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了下,“以为朕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满朕给他安排的婚事,借机逃避议婚。”
张贵妃忙低了头:“臣妾怎敢怀疑太史令?淮州闹事的是栖山教,太史令怎可能勾连当年害了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三个字刚出口,贵妃便觉永徽帝身形微僵,显然又在忌讳旁人提及他那宝贝妹妹。
她伴君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皇帝最心软的地方在何处。
眼下自己和张家遭贬遭猜忌,在所难免,但齐王是她全部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圣心!
张贵妃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
“臣妾每每想起长公主,心里就难受的很。”
“以前,最宠三郎的,就是长公主殿下了,几乎是从小抱着他长大的。三郎也敬爱他姑母,比对我这个亲娘都更依恋,当年才刚满十五,一听说能去清剿栖山教匪,二话不说就跟着上了战场!这次听说淮州可能有余党作乱,他自然也是想要亲自去查验的,只怕夙兴夜寐,恨不得杀光那些贼人,一心想为他姑母报仇……”
贵妃搂着皇帝脖子,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软,“陛下若真的觉得三郎去淮州只是为了避婚,就太错看这孩子了。”
永徽帝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往昔种种,半晌,“嗯”了声:
“朕没说三郎不好。你放心,朕会护着他的。”
-
翌日,沈逍进宫面圣。
承极殿外,几名刚刚见过皇帝的近臣,彼此低声议论着往外走,遥遥见到沈逍,忙上前拜见。
沈逍神色淡淡,拾阶而上,进到承极殿内。
此处是大乾皇宫最奢美的殿宇,丹楹刻桷,华贵堂皇,殿外廊榭亦围绕着清香怡人的泉池。
沈逍跟着侍官进到殿内,见永徽帝已换了常服,坐在檀窗畔的棋案前。
“逍儿来了?”
永徽帝心事烦郁,见到沈逍,却难得展颜:“来,坐下,陪朕手谈一局。”
沈逍依言入座,执了黑子。
两人默然对弈片刻。
永徽帝缓缓开口:“今日太后身体可好些了?朕好几次去看她,她总说不舒服,见不了人。”
沈逍看着棋盘,“外祖母年事已高,心怀慈悲,如今东三州民怨积愤,自是忧心难熬。”
永徽帝抬眼:
“贵妃已经请了罪,后宫凤印也送去了宁寿宫,还是不能解母后之忧?”
沈逍垂眸弈棋,“恐是不够。”
“母后她……还想如何?”
“臣听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要兵部、礼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齐王淮州平乱的失职之处。”
永徽帝面色一沉。
贵妃和张家,是他权衡朝争的棋子,必要时,他可以舍弃。
但齐王到底是他的亲子。
大乾建朝以来,还没有那个皇子遭受过三司会审的羞辱。
更何况,兵部、礼部和大理寺,全都是太后的拥趸,议罪上必然不遗余力。
太后这是……狠了心要打他这个做儿子的脸!
沈逍专注弈棋,仿佛不曾看到皇帝脸色:
“臣常年闭门观星修历,不问外务,却也听说洛水渡口死了上百平民,想来朝廷不给出交代,恐不能平民愤。外祖母或许,也是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依臣看,并不全然是坏事。”
永徽帝看着沈逍,“并不全然是坏事?”
沈逍从棋盒中取出一子,缓缓落下:
“臣与齐王一同长大,知道他性情刚直,不喜权术。但他偏又是陛下最为器重的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他的母家,免不了因此为他筹谋深远、造势护航,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自然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去招揽布局。”
他顿了顿,“经此一堑,齐王应能明白身居其位、免不了要经营制衡各方势力,与其放任母家背着他胡作非为,不如自己用心,学着识人用人,方不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永徽帝闻言沉默住,缓缓靠到引枕上。
沈逍的一番话,委实说中了他的心事。
齐王性格里的缺点,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是最清楚不过,太过刚直,不懂迂回,也确实是该吃点教训。
他抬起眼,看着对案的沈逍。
但凡三郎能有这孩子的一半,自己又哪能那么多烦恼?
模样生得也好,眉眼像他,唇形下颌像他母亲……
从小,就是那么漂亮……
沈逍仿佛全然不曾觉察到皇帝的注视,专注弈棋:
“陛下若舍不得齐王受苦,或许,可以考虑让他联姻王家。臣试探过外祖母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反对。”
永徽帝回过神:
“朕何时说过舍不得他吃苦?朕就是想让他多吃些苦!省得他总把朝堂想得那么简单,不懂迂回,以为兄弟里就他最出类拔萃。”
顿了一顿,看着沈逍,“朕,又不只他一个儿子。”
沈逍面无表情:
“陛下是不只齐王一个儿子,但肃王身体不好,鲁王和五皇子又都还是小孩儿心性。莫非陛下,是说大皇子?”
永徽帝怔了下。
“他?”
那是他年少时与宫女一夜荒唐生下的孩子,早年就打发去了封地,如今连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沈逍道:“到底血浓于水,经过东三州之事,臣还以为陛下对外戚有了芥蒂,想要启用大皇子。”
永徽帝想起自己这几日因为张家头痛动怒之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扶植新党二十余年,致使张竦手里的权力过大,竟然做出卖官鬻爵之事,也许确实是时候再引入一股新势力,从旁牵制。
沉吟了片刻,又想起刚才沈逍提议让齐王联姻王家之事。
从前自是不合适,但如今这般形势,倒也是个契机。
“说到三郎的婚事……”
皇帝看向沈逍,“朕其实最关心的,还是你的终身事。贵妃前几日还跟朕说,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宋家女儿,就让朕别再逼着你娶了。”
“朕想了想也是,如今新党被弹劾,宋家难免也会受牵连,你身份贵重,不该跟那样的人家搅在一起,不如就趁早把婚约解了!若是顾忌你师父留下的那道天命,朕不让那女孩子另许人家,以后你想收就收,不必非要受婚约牵制。”
对案沈逍凝视棋局,沉默未语。
眼前,浮现出那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会否向她父亲提退婚的模样。
眼神楚楚的,像是……唯恐他真不要她似的。
不过一纸婚约,又能锁得住什么?
世间之事,但凡他沈逍要或不要,都由不得旁人决定。
他面色静谧,不动声色将手中棋子稳稳落下,半晌,轻轻颌首:
“好。”
棋盘上,局面渐显,一开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边角且棋走虚形,白子心生轻敌之意,一路强攻,反倒让自己的棋形由实变虚了。
永徽帝不以为忤,反倒牵了下唇:
“朕认输了。”
他满意欣悦地望向沈逍,视线落到他手上的绷带上:
“这伤怎么还没好?上次跟朕说是烫到了,再严重,也该好些了吧?要不要,朕安排御医再给你看看?”
“谢陛下。”
沈逍低头收拣着棋子:
“伤不是水烫,是去洛下探望父亲,为他炼制丹药时,不慎烧到了手,因而会好得慢些,但并不碍事。”
“噢。”
永徽帝眼中的欣色霎时暗淡了几分。
默然片刻,“你也是的,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只是为人子的本分。”
沈逍收拾好棋子,起身请辞。
永徽帝道:“以后就算没事,也时常进宫坐坐,陪朕下下棋。长乐那丫头生了场病,也不再怎么缠人了。”
长乐摔了一跤,病愈后见到沈逍就似乎怕的很,对着永徽帝也不再撒娇闹事,整日缩在寝宫,老实了许多。
沈逍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逍儿。”
永徽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带着些许挣扎。
“朕……其实一直想问你,你送长乐花灯,就是想……试探朕的反应对吗?你如今当知,你……”
沈逍伫立原地,没说话,目光落在身侧的绣着金色甪端的垂帘上。
脑海中,陈旧的影像交错混乱。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女人的哭求,男人的淫语。
还有,溅满自己双手的血……
他转回身,声平无波地接过了话:“知道什么?”
永徽帝望着沈逍,胸中滋味难辨。
纵然是帝王,坐拥天下,但人世间终有许多事,亦是求而不得,譬如人死复生,譬如那一点点真心渴望的天伦之乐。
“没……没什么。”
皇帝咽回未完之语。
沈逍也似并不在意,像是想起什么,轻声道:
“臣在洛下,也为陛下炼制了一些丹药,陛下若不弃,可让御医署先行查验,再酌量服用。”
永徽帝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眼睛细纹漾出笑:
“好,好,你能有这份孝心,朕很欢喜。”
沈逍朝皇帝行礼拜辞,告退转身。
越过垂帘的刹那,眼中翻涌的暗沉阴霾,一闪便敛。
旋即,漠然如常。
第63章
朝堂之中,因为淮州兵乱、新党贿案,接连震荡不断。
不出几日,圣上又突然传旨,把南启的大皇子给召进了京。
大皇子少时离京,在长安毫无人脉,平日颇喜求神问道,入京后不久就曾入玄天宫拜谒。太后对这个骤然返京的庶长孙,既戒备,又心存拉拢之意,索性便嘱沈逍与之时常相伴,出入宫廷,熟悉诸务。
沈逍忙于外务,来玄天宫的时间一下子少了许多,却仍不忘给洛溦留下课业。
洛溦每日学得停辛伫苦,无暇顾及旁事,直到景辰身体康复,重新回到了司天监,她得了消息,方才找借口下了璇玑阁,找去堪舆署。
如今玄天宫上下,都已经听说过她东行遇险的事。洛溦不想给景辰惹麻烦,到了堪舆署,便只说想找他问问淮州栖山教之事,合情合理,并没叫人起疑。
侍从领着洛溦去了堪舆署的匠室。
匠室是制作舆图和沙盘模型的地方,景辰坐在窗前,埋首调制颜料,手里粘满了蓝红色膏。
洛溦等侍从告辞走远,方才进屋,慢慢凑近景辰背后,俯身轻问:
“你在做什么呀?”
景辰惊醒回神,扭头对上洛溦视线,瞥了眼门口无人,站起身:
“绵绵?”
他转身走去石槽前,打水洗手。
洛溦跟了过去,靠在景辰脊背上贴了贴,脸偎在他肩头轻停一瞬,又不好意思地立刻分了开来。
景辰转过身。
两人都有些脸红。
洛溦走去长桌前,假装认真研究案上的图纸,一边轻声问道:
“司天监和堪舆署的官长没有为难你吧?也没人怀疑你为什么从章门峡去了豫阳?”
景辰摇头,“没有。我是齐王殿下派人送回京的,送我回来的军长给了很合宜的解释,监里和署里的大人都没有责备过我。”
洛溦也预料到会顺利,眼下听景辰确定,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京城里的官员,都还是很买齐王的帐的。
她想到之前萧元胤对自己的纠缠,指尖捋着纸角:
“齐王他……在正事上还是愿意讲道理的。上回的事,他向我道过歉,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他以后再逼我什么。”
萧元胤受了她那一耳光,可见确实有些愧意。但将来会不会再逼迫,说实话,洛溦其实并不是很有底。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她不想让景辰平白担心。
景辰却似知她所思。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京考。”
他走到洛溦身边,郑重道:“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也要考进一榜,进门下省得一个出外藩的职务。外藩风土气候与大乾迥异,愿意去的人不多,这样的职位其实一直很缺人,一旦录用,不出半年便必然能出使上任。”
等离开了大乾,长安的人和事,齐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就都再烦不了她的心。
他这几日亦沉定了心绪,与其担忧未知的将来,不如好好为眼前打算,眼下只管拼尽全力准备考试,也不介意多干署里的脏活累活,讨好同僚上峰,求举荐、求官学押题,但凡能做的努力,都不放过!
只要他够努力,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他就能带着他的绵绵远走高飞,离开从前的种种一切。
洛溦从图纸上抬起眼,定定看向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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