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走在扶禹和吏员的前面,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窘迫惭愧。
齐王找人给她唱过曲,她也听过那些传闻,心里羞愧得不行,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白白沾了玄天宫的光罢了……
吏员引领着沈逍和洛溦,进到了台阁里的书堂。
堂内存放着过去一年的星象记录。
吏员将沈逍请至主位,呈上需要他审定的录册图纸等物,又禀报了一些细则,便行礼退了出去。
沈逍静静翻阅着录册文书,半晌,择出其中的一卷星图,递给洛溦:
“这是嵯峨山初夏的星图,你看看,跟长安的有什么不一样。”
洛溦摘了帷帽,坐到沈逍身侧,接过图展开。
图上的星辰,显然比长安多出不少,有好多,竟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好多不一样!”
她不禁也感到由衷惊奇,指着图上的几颗星星,凑近沈逍:
“比如这几颗星都落在了奎宿里,可之前在长安,中间这两颗,我从来没瞧见过。”
沈逍垂目,凝视女孩额边的发丝。
几缕碎发,因摘掉帷帽的动作太快,拂扰得有些凌乱茸软。
他想起那晚雨夜驰行,她坐在马背上,面对着他,濡湿的发丝蹭过他的下颌,也是……茸茸软软的。
“嗯。”
他移开视线,面无情绪,“那是奎宿三,实则为一对双星,在长安城是看不出来的。”
双星?
洛溦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以前看的书里面倒是有提过奎宿三,但都是当作单星来对待的。
她把星图又捧近了些,仔细辨认了会儿,取过了纸笔,记下位置。
原本只想着迫于无奈跟来看一下星星,看完就赶紧走,可人真来了,又听吏员刚才在背后一顿夸夸夸,感觉不认真做点事,良心上实在过不去。
将来,若真能学些本事,即便只是从旁辅助,帮朝廷抓几个贼匪什么的,也不算枉担了个虚名,被百姓白白称赞了一回。
洛溦抄记了一番,从纸上抬眸,见身边沈逍依旧凝目翻阅着文书,神情专注,矜贵清冷浑然天成。
她心中愈加惭愧。
太史令之所以能成为玉衡传人,就是因为人家既有天资,又刻苦认真。
像自己这样的,原本就天分有限,还不勤加苦学,又怎么可能学得会玄天宫的星宗术?
洛溦沉定下心,重新再研看了一遍星图,仔仔细细地将图里在长安看不到的星象,逐一誊记。
夜色渐至,她收拾好文具,又跟着沈逍登上了阁外的观星台。
观星台建在山顶最高处,视野辽阔高旷,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河,近的仿佛咫尺可触。
洛溦仰着头,看得有些痴痴呆住。
沈逍坐到观星案后,往香炉里加了些香料,慢慢铺开案上画纸:
“过来。”
洛溦坐了过去,瞄了眼沈逍面前的图纸:
“我也要画星图吗?”
她知道夜里要观星,刚才便提前做了准备,把从前的星图默摹了好几遍,现在非要画的话,应该……不会被骂得太惨。
星案边,博山炉里的香料静静焚燃,馥郁的气息在夜风中弥散开来。
沈逍伸出指尖,轻拂纸卷边沿:
“不是一直想学星宗命理术吗?嵯峨山,是大乾唯一曾观测到隐曜紫气的地方。今夜,我教你辨识隐曜。”
洛溦不敢置信,“真的?”
又怕沈逍待会儿嫌自己愚笨,赶紧摆出求知若渴的端正态度:
“我在玄天宫的时候,就预习过隐曜的基本知识。紫气是九曜之一,也是四余星之一,每二十八年绕行一周天。但我在玄天宫存档的星图里,从没看见过有人画过紫气,是因为只有嵯峨山才能看见吗?”
沈逍道:“隐曜并不常见,而紫气更为难现。传闻昔日黄帝得天下时,紫气曾现于北斗。此曜一旦出现,必有皇权迭替发生。”
他示意洛溦:“你抬头,看能否找到带赤方气的星辰。”
洛溦依言抬起头,视线在星河中搜寻着。
一边找着星星,一边请教沈逍:“太史令刚才说,紫气若现,就会有皇权迭替。那……要是今晚看到紫气,那不就是……”
身畔沈逍“嗯”了声。
指间,缓缓缠绕住她的一缕长发。
洛溦寻觅着夜空中的赤方气,既想看到,又怕真的看到:
“皇权迭替的话,是说……皇子继承现在的皇位,还是说,会有……其他外姓人篡位?”
沈逍淡声道:“你希望是谁?”
洛溦鼓了下面颊。
听他的口气,好像这种事,还能由她说了算似的。
“我就是个普通百姓,按普通人思维,自然……是子继父业。”
大乾最有可能继位的,应该就是齐王了吧。
圣上的几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她没有见过,其他几位,好像都不能跟齐王相比。
但这话,她可不敢当着太史令的面说。
沈逍却仿佛看透了她的所思,缓声道:
“萧元胤一直以为自己在皇子之中超群拔萃,地位无人能撼动,可连这星空都瞬息万变,又何况人生。”
洛溦这下真不敢再开口了。
太史令指不定有读心的本事,一下子,就把她心里想说的话给接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继续仰头找着星星。
也不知是不是盯得久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又怕被沈逍批评,不敢懈怠,眨了眨眼,用力呼吸了几下。
身畔博山炉里的甜香,散入鼻息,令得她意识一瞬恍惚。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沈逍又说了句什么,却已成了耳畔模糊不清的低吟。
夜风微凉,将周遭一切都吹掩得销声匿迹。
夜空广袤,星河璀璨,一颗颗星辰仿佛多情的眼眸,静谧俯瞰而下。
沈逍侧首凝望向身畔少女,手里绕着的发丝,徐徐绞进了掌缘的伤口里。
下一瞬,洛溦在熏香的作用下彻底失了意识,身子一软,瘫软下来。
沈逍攥了攥手,绞在伤口的发丝拉扯出一缕锐痛,随即伸臂,将女孩揽进了怀中。
第59章
洛溦第二日浑浑沌沌醒来,已近午时。
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起来之后,她去问扶禹。
扶禹也不是很清楚:
“昨晚我们都在下面守着,观星台上就只有宋姑娘你和太史令两个人。反正我一直等到快寅时的时候,才看到太史令抱着你下来。”
洛溦记得自己刚上观星台的时候,才堪堪入夜。
好像也没看多久星星,怎么一下子就待到了寅时?而且……还是让太史令给抱下来的?
她大为窘迫。
一定是这段时间奔波流离,作息混乱,又好久没有观过星,眼睛盯得久了,人就犯困。
好不容易沈逍愿意教她一点星宗学的知识,居然就那么睡着了,真是太丢脸了!
洛溦用完午食,心情忐忑地去了书堂,见沈逍坐在案后批审文书,眉目沉静,神态专注。
她越发惭愧,也不敢出言打扰,瞥见案边堆了不少展开过的图卷,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帮忙收拾卷好。
沈逍执笔轻书,眼帘也不曾抬一下。半晌,方才轻声开口:
“睡好了?”
洛溦收拾图纸的动作顿了顿,偷觑沈逍一下,语气尴尬:
“我……”
她知道他本就挺厌烦她的,从前不得已抱她出太后密室,都是拿手指揪着她的衣物,把她半托举着给弄出去的。
昨晚她睡得那么沉,连自己都毫无知觉,还不知遭他嫌弃到了何种境地……
洛溦低着头,请罪道:
“我昨晚也不知是怎么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求太史令恕罪,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沈逍抬眼看她。
女孩低眉敛目,手里图卷的系带在指间绕了又绕,唇角轻咬。
沈逍移开视线:
“不怪你。山里空气好,容易入眠,今晚多穿些衣服。”
洛溦愣住,慢慢扬起头。
沈逍已经执了笔,继续写起批语。
今晚?
她不敢置信,“太史令今晚,还会再教我星宗术?”
她以为经过昨夜的“试课”,他一定失望至极,就算不责备,也决计不会再教她了。
沈逍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既然来了嵯峨山,自然是要教你。”
洛溦欣喜万分,连忙表态:
“今晚我一定认真学,绝不打瞌睡!”
她利索整理完案上的图卷,又开始誊抄笔记,提前预习好可能会涉及到的知识。
时间飞逝,黄昏,日落,星起。
洛溦忙里忙外地进出奔走了一番,赶在跟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准时上了观星台。
沈逍已经坐在了观星案后。
抬眼,见洛溦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洛溦觉察到沈逍的注视,坐下揭开食盒,拿出一碟薄荷糕,主动向他展示:
“这个是薄荷糕,吃了可以提神,不打瞌睡!”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过去,所以原本想找些药材熬个醒神汤,但山里买不到药材,时间又有限,遂只做了份薄荷糕,亦有提神之效。
她端着碟子,看了眼沈逍,出于礼节想问他要不要吃一块,却见他已眉目微冷地移开了视线。
洛溦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以前就说过,但凡她做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没必要自讨没趣,认真学观星就好。
洛溦把糕碟放去案角,铺好纸笔,请示道:
“太史令,我今晚还是找紫气吗?”
沈逍“嗯”了声。
洛溦准备充足,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抬头望向星空。
她思考过,昨夜那般盲目找寻,又费眼,又容易看岔。
所以今天她先拿纸笔把星空按区域标记,再分开来一个个细找,定能事半功倍。
她握住笔,低下头,开始在画纸上标分区域。
案旁的博山炉,静幽幽吐散着馥郁香气。
洛溦标好区域,举头按照分区的顺序在星辰间逐一寻找,没过多久,觉得眼皮竟又开始有些发沉。
她忙伸出手,拿了块薄荷糕咬进嘴里。
凉丝丝的感觉顺着嗓子咽下,眼睛……好像又能睁大些了。
洛溦吃完糕,眼不敢停,继续寻找赤方气。
夜风吹鼓起女孩衣袖,轻轻拂过邻案,触到沈逍执笔的手。
他静默一瞬,抬起眼,看向身畔的洛溦。
女孩依旧聚精会神,寻找着群星中那抹难辨的赤色,时不时还抬起手指,对着星空指点数过。
一双清澈的明眸,睁得亮晶晶的。
沈逍凝视她片刻,目光掠过案侧的博山炉,缓缓放下了笔。
洛溦看了会儿星空,感觉困意再次袭来。
她一面按顺序数着星辰,一面伸出手,去拿碟子里的薄荷糕。
指尖触到案角,却没碰到碟子。
又四下摸索了一圈,依旧空空如也。
洛溦心下疑惑,目光从星辰间收回,望向案角。
装着薄荷糕的碟子,居然不翼而飞!
再移目四下张望,发现那碟子竟然是“飞”去了沈逍的案上,并且里面装着的糕点,只剩下了最后一块!
洛溦愣愣盯着碟子,又抬眸看向沈逍。
沈逍凝神研究着案上的星图,一边缓慢从容地伸出手,取过碟子里最后那块薄荷糕。
洛溦如同见了鬼:
“太史令,你……”
沈逍闻声望来,面无表情,”何事?“
洛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案上的空碟,欲言又止:
“这个薄荷糕……”
沈逍循着她的视线垂了垂眼。
半晌,“嗯,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
那是她的提神药好不好!
洛溦内心澜涛汹涌,嘴里却不敢真抱怨出声。
而且吃都吃完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再说他是太史令,身份摆在那儿,真想吃她的点心,她也没理由不给。
洛溦咬了下唇,讪讪扭回头,继续看星空。
没有了提神的薄荷糕,很快,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她掐了掐掌心,懊恼自己委实没用。
明明睡到午时才醒,到了晚上,竟然一点儿的夜都熬不了。
也许,真是不能一直盯着星星看,太容易费眼睛了。
可如果不认真找赤方气,又会被沈逍嫌弃不认真下工夫。
她偷瞄了身旁一眼,见沈逍吃完了糕点,提着朱砂笔,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星运轨迹。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注视,他移目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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