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拉景辰在梨树旁的竹凳上坐下,借着日光,查看他的伤口:
“伸手。”
景辰伸出手。
洛溦挽起他的袖子,见他右手小臂上一道一尺来长的刀疤,虬结狰狞,触目惊心。
“这是马车上的贼寇弄的吗?”
她心疼不已,原本还想让景辰帮忙,画一下进出卧龙涧的路线图,现在根本再舍不得让他动笔了。
又伸手去挽他的裤腿,“那在豫阳受的腿伤呢,好了吗?”
景辰摁了摁裤脚,终是抵不过洛溦坚持,让她看了眼。
“还有些肿。”
洛溦又直起身,想要揭他的衣服,看看背上的箭伤。
景辰制止住她,“不用看了,绵绵。”
他一手按住衣领,一手握住洛溦的手指,将她拉开,温和一笑:“真的没事了。”
阳光越过头顶枝叶,落在景辰清透的瞳仁中。
他微笑看着她,依旧像从前那般的温柔,可洛溦却好像看到了一种下意识的退却与避让。
“你怎么了,景辰?”
“是伤得特别严重吗?”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忍着,怕她担心。她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漾着几分少女柔柔的羞怯:
“就算严重,你也别不好意思让我看呀,以前都可以看的,现在……现在就更可以看了吧?”
在那艘黑船的储室里,他们向对方袒露了不愿对旁人提及的秘密,剖白过难以启齿的卑怯。
他们的心,曾经贴得那么近,纵然没有三盟海誓,她也能断定,那就是他和她的嫁娶之诺。
她从前没跟谁定过情,不知该是如何的相处模样,但至少好像不该……这么客气吧?
而且明明刚刚见面的时候,他伸手抱住她,也是很热情主动的呀。
思及此,洛溦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低了眼,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景辰意识到了女孩的敏感,握住她的手,缓缓覆进掌心:
“绵绵,我……”
他只是怕,怕他不够好,从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伤口真的已经好了,就是不怎么好看。”
“要不,我们一起看花好吗?”
他伸出手,拉她挪到自己身畔,“虽然也没剩几朵了,但肯定比我的伤好看。”
待她靠近了自己,两相依偎,又放柔了声,低头在她耳畔道:
“我只想绵绵的眼睛,永远只看见世上美好的东西。”
洛溦耳尖一烫,差点笑出声。
什么呀?
这就是……读书人的傻气情话吗?
她抑了抑嘴角的笑意,循着景辰的视线,扬头望去。
碧绿的枝叶间,几点雪色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洛溦的心,渐渐沉定下来,把头轻轻靠到景辰肩上,感受着他紧紧相握的手掌热意,羞声道:
“那等你考完试,就去见我爹吧。”
第61章
洛溦从崇化坊回到家,正赶上快晚饭的时间。
宋行全还未从官署回来,孙氏见到女儿平安,自是谢天谢地,拉着细细询问一番。
洛溦本以为家里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也许都不知道她曾经离开玄天宫,还出了京。眼下见继母显然已知晓,也不再隐瞒,挑不紧要的地方简单交代了一下。
待孙氏起身去张罗餐膳,洛溦小声质问身旁的宋昀厚:
“你怎么没帮我瞒着家里?你要是不说,他们都不会知道我出过长安。”
宋昀厚回家后,伤已养得差不多,只是当初没来得及去舱室寻回那一千两的银票,白白丢了一副身家,整个人至今都有些蔫嗒嗒的,闻言道:
“一开始我是没想说,但后来那首唱你‘天垂仙台八千里’的歌都传到长安了,我瞒能瞒得住吗?”
洛溦竟不知那歌传得如此快,不觉窘愧。
她沉默了会儿,向哥哥问起福江的身后事。
宋昀厚道:“他是被我连累的,福伯那边该补偿我都补偿。尸身是找不回来了,但他到底是咱家的家生子,我打算在越州族墓那边给他立个衣冠冢。”
人死不能复生,再有愧疚,除了补偿些钱财,也别无他法。
洛溦想起当日惨景,心里难受不已,祈愿道:
“只希望官军能早日抓到陈虎,给福江报仇!”
宋昀厚看了妹妹一眼,“我要是你,就希望他们最好别抓到。”
洛溦不解,“为什么?”
宋昀厚四下看了看,见孙氏不在厅内,只几个下人在厅角准备食案,凑近妹妹低声道:
“你想啊,陈虎他们都知道景辰的身世,一旦落网,把这些事招出来,景辰一个匪贼之后,还想参加科考?做梦吧。”
洛溦闻言顿时怔住。
她返京的一路上,一心只想着景辰平安就好,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宋昀厚见妹妹脸色紧绷,又宽慰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齐王殿下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景辰跟咱们在一起过、坏你名声,对外只说是景辰是领了堪舆署的差事去章门峡,路上被淮州的栖山教牵连,才受了伤,只要没人特意去翻查,这事就曝不出来。”
他看着洛溦,“虽然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赞同你跟景辰在一起,但那小子毕竟救过我,我也希望他能顺利考上。眼下太史令的那道谶语应验,百姓都把你们玄天宫的人当神仙,回来的路上我也跟他说了,让他养好了伤,就赶紧回玄天宫,有玄天宫作保,没人敢轻易动他!”
洛溦默默思忖片刻,亦知哥哥说得有理,心下稍宽了些。
转而又想起他之前的话:
“可你为什么不赞同我跟景辰……”
话刚出口,宋行全脸色不虞地踏进厅来。
他刚从官署回来,路上已经听家仆禀报过洛溦回来之事,此时见到女儿并不惊讶,倒是隐隐听见她适才未说完的话,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俩在说啥?”
洛溦站起身,“爹爹。”
宋行全还没放下先前的疑问,“刚才你说在什么?你跟景辰?你跟他怎么了?”
宋昀厚帮忙圆话:“我们就只在聊小时候家乡的事。”
他调转话题,“对了爹,今天中书省是不是又有人提东三州的案子?张尚书的女婿,就那个姓黄的,是不是要掉脑袋了?”
宋行全想起朝中之事,一下子也没心情追问女儿了,重重坐到案后,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杯:
“黄世忠和张笈都已经下了大狱,原本该是刑部处理的案子,也交给了大理寺。”
淮州兵乱之后,张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的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以及豫阳县令张笈,都已经被捕至京,下了大狱。
大理寺卿是太后的族弟,巴不得量刑越重越好,而且据说就连张贵妃也被牵连进了行贿大案,新党这次免不了要受重创!
宋行全今日在中书省,提心吊胆地看了一整天脸色。张竦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瞧着宋行全也是一肚子火,骂他无用、女儿婚事一直兑不了现。
宋行全成日被张竦斥骂,心头亦是恼恨不甘,但面上也只能唯唯诺诺,陪着笑脸。
他到底是借着新党的势,才尝到了手握实权的滋味,如今手里随随便便一道政令,就能影响无数人的生活,这种执掌大局的感觉,委实比金钱更让人痴迷。所以虽然在张竦面前挨骂,但转过身,回了户部,就又能找回受人追捧、发号施令的威严,也不觉难以承受。
宋行全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绪,看向女儿:
“你是跟太史令一起回来的?”
洛溦“嗯”了声,感觉到她爹可能要继续的话题,忙又补充道:
“也不算一起,太史令被圣上召见,走得比我快。”
宋行全若有所思。
新党是圣上扶植起来的,眼下出了事,圣上自然想要保。但太后一定不肯放弃打压的机会,圣上这种时候急召太史令回京,定是想让他帮忙劝说太后。
毕竟整个大乾朝,论身份地位,也还真是没有比沈逍更得天独厚的了,既被太后当眼珠宝贝着,又被圣上无底线地恩宠,无论新党旧党,谁都不敢轻慢!
就可惜,一直成不了他们宋家的女婿。
宋行全想起最近长安城里的各种风言风语,甚至张竦也直接说过,沈逍曾在御前屡次拒婚,态度明确。宋行全自己亦不傻,女儿进了玄天宫,陪在沈逍身边那么久了,他若有心想娶,早就该娶了。
洛溦见父亲一直皱眉不语,知道他迟早还会把话头扯到她的婚事上,斟酌片刻,主动开口道:
“宫里的那些传言,爹爹应该都听说了。我离京之前,太史令就亲口跟我说过,他会解除婚约。我也……不打算嫁他的。”
以前她对着父亲,一直有意回避着这个话题。
但现在不同了,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在这件事绝不会退让,也无惧让父亲知道。
宋行全回过神,当即发作:
“不打算嫁?你不嫁太史令,还能嫁谁?少给我整天胡思乱想!宫里的传言?现在宫里的传言,都是在说公主见着太史令就躲,他俩根本成不了!”
顿了顿,想起刚才进厅时分明听见过景辰的名字,盯着女儿:
“你该不会是……又想到姓景那小子吧?”
他也是最近才听说,景辰那小子居然也混进了玄天宫,显然跟女儿没少见面,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我告诉你,那小子要是敢惦记你,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得逞!瞎读了那么多书,脑子里装得都是狗屎,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没爹没娘、乞讨长大的,还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啪”!
洛溦把筷子用力拍在案上,狠狠剜了她爹一眼。
宋行全吹胡子瞪眼,“你!”
洛溦知道跟她爹争辩也没用,咬了下唇,站起身:
“我不吃了,回玄天宫了!”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
宋行全还从没被女儿这般甩过脸色,一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转念一想,女儿这是去玄天宫,是回太史令的身边,又硬生生地把气给顺了过来:
“你多给我长点心吧!”
~
玄天宫,观星殿。
鄞况为沈逍把完脉,禀道:
“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还算稳定,最近一个月内,可进行一次换血,然后再等几个月,最后换一次,毒性就能全部解除了。”
又注意到沈逍手上的绷带,拿不准要不要处理,“手上的伤,要治吗?”
沈逍“嗯”了声,抬手解了绷带,吩咐道:
“务必不要留下疤痕。”
鄞况先拿起左手看了看,见掌心处极深的伤痂,像是被尖锐利器所刺,几乎穿破了手掌。
然后又抬起右手,见手背一道划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翻过掌心,见食指下的掌缘处一排伤印,瞧着……竟像是被人用牙齿咬出来的,而且伤口明明已经长好过,又被反复压扯裂开,新旧痕迹交错。
鄞况不敢多问,转身从药箱里取了几个瓷瓶,开始配药,一面说道:
“太史令不想留疤的话,就得让皮肉重新长一回,所以这药最初用上的时候,会很疼。”
沈逍澹然道:“无妨。”
鄞况想起自己刚进屋时,沈逍坐在案后执笔书写、动作流畅自然,要不是自己是个医师,知道他手上的伤深入筋骨,只怕根本猜不到他一笔一画都牵扯着痛意。
这世上大概除了宋洛溦,也没人能忍痛忍到这个地步了。
到底两人都是从小割手换血长大的,忍耐力全都异于旁人。
鄞况调配好了药膏,拿着药匙,上前为沈逍敷药。
沈逍微垂着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锐痛,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师父去世前,跟你提过,我不太喜欢被人触碰。”
鄞况手中动作微顿,觑了眼沈逍。
他是医师,从一开始接触沈逍时,其实就留意到了几分。
不喜触碰,尤忌异性,不像是病理造成的症状,更像是心理上某种的问题。
最初鄞况不知缘由,也不敢擅自询问,后来师伯冥默先生去世前,跟他说起此事,他方才知道沈逍幼时曾撞见过什么。当即自己亦是惊懵了许久,更加决计不敢在沈逍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眼下听沈逍竟主动说起此事,鄞况不再回避,老实作答:
“是,师伯跟我说过。”
沈逍看着他,“我感到疼痛时,是不是……就不太会介意被人触碰?”
鄞况点了下头,从医者角度分析:
“是这样,太史令的这个毛病,属于是心病。人的身体疼痛时,就会短暂分神,自然也就会减轻心病的负担。”
沈逍沉默了会儿:
“那你可有什么药剂,能让人觉得持久疼痛,但不会太伤身?”
鄞况闻言愣住,抬起眼。
常人求药都是抑制疼痛,哪儿有人专门想受苦的。
难不成,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事,非得要他与人身体接触?
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持久疼吧?
他看向沈逍,见他神色清冷,一双墨眸深沉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鄞况还是秉承医者操守,老实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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