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眼眸,澄澈而诚挚,可眉宇间,却似又蕴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现在回想,这样的愁绪,好像……自从那天下了黑船,就一直笼罩不散。
是因为,担心身世曝光吗?
洛溦想起宋昀厚说的那些话,心里隐隐沉重。
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要离开长安。
齐王被政事所扰,根本无暇顾及她,而她跟着太史令学习星宗命理渐有所悟,时间久了,也是有些成就感,越发喜欢上玄天宫清静简单的日子。
但待在大乾,景辰的身世随时都是隐患,随时可能让他身名俱灭。
从长远计,他们是必须要离开的。
所以思及此,洛溦没有丝毫的犹豫,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们一起走。”
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松手分开,抬起头,见是司天监的一名小吏。
小吏上前向洛溦行礼:
“宋姑娘,鲁王殿下来了历法署,想请姑娘过去一下。”
鲁王来历法署,多半又是跟曹大学士讨论算学问题。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愿过去,但也推辞不了。
她告别景辰,跟着小吏去了历法署。
到了署房外,一抬眼,却见等候在此的并不是鲁王,而是齐王身边的谋士褚奉。
洛溦曾在东行的兵船上见过褚奉,心中讶然之际,还是抑住疑惑情绪,上前与之礼。
褚奉却显然来得急切匆忙,将洛溦请至旁边一间书屋,开门见山便跪行了一个大礼。
洛溦忙将他扶起,“褚大人快请起!”
褚奉站起身,又后退一步,俯身长袖及地,郑重深揖一礼:
“褚某今日冒昧来见宋姑娘,乃是想恳求姑娘出面为淮州兵乱作证!”
他抬起头,“相信宋姑娘已经听说了,淮州兵乱之后,齐王殿下的母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诸多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和豫阳县令张笈皆已被捕至京,下了大狱,恐是性命难保。”
洛溦之前听父亲和沈逍都提过此事,说什么东三州被牵连议罪的官员已近百名,全都是新党的党羽门生。
黄世忠是张竦的女婿,张笈是张竦的侄儿,这些东三州的新党官员,跟太后王氏的旧党斗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捉到了把柄,自然会被旧党不遗余力地打压。而且淮州这次死了那么多的官兵和百姓,朝廷也必须找出人来担责,给一个交代。
但这些朝权争斗,洛溦并不想卷入其间。
她对褚奉道:
“我一个姑娘家,对朝政上面的事并不太懂,我只知道国有国法,犯了错的人就该受到责罚。”
“我在淮州,确实看见了百姓疫病缠身,流离失所。黄府尹让人守着关口,不许灾民入关求助的事,齐王殿下也是亲眼所见。若是要我对这些事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恕我没法做到。”
褚奉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
“宋姑娘思诚为公,褚某也绝不敢撺使遏善!黄世忠他们的罪,齐王殿下也不想宽饶,但眼下太后一党泼来的脏水,全是往殿下的身上在浇!”
“殿下带兵抵达淮州时,正赶上栖山教开始滋事,按理说,他们先闹事、我们后赶到,事后殿下又迅速地控制住了局面,安抚流民,追剿叛党,从举措上看,根本就寻不到错处!”
褚奉攒眉苦脸,“可偏偏后来洛水渡口又出了栖山教屠杀船客地事,死了上百平民。如今他们就咬住了这一点不放,说当时齐王殿下已经入驻了淮州,还让这种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难辞其咎,非要议殿下的罪责,逼得圣上也下了旨,要三司会审齐王!”
不单如此,圣上还把南启的大皇子召进了京,加封了亲王位,由南启郡王升为了豫王,令其主审齐王案。
大皇子声势一夜之间水涨船高,大有威胁齐王储君地位之意。
褚奉看向洛溦,“我听侄儿褚修说过,宋姑娘曾跟他提过一句,说当时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人,跟袭击豫阳的栖山教匪并不是一路人?”
洛溦点了点头,“我是跟褚将军提过此事,也对齐王殿下说过。”
褚奉道:“褚某此次来,就是想请宋姑娘在明日会审时,当众言明此事!”
若能证明水匪不是当时齐王负责追剿的栖山教徒,那洛水渡口的责任就扣不到齐王身上。
“褚某不要求宋姑娘夸大其词,粉饰齐王殿下在淮州的作为,只想求姑娘见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讲出来。姑娘跟别的证人不同,您是玄天宫的人,只要开口,就无人敢不信!”
虽然宋家父子算是新党官员,但宋洛溦却是太史令沈逍的未婚妻,太史令向来与齐王不睦,他的未婚妻若是肯在这件事上出言作证,绝对没有偏帮的嫌疑。
且她如今更是东三州百姓推崇备至的“慈主”,如若出面为齐王说话,必然也会在平息民怨上有所助益!
洛溦听懂了褚奉的要求,迟疑住。
如果只是实话实说,从道义上讲,她没有理由拒绝。
萧元胤救过她,救过景辰和宋昀厚,在豫阳时力战叛党,她亦亲眼所睹,之后安置灾民、追剿匪贼,也都置措有方,挑不出错处。
但她……毕竟是玄天宫的人,受沈逍庇护,若是帮齐王作证,定是会惹那位不快。
褚奉看出洛溦的纠结,撩袍跪了下来,行礼乞道:
“还请宋姑娘应允!来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褚某必不推辞!”
洛溦连忙将他扶起:
“大人别这样。”
她听到那句“可供驱策之处”,一直纠扰的心事浮泛而出,踌躇了片刻,问道:
“当初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那些乱党,你们现在有捉到吗?”
褚奉道:“尚未。但褚修领了齐王之令,一直留在东三州搜寻匪党下落,势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找到下落是迟早的事!”
若能及时捉到贼人归案,对齐王殿下的处境也是有利无弊,他们自然竭智尽力!
洛溦又问:
“那……搜寻这些匪贼的,就只有褚将军的人马吗?”
褚奉不太明白洛溦问题所指:
“此事与齐王殿下休戚相关,麾下将领自然不遗余力,若是其他官衙有了线索,也必是会第一时间将人交到我们手里。”
洛溦沉默住。
洛水渡口的人证,对齐王十分重要,若被擒,十有八l九是会落到齐王部属的手里。
她若不想景辰的身世曝光,就必须在陈虎和庆老六他们供述之前,堵住他们的嘴。
思及此,她抬起眼,迟疑开口:
“若我答应作证,褚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褚奉见洛溦态度松动,自是喜上眉梢,莫有不从:
“宋姑娘但说无妨!”
洛溦斟酌了一下,“当日我落入渡口贼寇之手,吃了不少苦头,若来日他们被擒归案,褚大人可否让我第一时间见到他们,亲手惩治,以泄心头之恨?”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还请不要让齐王殿下知晓。”
褚奉沉吟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这宋姑娘貌美如花,当日落入贼手,多半在清白上有所受损,因此想要第一时间拿住贼人灭口,倒也……不难理解。
“宋姑娘放心,褚某以性命起誓,只要宋姑娘愿意在会审时为齐王殿下作证,他日东三军捉到洛水贼寇,褚某必定第一时间将人带到宋姑娘面前,且不会让他们乱说一个字!”
褚奉身为齐王府第一谋士,该有的精明决计不少,一番誓言立得滴水不漏。
洛溦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朝褚奉裣衽还礼:“那便多谢大人。”
她此刻静下心想,太史令就算跟齐王有私怨,但他毕竟是圣人弟子,也是讲道理、讲公正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破解西市杀人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而且他之前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是因为她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并不是说要她掩盖贼人罪行。眼下自己若不计较祸从口出,宁可命运受舛,自己倒霉,终归不连累别人,太史令就算不悦,应该……也不会太过动怒。
相比起瞒下景辰身世的隐患,别的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褚奉得了洛溦的允诺,仍旧万般谨慎,唯恐她中途改变心意。
翌日清晨早早便派了人来,从司天监将洛溦接出,送到了三司会审的官衙。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褚奉在中书省颇有些人脉,提前将洛溦带进正堂旁边的隔室等候。
隔室内设有暗窗,透过窗格间隙,堂内一应事物尽览无余。
洛溦凑到窗前,朝外望去。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审要在官衙里过供词,却也没想到,会是在中书省的紫微台。
此处乃是大乾三省六部最机要之地,崇阁巍峨,堂皇之意不逊从前去过的行宫。此时朝外望去,见正堂内轩敞气派,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逐一抵达,陆续林立其间。
洛溦心中不禁微生怵意,怔忡间,又听见堂内有人声宣昭,恭请今日的主副审入座。
按大乾律历,官衙其实并没有审问皇子的权力。
此次因为太后党的推波助澜,外加御史台死咬不放的施压,圣上不得已答应了由礼部、兵部、大理寺联手对齐王失职一罪进行案审。
但齐王毕竟是亲王,为了不在仪制上有所僭越,圣上特意将大皇子召回,令其担任主审。
洛溦透过窗格望去。
见登居主位的大皇子豫王,着一身亲王服冠,腰坠金钩鲽,年近而立,相貌平平。
他是今上十七岁时,与低阶宫女一夜风流所生。因为才智相貌都不出众,生母地位又低,永徽帝也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早年间的荒唐事,于是在长子刚满十二的时候,就随意赐了个南启郡王的封号,打发去了封地。
此番大皇子奉诏归京,升了亲王位,又主审齐王一案,但因初来长安,到底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此刻坐在主位上,刻意拿出万分傲倨的姿态,掩饰底气的不足。
从旁佐理的,还有圣上亲定的两位副审。
右边,是二皇子肃王,不久前刚病了一场,面有病色,纯粹因为在身份上能压得住齐王,才被特意安排来旁观。
左边那位,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被圣上选来作了副审。
洛溦的眼睛,在窗格前定定睁大。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穿官服的沈逍。
从一品的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皎然若雪,尊贵雅致。就那般静静坐于案后,眉梢眼角俱透着疏冷,却是堂内近百的官员里,一下子就能攫住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洛溦适才心中的微怵,倏然增为大怵。
褚奉根本没跟她提过,沈逍会来。
所以说待会儿……
她是要当着太史令的面,帮齐王作证吗?
第64章
少顷,齐王萧元胤带着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将领谋士,也踏进紫微堂内。
萧元胤自返京以来,一直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晨兴夜寐,此刻面色难掩憔悴。
换作往日,但凡涉及党争的轧斗,他一向不屑一顾,只管拿事实说话,秉公而行。
但这一回,牵扯到了他的母亲。
张贵妃接连数日,在儿子面前落泪哭泣,道:
“我一介妇人,与东三州官员钱权交易于我有何益处?还不是为了三郎你考虑,让你能在储位之争中能多些忠臣良将可用!不然,以太后一党对我们张家的厌恨,随时随地都能在朝堂上谴诋挑刺,抓到一丁点儿的小错,就要断了你继位的可能!我们朝外若没有兵马,朝堂上也没有能为你造势辩护的官员,又如何与他们抗衡?”
“你父皇虽然怜惜我们母子,但这次你皇祖母是下了狠心,非得让我们吃点苦头才会罢休。如今我已交出了执掌六宫的权力,她却还是不肯让步,非要让你也受些教训方可。”
“我私下问过你父皇的态度,你只需稍稍退让些,认下几桩平乱不利的错处,但不用真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挑几名部属出来,把罪名放到他们头上,你只担个治下疏忽的名头,让你皇祖母解一下气,这事情便就过去了。”
张贵妃顿了顿,捻着拭泪的巾帕:
“还有你的婚事……”
“你父皇觉得,眼下让你跟王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他让太史令去探过太后的口风,太后并不反对。如此一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他们也再无打压你的理由。”
萧元胤听到此处,再忍无可忍,起身就走。
谁知身后张贵妃也跟着站起来,唤了声“三郎”,随即就又晕倒在地。
萧元胤顿在了门口。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亲娘,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无计可施,留下照顾母妃,兜兜转转的,困于宫中好几个日夜。
如今黄世忠和张笈皆已下了大狱,看情形难逃一死。豫阳县衙里搜出来的那本帐册,证据确凿,每一笔钱款、每一桩职位变动,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元胤明白,出了这样的事,父皇不可能不对张家、对自己心生忌惮,必然是少不了要防备打压的。
可若是自己就这样认罪,按母妃说的那样选择退让,就意味着要牺牲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属,牺牲掉他一直苦苦守护的娶妻自由。
萧元胤心中的无力感,难以言绘。
会审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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