜关外,也死活不肯放人进州。
如今栖山教带人冲破南阜关,灾民大批涌入,虽得齐王下令,眼下皆被妥善救助,但昔日州府所为,到底也是再隐瞒不住。
各路弹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要求严惩东三州的新党官员,并将栖山教生乱的罪责也推到了新党身上,说若非淮州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灾民也不至于受乱党煽动,助其妖焰滋长!
新党反攻亦是不遗余力,说江北道故意放任流民北上,就是想让淮州吃不消,坐等弹劾的机会。此外之前朝廷往江北道发放的赈济都是按人头算的,旧党官员营私贪污,导致该发的赈济不曾发到百姓手中,才有了之后种种。
永徽帝整日被吵得头痛心烦,又深恶栖山教作乱之事,已经相续下令将东三州的几名大员押去了长安。
褚奉向齐王谏言道:
“眼下朝中的参奏与弹劾不断,殿下应立即赶回长安,向圣上禀明始末,以免有心之人歪曲事实,最后将失职失察之罪扣到殿下身上!”
随行的几名幕僚,亦纷纷称是,催促萧元胤尽快返京。
按照原本的路线,队伍会先经过潐县,再转东行。如今出了这样的状况,萧元胤也知轻重,下令调整了路线,直接便往长安返行。
洛溦在驿馆听说了此事,找到齐王,提议道:
“殿下返京确实最为要紧,但我兄长还在潐县,朝堂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就在此地辞别殿下,自己去潐县探望兄长便是。”
萧元胤望着女孩那殷切的模样,岂能答应。
什么探望兄长?
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去了潐县,第一件事就会想方设法去看那姓景的!
萧元胤纵然在心里反复规劝自己,要大量,要有男儿气度,且那区区景辰,如何争得过他这当朝皇子?但一想到当日在豫阳,洛溦望向那人的神情,就又不由得心塞气堵。
转念又一想,此次改道返行,必然会经过洛下皇陵。
听闻沈逍那厮,此刻就在皇陵。
腹背受敌,内外夹攻,朝堂朝外,就没有一件事能让他省心!
第56章
改道行路不出两日,队伍便抵至了位于洛下的大乾皇陵。
皇族经过皇陵,按制必是要入内行祭拜之仪。
萧元胤数日为政事所扰,进到祖陵,见先祖坟茔苍凉,唯剩长巷鸱尾、螭兽张狂,尚载昔日逐鹿中原的睥睨风采。
眼下正处于政斗漩涡中的他,思及人生短短,白驹过隙,亦不免心怀怅惘,兀思良久。
一番祭拜耽搁,到了傍晚,一行人留宿在皇陵卫邸。
皇陵卫邸经历代扩建,倚山傍水,深宅幽旷,最尽头的一处宅院里,住着沈逍的父亲沈国公。
沈国公自妻子殊月长公主离世后,一直隐居洛下皇陵,以皇陵卫的身份陪伴亡妻左右,平日炼丹修道,不问世事。
萧元胤与这位出身门阀的姑父,实则算不得有多亲密,但因感念姑母从前的爱护,还是精挑细选了诸多礼物,前去拜见,
见面时,亦是执晚辈之礼,问安道:
“姑父。”
沈国公如今四十来岁,年轻时曾是长安有名的才俊,人称京都佳郎,才华相貌皆无可挑剔,如今在深山中隐居十数年,依旧能窥见往昔风采。
他客气含笑,扶起萧元胤:“殿下多礼了。”
视线扫向其身后的洛溦,问道:“这位是……”
洛溦上前行礼:
“宋氏洛溦,户部侍郎宋行全之女,见过国公大人。”
她今夜,根本就不想来,无奈被萧元胤强逼着来作陪。
依着她与沈逍的婚约,沈国公原该是她未来的家翁,虽说沈逍明确表示过会解除婚约,但眼下如此相见,终是有些尴尬违礼。
可萧元胤非要坚持,说什么“沈国公是我姑父,你兄长是我未来表妹夫,都是亲戚,见一下不算越矩”。
沈国公示意洛溦免礼,打量了她几眼,“宋侍郎的女儿?你就是逍儿的……”
一旁萧元胤接话道:
“她虽与沈表弟有一纸婚约,但表弟已言明不会兑现,退婚是迟早的事,侄儿便也不再拘着礼了,还望姑父莫怪。”
他今夜特意把人带来,就是有几分想表明态度,自己属意这个原本该是沈家妇的女子,想要提前向国公和沈家赔个罪。
沈国公饱经世故,随即也明白过来,淡淡道:
“我已是方外之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更管不了。既然来了,先坐下喝些茶吧。”
他入了座,吩咐侍从上茶。
萧元胤坐到国公旁边,问了几句身体康健的话,再闲聊起皇陵祭祀之事,间或谈起京中熟人亲戚,又交代一番近况,与寻常晚辈无异。
洛溦捧茶坐于下首,聆听两人闲谈。
沈国公淡雅文儒、知礼客气,言谈之间,颇有门阀清流的宽绰温和,与冷冰冰的太史令并不太像。
只是他们所谈的人和事,她大多一概不知,更插不上什么话。
她有些百无聊赖,又一直觉得有些尴尬,默然枯坐,视线游移间,被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攫住了注意力。
说是画,实则更像是个符号,当中一个方框,框中又有一圈浑圆,周围写着“仙、明、霄、汉、垒、层”的单字。
洛溦望着那图,恍然有些出神。
萧元胤陪沈国公说着话,注意力却始终不离洛溦,余光瞥见她转了头,盯着某处怔愣发呆。
他纠结几番,终是移来视线:
“看什么呢?”
洛溦幡然回醒:
“嗯?没什么,就是那幅天元图。”
她以前,曾在玄天宫的书里见过同样的一幅图。
沈国公也抬起眼,循着洛溦目光看了一眼,神色和蔼:
“宋姑娘也懂天元术?”
洛溦摇头答道:“不太懂,只知是用来建解算学程式的方法,从前在玄天宫的藏书里见过。”
她想起那本书上密密匝匝孩童字迹的笔记,顿了顿,道:
“太史令,应该是很擅长天元术的。”
她对沈国公淡远和蔼、始终没让自己感到过难堪的态度心存一丝感激,也愿意说些讨长辈高兴的话,心想,逢人父母,褒赞其子女,终归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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