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药,说实话还真没有。有痛感,那就必然会伤身。”
沈逍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鄞况涂完药,重新裹了绷带,开始收拣药具。
沉默许久的沈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上次你告诉我,宋洛溦曾经因为服药发烧而失忆。”
他停顿片刻,“有没有可能,她会突然想起曾经遗忘过的事?”
鄞况琢磨了下,“大概是什么年岁时的事?”
“不到四岁。”
“那就是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了?”
鄞况摇了摇头,“不好说。那时我还没出师,一直是师父在亲自照顾她,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当时具体是怎么个状况。”
又道:“但上回我说过,她的失忆不是不能逆转的病症,确实是可以恢复的。太史令,要我去问问她吗?”
“不必。”
沈逍垂了眼,将衣袖拢到缠了绷带的手上。
鄞况埋首收拾药具,猛不丁的,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沈逍那个介意触碰的毛病,尤忌异性,而这么多年能近身接触到他的女子,就只有宋洛溦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
他突然想要抑制心病,会是因为那个丫头?
可他们两人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沈逍之前从没想过要治这个毛病,怎么现在就突然想尝试了?是觉得有了什么从前没有的机会吗?
鄞况满心的八卦疑问,却没胆子真向沈逍问出口。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出于为病患考虑的医者角度出发,提出建议:
“太史令之前提到的那个旧疾,我刚才又思考了一下,其实还是一句话,心病需要心药治疗。”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以至于心生反感。”
鄞况想起师伯告诉自己的那桩旧事,沉默了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太史令小时候觉得不好的事,如今却未必还讨厌,有机会的话,可以多看看,多试试。看的话,一定挑看得顺眼的,一开始可以先隔着帘子看……”
鄞况看着沈逍越来越冷沉的眼神,不敢再继续。
他从沈逍十五岁起就为其侍疾,不知怎的,明明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却总叫鄞况觉得比对着自己师父还发憷。
他开始低头收拾药箱:
“咳,我这是纯粹从医师的角度在给建议,没有僭越的意思。但凡学医的人,都没有太多忌讳,就比如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这他可没撒谎,连自己想要毒害师父的大逆念头,那丫头都能表示理解,还有啥是不能包容的?
鄞况一边说,一边麻利收拾好药箱,背好,然后头也不敢抬地行礼告辞溜了出去。
刚出门,恰碰见洛溦拾阶而上。
鄞况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背着药箱继续快步下楼。
洛溦转身盯着鄞况背影,觉得刚才他看自己的神情甚是微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难道是,刚才在家被她爹气得太厉害,动怒伤肝,以至于面含病色?
她一面狐疑,一面走进殿中。
沈逍坐在案后,执笔而书,没有看她一眼。
洛溦不敢打扰,乖乖坐到旁边,拉开匣子取了算筹,演算之前学的天宫宿度。在嵯峨山的时候,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沈逍在案后处理公务,她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算题抄笔记,默契不语,各自专注。
夜风自穹顶泻入,卷起帘缦轻舞鼓动,在幽幽烛影间柔软起伏。
四周静谧的令人沉溺。
洛溦凝神计算了许久,恍然抬眼,见沈逍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了自己身边,正垂目看着案上的算式。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太史令,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沈逍俯身,带着迦南香气的衣袖轻擦过她手背,指尖挪动算筹:
“这里不该直除。”
洛溦定睛一看,果然出了错,忙想伸手修改,但沈逍的手还停在算式上,她不敢乱碰。
她端坐了会儿,感觉沈逍心情似乎不太坏,想起自己与景辰的事,鼓起勇气:
“太史令今日进宫,可还顺利?”
沈逍淡淡“嗯”了声。
洛溦又问:“那你……见到公主了吗?”
沈逍移来视线。
洛溦原本想着,沈逍见到了他的心上人,两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或许也讨论过沈逍跟自己退婚的事。
可转念想起,她爹说公主现在像是在闹什么脾气,沈逍一定讨厌自己提这个茬儿,忙改口道:
“我是想问……”
她不好意思直视他,微微垂了眼,“想问太史令,会跟我爹提退婚的事吗?”
她实在受不了她爹的冥顽不化了。要想让他死心,非得沈逍亲口跟他说才行!
沈逍慢慢收回手,站直身:
“你想我跟你爹说吗?”
洛溦听他语气似有一丝怪异,想起他一向瞧不起她父亲,自然……是不愿屈尊去搭理的。
而且以她爹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又卖惨、又要挟,闹得丢人显眼,自己这个想法,还是行不通的。
她面色微讪,垂眸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沈逍一动未动,凝视洛溦片刻,挪开视线,举目望了眼穹顶:
“走吧,跟我去观星。”
第62章
后宫,华恩殿。
张贵妃送走了兄长,瘫坐到美人榻上,手渐握成拳,几欲将指尖抠入榻沿的木纹里。
旁边女官秋兰见状,宽慰道:
“娘娘不必太担心,尚书大人虽然语气强硬,但毕竟将来还要倚仗齐王殿下,不会真的不顾娘娘安危。”
张贵妃冷笑了下:
“若不是本宫还有三郎,只怕我亲哥哥也得跟着上奏,要圣上废了我这个妖妃!当初东三州收的那些钱,都是他和家里的人拿去挥霍了,招揽到的人也都是在为他效力,现在可好,一出了麻烦,就想把所有罪责推到本宫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适才张竦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稍稍受点责罚,降些位份,凭着圣上对你的宠爱,来日又慢慢升上来便是!我和几名族弟坐的都是实权位子,一旦被人参下去、取而代之,将来想要再夺回来就难了!”
又道:“你我的目的,都是想让齐王登上储君之位。你想想,对三郎而言,到底是在前朝有我这个手握实权的舅父重要,还是你这个后宫嫔妃更重要?圣上五个儿子,就只有三郎最为出色,你是他生母,不管怎样,圣上出于顾惜三郎的考虑,都不会把你的位份降得太低!而且这次咬着我们不放的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更恨你、还是更恨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要做低头的姿态,也必然是你做更合适!”
张贵妃越想越气。
待静下心来,又明白兄长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吩咐秋兰:
“去给本宫准备浴汤,再让人去承极殿请圣上过来。”
临近亥初,永徽帝方才姗姗而来。
他这几日被中书和御史台吵得心烦,好些时日没有来过张贵妃的华恩殿了。
刚入内殿落座,便见九重罗帷轻撩,新浴后张贵妃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蹑着莲步走了过来,柔柔倚到他的身畔。
“陛下。”
贵妃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永徽帝的额角,娇声缠绵:“你都好久没有来看臣妾了……”
永徽帝阖了下眼,感觉那软软的声音漾入鼓膜,仿佛伊人尚在,失而复得。
他的心,不觉也软了几分,开口道:
“要认错,就得有个态度。这般胡搅蛮缠,以为朕就能轻饶?”
他一直借助张家的新党在朝中牵制平衡,也确实尤喜贵妃这副酷似某人的嗓音,从前不管她在后宫怎么作,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不同。
她的手,竟然伸到了前朝的官员吏选上,犯了后妃大忌,他便是再喜欢,也必是要重罚的。
张贵妃闻言跪倒在永徽帝脚下,肩膀一耸,露出雪似的一段酥颈冰肌,哽咽道:
“陛下明鉴,那帐册的事,臣妾实在冤枉!臣妾在宫里养尊处优,受陛下庇佑,要那么多银钱作何用?都是那黄世忠,仗着是我兄长的女婿,打着我们张家的名号在淮州收受贿赂,又怕别人不买账,便把臣妾的名字也搬了出来。臣妾实在冤枉,根本就不知道被他借用名号,犯下此等大罪。”
语毕,嘤嘤啜泣起来。
哭了会儿,见皇帝没什么反应,缓缓伸出手臂,试探着抚上他的膝头,仰起明艳面庞,又道:
“臣妾的命都是陛下的,陛下怎么对臣妾,臣妾都甘之如饴。只是……只是臣妾不愿陛下受人蛊惑利用,让他人坐享了渔翁之利啊。”
永徽帝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倒是戳到了他的心头上。
东三州的事,张家肯定有错,但背后紧咬不放的人,目的还是要拿新党开刀。
放眼整个大乾,有这样用心、这样能力的人,除了宁寿宫的那位,还会有谁?否则那本帐册,明明栖山教从豫阳县衙盗走的,怎么后来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里?
永徽帝,也不想成了别人的棋子,帮着对方铲除异己。
他沉默了会儿,伸手拉起张贵妃:
“你既知朕为难,就不要一味只想着给自己脱罪。”
张贵妃见皇帝有所松动,立刻顺势抚着他的胸膛,扭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伸臂环着他的脖颈:
“臣妾知道。”
她如今已满四十,却保养得犹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丰腴多姿,蹭贴着永徽帝,委屈说道:
“臣妾知道自己不讨太后娘娘喜欢,明日就去宁寿宫脱簪请罪。”
永徽帝道:“那倒也不必,母后既不喜欢你,你去了,也是给她添堵。”
又想到什么,“还有上次你干涉逍儿婚事,实是犯了母后忌讳,知道吗?以后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再往身上揽。”
当初他就并不太愿让张家插手沈逍的婚事,若不是被长乐闹得头疼、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任贵妃胡来,堂而皇之地向沈逍逼婚。
皇帝与太后本就心有隔阂,前朝势力又暗涌相争,这次豫阳帐本的事一出,太后仿佛算准了儿子要为张贵妃求情,索性称病不起,拒绝了皇帝的任何探视。
皇帝见不到太后,自然也求不到情,无奈之下,只得发急诏将沈逍从洛下唤回了长安,让他帮忙斡旋。
张贵妃把头埋在皇帝胸前:
“都是臣妾的错,太过着急为太史令张罗婚事,没考虑周全。”
比起眼前的麻烦,沈逍的婚事再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之前她以为沈逍亲自将宋洛溦从大理寺带出,多多少少对那丫头有些意思,可之后几次提议婚期,都被他找理由拒绝,足见是真不想要那姓宋的丫头。
那他们张家又何必非要强逼着结这桩婚缘,反而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太史令真不喜欢那宋家女儿,咱们就别再为难了。宋行全如今在户部当差,虽有些作为,但若出了差错,陛下还是该严惩不贷。”
如今新党正缺为东三州顶罪的人,要除掉那姓宋的,给太史令一个合理的退婚理由,再容易不过!
张贵妃知道皇帝特意让沈逍去探了太后口风,又问道:
“那……太史令见了太后,有没有说,臣妾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
皇帝道:“朕还没来得及与逍儿细谈。”
想了想,“你先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出来,明日连同凤印账册,送去宁寿宫。”
张贵妃闻言,神色顿时一黯。
垂了眼,半晌,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臣妾遵旨。”
她伏到皇帝肩头,呼吸微撩着他的脖颈,涂了蔻丹的指尖一点点挪下,思忖着小心说道:
“太史令是太后娘娘带大的,比起陛下,到底还是更亲他外祖母一些。”
觑了眼皇帝脸色,继续道,“上次三郎,是因为太史令那道谶语,才自请去了淮州。臣妾听说突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好像用的是军中舰艇,这里面会不会……”
永徽帝明白过来贵妃所指:
“你想说,母后与逍儿合谋,将三郎诓去淮州,借刀杀人?”
“逍儿向来不问政事,朕几次劝他进中书,俱辞不受。玉衡天机,朕虽也不全然笃信,但从前昭示兵祸国乱,多有应验。逍儿依天象上奏谶语,合情合理,也并未说过非得要三郎去淮州。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积极主动地自请,要去淮州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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