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王颛上前展开卷宗,宣述兵案始末,列出此番几个案点。读完了卷宗,又按流程,开始针对刚才的案点论述始末。
这种事,自然轮不到齐王这位皇子亲自参与。
他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主将,针对王颛提出的案点,将当时淮州的兵力部署、剿匪细节一一交代,表示并无失察之处,恳请兵部核准。
兵部尚书也是王家嫡系,回答得模棱两可,轮到洛水渡口遇袭之事,更是各种挑刺,极力质疑当时东三州的兵力部署。
王颛转向豫王,把卷宗呈了上去,等候指示。
豫王翻了翻卷宗,开口道:
“三弟,别的事件你都不在场,都用不着你亲口解释。但这条,说你当时原本已经赶到了南阜关,却中途突然离开,导致守将古鹏死于栖山教人之手。”
他敲着卷宗,“你且说说,当时为何要突然离开?”
别人不敢审齐王,但大皇子豫王是齐王的长兄,他开了口,萧元胤就不得不答。
萧元胤面色冷凝,如实作答:
“当日离开南阜关,是为救豫阳之困。离开时,我不曾带走南阜关的兵马,也留下了守关的指令。”
豫王“哦”了声,又翻了翻卷宗:
“但南阜关离豫阳那么远,要救,也不必你亲自去救对吧?至于你留下的指令,守关的古鹏……不还是死了吗?”
旁边副将领了张贵妃的指示,上前一步,打算认下罪名,却被萧元胤抬手拦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看向豫王,“没有哪个将领在做出任何决策前,能确定算无遗策,也没有哪个将领在迎敌之时,不曾做好了马革裹尸、蹈节死义的准备。这里面包括古鹏,也包括我自己。”
萧元胤少年从军,远征突厥,言谈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锋利。
豫王被他的气势所慑,微感迟疑,下意识地,朝身侧的沈逍看了眼。
沈逍眉眼冷清,面无波澜,搭在册沿的手指轻轻翻过卷宗的一页纸。
豫王转回头,继续质问齐王道:
“一次决策有误,那第二次呢?洛水渡口那桩惨案,可是死了上百人!你敢说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褚奉闻言,朝上行礼道:
“豫王殿下,此事适才臣已做过解释,突袭渡口的乃是流窜作案的匪贼,与齐王殿下此次东行的军务并无干系。”
“流窜作案的匪贼?”
豫王扬着手里卷宗,“明明是栖山教逆贼!齐王此次东行的军务,不就是清剿栖山教?怎么叫并无干系?”
萧元胤制止住还欲再解释的褚奉,抬眼望向豫王,勾唇冷笑。
显然,对方是铁了心要逼自己认罪。
他想起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私下召见了豫王,明里暗里表示,若是给自己定了罪,东三州的兵权就会从此转到豫王的手里。
也对,皇子之中有能力领兵的,除了自己,也就这位大皇兄了。
皇祖母不喜欢他这个孙儿,他早就知道。
也许如今,更恨不得要他跟着张家一起栋折榱崩!
母亲瞒着他胡作非为,父亲眼中他更像个臣子,有些用处,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那外姓的外甥,处处顺眼,处处讨他欢心……
不就是要自己认罪吗?
萧元胤掩去眼中略带悒郁的嘲意,缓缓站起了身来。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自堂侧清婉传来:
“豫王殿下又何以肯定,那些匪贼就是栖山教人?”
群臣集聚的紫微官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霎时安静下来。
萧元胤循声望去,见洛溦一袭素衣绯裙,从堂侧下阶而入,缓步走上前来。
主位之上,豫王亦随众人一起看向洛溦。
目光触及之际,不觉惊艳失怔,竟一时忘了询问身份,痴痴道:
“你……你问本王什么?”
他年少时就被打发去了封地,无甚大志可展,终日沉迷花天酒地,也搜罗到了不少美妾佳人。
但面前的少女,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的妩媚,既有几分清稚尚存的纯然,又有山林养出的风流蕴藉,盈盈立于满堂官服男子之间,犹如荒地里陡然绽放而出的花魅,刹时就攫住了他的魂魄。
洛溦朝上行礼:
“臣女当日曾亲历渡口劫案,彼时被掳劫的船客,除了我和我兄长,全都已经死在了匪贼刀下。所以敢问豫王殿下,有谁能证实那些匪贼,一定就是栖山教人?”
当日官兵追来,陈虎着急弃船,匆忙逃跑,吩咐不留活口,后来洛溦亦不曾见有其他俘虏被带上过黑船,想必皆已死在屠杀之中。
豫王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翻了下卷宗,确实没有看到有人证的记录。
他瞥了眼王颛,见老头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又看向兵部和礼部的人,也都跟王颛一个模样。
豫王纳闷了,只得求助似的朝身边的沈逍望去,却见他视线冷冷,凝在了那位绝色少女的身上。
萧元胤走到了洛溦身边,剑眉紧拧,低头看她:
“谁让你来的?”
他手下的幕僚屡次进言,想要让洛溦出面作证,全都被他断然否决。
闺阁少女,当众承认曾被匪贼所掳,等同自毁名节!
萧元胤顾不得许多,伸手捏了洛溦手腕,“跟我出去。”
洛溦挣脱开来。
“臣女今日斗胆前来,只为亲述当日事实,盼朝廷能早日捉到真凶,为无辜丧命的船客报仇!”
福江就死在那艘船上。
他才十四岁,连句遗言都不曾留下,就被陈虎一刀砍死了!
洛溦刚才坐在隔室里,其实也犹豫过,尤其看到沈逍也在,知道他跟齐王不和,必是见不得自己帮忙作证。
可后来听到满堂的官员为了各自利益,不惜歪曲事实,明明大把的时间精力可以用去捉拿真凶,却宁可用来给根本无错的齐王定罪!
她再坐不下去了。
此刻四下环顾周围官员,将目光又重新转向主位上的豫王:
“臣女曾听匪贼私下交谈,说他们根本不认识袭击豫阳的那伙人。还有,他们逃离渡口时用的那艘黑船,是军中制式,有两排机弩舱……”
萧元胤骤然拉过洛溦,“行了!”
堂内一时暗流涌动,有人甚至惊得低声咳嗽起来。
主位上豫王也终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这美貌姑娘,显然认识齐王,并且还挺熟。
三司的几位官长也不曾发声询问过她的身份,可见,亦是认得她的。
那她到底……
豫王扭头去看身后随行的文吏。
文吏猫着腰,小心翼翼凑近,压声奏道:
“户部宋侍郎的女儿。”
在场官职较高的官员,都曾在上巳节的宫宴上见过当众“表白”的洛溦,自是知道她的身份,一个个都在暗瞄沈逍的反应,哪里敢出声发问。
只有豫王初来乍到,此时方才弄明白对方身份,愕讶间,又有些恍然顿悟。
难怪,刚才这姑娘一开口,之前还对着齐王部将口诛笔伐的三司官员,一个个都垂头低脑,哑巴不出声了!
他转向身边的沈逍,语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是你未婚妻啊?”
玄天宫未来女主人说的话、作的证,谁敢质疑?
那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布局好的会审结果,又该如何兑现?
沈逍神色清冷,视线从洛溦被拉拽着的手腕,移到了她的脸上,半晌,淡漠开口:
“不是。”
他声音缓缓,却又足以令堂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已领了圣上口谕,即日,就会与她解除婚约。”
第65章
沈逍的话音一落,原本就气氛微妙的署堂内,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洛溦虽然早就知道沈逍打算跟自己解除婚约,却也不曾料到,他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公之于众。
她抬起头,进入紫微堂后的第一次,朝他望了过去。
沈逍这时却已垂了眼,波澜不惊地翻阅着案上的卷宗。
萧元胤趁着洛溦失神的一瞬,拽了她,大步退到堂侧,出了门。
两人一拖一拽,走到了署房外的暗廊下。
萧元胤松开了洛溦的手:
“谁让你来的?”
洛溦低头扯平衣袖,沉默一瞬,“我自己愿意。”
萧元胤心中早有猜测,冷笑了下:
“是褚奉对吧?”
他恨恨转头,“本王还没倒台,他就敢反了!”
洛溦整理好衣袖,抬起眼,见短短不到一月没见,萧元胤却已明显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下巴冒着的胡须青茬也懒得打理,历历可辨的憔悴颓废。
她放缓了些语气:
“我只是来说几句实话,尽大乾臣民应尽的本分。”
“应尽的本分?”
萧元胤怒极反笑,“那船是军制的事,连我都不敢提,你知不知道这种事说出去的后果?”
洛溦缄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蠢,猜得到定是牵扯到什么暗地里的朝权争斗。
“就算有后果,我也不能撒谎。”
萧元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能?从前不是最能撒谎吗?真该说谎的时候,反倒不会了!”
洛溦抬起头,“从前撒谎,都是为自己的小事,洛水渡口上百条人命,我若还撒谎,就没良知了!”
萧元胤又好气又好笑,可心底,却又不能不被这样的话触动。
半晌,抑了情绪,瞥开眼:
“行了,你回去吧。这次会审只是走走过场,给我定罪已是定局,不必你来多此一举。”
定罪是逃不了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选择自己扛下罪名,还是转给部属罢了。
父皇到底是帝王,张家插手官吏任免,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夺权打压。
褚奉把洛溦找来,最多只是一道缓解剂罢了。
如今沈逍公开宣告与她退婚,就连那一点点缓解剂的功效,都没有了。
萧元胤仰头望向廊壁上的斗拱,视线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想起那日路经皇陵时的感怀怅惘,心境一瞬悲凉。
到底是他天真了,以为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像开国先祖那样叱咤九洲,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可治国不是夺天下,朝堂也不是只讲孤勇的戮搏场,太多的人情利益,太多的尔虞我诈。
他玩不来这样的政治,更做不出拿袍泽保全自己的荒唐事!
布局这场三司会审的人,显然也看透了他的弱点,故意给出这般艰难的选择。
萧元胤胸中涌出一种什么都不想再顾的情绪,转向洛溦,兀然道:
“跟我走吧,洛溦。反正沈逍也不要你了,我遂了他们的意,交出兵权,去雍州守着突厥人!你跟我走吗?”
洛溦怔怔看着他。
萧元胤此时眼中的萧索之意,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她垂了眼:
“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萧元胤也回过了神来。
是啊,她怎么能跟自己走呢?她有那个穷书生呢。
萧元胤移开视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祖母从小就不喜欢他,现下更恨不得要他的命,母亲瞒着他横行枉法,父亲……不提也罢。
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先是订了亲,如今又心有所属。
他萧元胤这辈子,就注定就是个没人要的命!
“回去吧。”
萧元胤转过身,“好好守着你那心上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要是再敢掺合朝堂的事,别怪本王拿他出气!”
语毕,撇了洛溦,大步往回走去。
洛溦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想起齐王刚才的话,又停下了脚步。
该不会……
真要拿景辰出气吧?
她呆在暗廊里,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阵,褚奉脸色如丧考妣,到廊内找到洛溦:
“宋姑娘走吧,齐王殿下让我送你出紫微台。”
洛溦忙问:“殿下他怎么样了?”
褚奉默然片刻,长叹一息:
“殿下,他自己认罪了。”
扛下了所有罪责,保全了麾下一众部将。
如此一来,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怕是都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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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被褚奉送回了玄天宫,想着三司会审上的种种,心绪难安。
转念又想起沈逍当着那么多人把退婚的事说了出来,显然是不愿意自己占着玄天宫的名号去帮齐王作证。
可见自己作证这件事,肯定是惹他不快的。
惹恼了太史令,洛溦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刚才褚奉答应,之前对她的那个承诺,还是会兑现。若能以此确保景辰的身世不被揭出,就算被沈逍骂几句,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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