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没,没有。“
洛溦忙收回目光,抬眼去看星星,可眼皮直打架,困得都想哭了。
“太史令,”
她低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长安啊?”
脑袋浑浑噩噩的,又不敢睡,心里最惦记着的事,脱口就问了出来。
沈逍垂目运笔,“你着急回长安?”
“也不是特别急……”
洛溦看他愿意跟自己说话,也不介意多说两句,趁机休息休息眼睛。
她转向他,解释道:“我兄长这次在淮州受了伤,我想着若是能早些回长安,也能方便照顾他。”
不是她不愿学习,是嵯峨山的风水肯定跟她八字相冲,睡眠宫犯煞,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只想回长安,去见哥哥,去见景辰……
沈逍淡淡道:“你兄长比你年长,何需你照顾。”
他挪笔入砚,眼也没抬,“既然受了伤还能回长安,证明他的伤不致死,既然死不了,便也不用你着急回去。”
洛溦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沈逍一向冷漠,却也没料到会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可国公大人生病了,太史令也会关心,也会着急,还会亲自炼制丹丸。我对我兄长,虽非寒泉之思,却也是怀着同样的骨肉亲情,有什么区别……”
话说出了口,随即立刻后悔。
她是不想在玄天宫待了,才敢用这种口气跟沈逍说话,还拿自己跟他比……
肯定是太想打瞌睡,连脑子都抽筋了!
她敲了敲头,小心翼翼地朝身边的人投去一瞥,寻思只要他一露出发火的迹象,自己就立刻自责请罪。
沈逍感受到她的注视,蘸朱砂的动作微微顿住,俊眉轻移,看了过去。
女孩还在矜矜望着他,如履如临,似有种谨慎的窥探,见他投来目光,又忙微微垂了眼帘。
他想起那晚客栈同榻,她也如这般地斜眸流盼,悄悄窥探。
被抓到后,气咻咻裹着被子,一面怂怂缩躲,一面还嘴不饶人——
“我既看过他的模样,旁人在我眼中,自然只是猥獕不堪入目。”
“就算有秘密又怎么样?我跟他从小相识,有什么秘密都知道,有什么底子我也都不在意。”
……
是真的,都不在意吗?
沈逍捏着朱笔,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做丹丸就一定是出于寒泉之思、骨肉亲情?或许我,只是为了一点点求而不得的念想罢了。”
他说完,静静望向她,墨眸深幽,像是等待着什么。
洛溦被沈逍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心莫名快跳起来。
他此刻眼神复杂难懂,好象带着讥嘲,很不在乎,又好像……带着一丝畏怯。
可是沈逍又怎么会流露出畏怯的神色呢?
洛溦仿佛被攫住了神思,懵懵恍惚着,困意愈加袭涌。
差点……
就要打出一个呵欠来。
她忙垂了眼,用手腕压了压下颌。
“我明白太史令的意思……”
她想起沈国公屋里的那张天元图,又想起自己在玄天宫看见过的孩童笔记,轻声道: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那样的念想。”
眼皮发沉,话也就多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郗隐的药庐。我爹他……可能因为不想让冥默先生不高兴,说什么也从不去探望我,甚至有时候我偷跑回家,他也会立刻把我送回去。”
“可我那时太小,不懂他为什么那样,就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没法让爹爹喜欢,所以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先想,能不能让爹爹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多喜欢我一些……”
“我那时居然还想过,要是能在山里建座鱼塘就好了。爹爹喜欢钓鱼,就算不为我,为了鱼,也能偶尔来看看我吧?”
想到那时的天真傻气,洛溦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却又带出一股想打呵欠的冲动。
她抬起手,压了压嘴角,手肘撑到案沿上,支着脑袋:
“但我没有太史令这样坚持。我小时候想要的、渴望的,长大了,就未必再想要了……”
她肯定是脑子抽筋了,犯困犯到成了扶禹那样的话痨。
她都不记得,自己这辈子跟沈逍说过这么多无聊的话……
洛溦用力地吸了口气,鼻息间涌入一股熏香的香甜。
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歪倒了下去。
沈逍飞快伸出手,挡在她额头与案角之间。
女孩身体瘫软,伏倒在了他的膝上。
沈逍身体一滞,一动未动,仿佛凝固成一尊冰塑。
过得良久,方才慢慢低头,垂目凝视。
夜风带着微潮的露意,吹拂起少女耳后发际间的碎发,细细绒绒的,柔软的让人悸动。
沈逍移开眼,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恍惚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某种绵绵软软的东西给塞满了。
“这世上……”
他低低开口,带着些许的莞尔,又似无奈的呢喃:
“还有比你更坚持的人吗?”
第60章
数日下来,洛溦的观星进展缓慢。
沈逍在嵯峨山的公务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审定的记录和图纸也都审阅完毕,却迟迟没有提返京的事。
洛溦觉得,多半是自己拖了后腿。
沈逍好不容易来一趟嵯峨山,肯定也想认真研究一下这里才能见到的隐曜,但自己这个学徒助手实在无用,安排给她找的星星一个都没找到,拖延进度。
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天沈逍没了耐心,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嵯峨山,强令学完了才能回长安!
洛溦心里焦虑,也跟风学着上山的香客,悄悄跑去嵯峨山神庙里,虔诚祈祷:
“山神在上,求保佑信女头脑开光,一夜之间洞彻学识,融会贯通!”
“就算实在学不会,也请让太史令立刻带我回长安。”
想起沈逍根本没法理解自己想见兄长的迫切,又道:
“他那人冷心冷性,在长安那么多的亲戚,外祖母舅舅姨妈表兄弟的,估计他谁也都不挂记,但他心心念念地喜欢长乐公主,那就请山神让公主给他写封信,召他回长安吧!”
“信女愿意三天,哦不,十天食素,只求山神应允!”
如此,日日在神庙里跪拜祈祷。
到了第三天,没想到,宫里竟真的传来了诏函!
诏函送至的时候,洛溦正在观星阁的书堂里,按沈逍的吩咐计算天宫宿度,听到扶禹所禀,忙撂了算筹,探头凑到近前,盯着那份金银平脱的函册:
“是……长乐公主给太史令写的信吗?”
她语气急切,呼吸都微微绷紧。
扶禹看着洛溦,欲言又止。
宋姑娘当真很在意太史令啊,一听说是宫里来的信,就担心是公主跟太史令鸿雁传情,连声音都发抖了。
沈逍接过诏函,展开读完,面上波澜不显,吩咐扶禹退了下去。
抬起眼,见洛溦仍旧眼蕴焦灼,像是眼巴巴地在等着答案。
他不置可否,澹然合起函册,扫了眼案上的算筹:
“题解完了?”
洛溦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没解完的算题,忙重新坐好,摆弄算筹:
“没,还没……”
面上一脸悻悻,忍不住的,又朝那函册偷偷瞄了一眼。
沈逍将女孩表情尽收眼底,缓缓把函册放到一边。
“信,是圣上写的。”
半晌,他开口道:“圣上有事,要召我即刻回京。”
洛溦神色骤转惊喜,扬起眸,“真的?”
沈逍静静看了她一眼:
“真的。”
~
有了皇帝的御诏,一行人不再在嵯峨山耽搁。
沈逍传令下去,收拾准备了一番,便出发重新上路。
因他被急召入宫面圣,过了万年县便换了快马进京,洛溦则乘了马车,由扶禹护送着迟行一步。
一路顺遂,没遇到什么风波。
入了长安,扶禹先将洛溦送去了宋府,见她顺利进了宅门,方才离开。
宋家大宅的正门,如今刚新翻修了歇山顶,按照家主如今从三品的官职加了悬鱼瓦兽,气派惹眼。
洛溦越槛进了宅门,却不曾再往里走,站在门内,目送着扶禹和马车离开,随即转身交代了门口管事几句,便又匆匆出了府。
一旦自己回了家,再想找机会出去就难了。
趁着她爹还不知道她回来,她得先去看一看景辰!
洛溦出了坊口,再从光德坊西街穿过西市,找到崇化坊外。
崇化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之所,商铺林立,摊贩声喧,往来之人亦是鱼龙混杂,跟宋家现在所在的长兴坊,恍若两个世界。
洛溦一路询问打听,找到了景辰跟自己提过的那家客栈。
客栈堂内的酒客,投来不怀好意的揣度目光。店家小二问明来由,领着洛溦进了内院,一面道:
“景郎君是读书人,又是在玄天宫做事的贵人,咱们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在客栈的最里面,最为清静,又靠着坊东的窄巷,自带一个开在巷子里的小侧门。姑娘下次若来,可以直接走侧门。”
洛溦跟着小二穿过内院,走到了景辰的居所外,见果如所述,两面院墙,其中一面上开了个小侧门。
当中的一块地,围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院,种着三两株花树,晾晒着衣物。
侧门的对面,便是主屋,屋檐上挂着两个有些旧了的风灯。
洛溦谢过领路的小二,走上屋阶,见门扇未关,午后阳光泻于堂内。
景辰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提笔撰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眼,微显苍白的面庞映在日光中,莹润如玉。
“绵绵?”
他刚站起身,洛溦便已快步奔了过去,扑到他怀里:
“你吓死我了!”
景辰也撂了笔,拥住洛溦:“我没事的,你呢,一切可好?”
他被齐王派人送回京,路上已经得知洛溦安然获救,跟在了太史令身边。
“你怎么可能会没事?”
洛溦抬头看着景辰:“我回去找过你,也看见过那辆马车,那些匪贼……他们那么凶残……”
她听齐王讲述得轻描淡写,但心里清楚,景辰一介书生,怎么可能在三个贼人手下全身而退?
景辰宽慰道:“真的没事,贼人虽然凶残,但我提前有了准备,就占了先机。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关键时候也是能使些招数的。”
他松开洛溦,将当日如何发觉惊动了匪贼、与其搏斗的过程稍作讲述,又看着她:
“倒是你,我听说齐王是从另一伙栖山教人的手里救下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担忧焦灼,恨不得返京途中就找去洛溦身边,但亦知她与沈逍同行,自己若去,必是为她徒增麻烦,且齐王派人送他回京,说是送,实则跟押解差不多,又岂能容他离开。
洛溦想起那个死淫贼卫延,才不愿跟景辰细说自己被绑去卧龙涧的经过。
“就是被他们劫了,然后打算带我跟他们去兖州,但也没把我怎么样。”
她含糊交代一番,又调转话题,视线掠向案上纸页:
“你刚才,是在写考试的文章吗?”
大乾的进士科考,主要考的就是背和写。
除了在五经、三礼、三传共十一部典籍中抽查注疏或上下文,每个考生都必须完成五道时务策和诗赋。有时候,还会临时加考箴、表、铭之类的写作。
景辰“嗯”了声,“我写了篇《均赋论》,打算投给礼部的邱侍郎,作行卷之用。”
此次淮州之行,让他亲睹大乾赋税制度的陈弊,江北道历年的重税额,不但间接导致了这次流民北上,也是当年栖山教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写下这篇策论,既为行卷所需,亦是有感抒发。
洛溦没学过政论时策,拿起文章看了会儿,觉得反正怎么看都很好!
放下纸,又好奇地环视景辰的书桌,顺手帮他把摆乱的书册摞好。
“等下次我来,给你带几个芸香草的小香袋,你放到这些书卷里,可以防潮防虫,味道也好闻!”
书籍金贵,景辰的很多书都是自己拿便宜竹纸誊抄而来,不易保存。
桌子上的书很多,案角几本籍册的最下方,压着一张画纸。洛溦扯出来,见上面画着一只长了角的狮子。
“狮子也能长角吗?”
她依稀想起,好像……在哪里也曾听过这种说法。
景辰神色微变,将那画从洛溦指间抽出,折揉成团,笑了笑:
“我画着玩的,别看了。”
洛溦也觉得那狮子画得有些急促,线条发颤,暗忖景辰是怕自己笑话他画得不好,着急藏画,抿了下嘴,也不说破:
“那不看画,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她拉了景辰,出屋走到院中。
院子里有株梨树,已经到了落花的季尾,地面上的花瓣莹白似雪。靠台阶的地上栽着几丛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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