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她爹那样的,在家里把宋昀厚骂得狗血淋头,可但凡外人赞一句“大郎颇精明干练”,她爹嘴上“哪里哪里”,嘴角可是根本合不拢的。
然而此时主位上的沈国公,闻言却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回头,又另起了话题,跟萧元胤聊了起来。
仿佛沈逍的好与不好,都跟他全无关系。
辞别沈国公出来,洛溦仍有些奇怪。
太史令要退婚,国公没什么反应,听人赞太史令所长之处,亦没任何动容。
若说是方外之人,不问世事,可跟齐王聊起京中的熟人亲戚,也没见沈国公全然不关心啊。
身旁的萧元胤,仿佛看出了洛溦的疑惑,负手道:
“早就跟你说过,沈逍那性子,从小连他父母都嫌烦。小时候做完先生布置的课业,他巴巴儿地拿去给姑父看,有两次我瞧见姑父直接掉头就走,理都没理他。这次听说他特意赶来洛下为姑父侍疾,姑父也只是见了他一面,便打发了。”
他扫了眼洛溦的反应,“今日你也瞧见了,我姑父出身世家名门,言谈举止皆令人如沐春风一般。沈逍那小子却自小孤僻,又爱施阴计,不想娶你,偏要弄出个侍奉玉衡的借口推延,换作本王,喜不喜欢,都会光明磊落,岂会那般阴鸷谲诈?”
他今天特意带了洛溦来见沈国公,一则,是因为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想放手,而洛溦毕竟还跟沈家有一纸婚约,出于对姑母的敬重,他有必要在长辈面前坦诚心迹,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的打算,方不愧大丈夫行事之坦荡。
二则,刚才见她在沈国公面前出口称赞沈逍,萧元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也不介意洛溦通过沈国公的反应,彻底看清沈逍到底有多不讨人喜欢!
洛溦暗忖沈国公出身名门,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对子女的要求恐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否则像太史令那样聪明又好看的孩子,怎可能有父母不喜。
她思索了一番齐王所言,转念又意识到他那句“喜不喜欢”的言下之意,不觉心头一紧,放缓了脚步。
离开宣城一路北上的这段时间,因为萧元胤忙于公务,周围又有幕僚将领相随,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寥寥可数,即便是相处,也多谈些譬如清剿栖山教的正事。
洛溦曾以为,他既然受了自己那一耳光,理应也是为之前说的那些混话感到歉疚,不至于再生纠缠之心。
他到底是未来储君,不可能总执着于这些情爱小事,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
可就在两日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去潐县的要求,今日又当着沈国公,明里暗里一顿胡说八道。
洛溦抑了许久的情绪,终是有些压不住了。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萧元胤:
“齐王殿下。”
萧元胤亦驻足,回望向她。
洛溦道:“我一直视殿下为大乾未来的君王,真心想要敬重追随。”
“那日在玄天宫,殿下痛斥朝中派系党争之弊,说如若可能,只叫人人皆拿实力做事,以实绩作评,不讲什么出身之别、门阀之争。因为这一句话,我不再对殿下持有成见,并且愿意许下永不欺骗的承诺。”
溶溶月色中,少女的眼神清亮,一字字郑重诚恳:
“豫阳一行,殿下与我都亲睹过民生之艰。灾情未解,百姓流离失所,新旧两党却忙于推脱责任。这种时候,殿下理应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政务上,不要再想无谓之事。”
萧元胤看着洛溦,一瞬不瞬的目光渐转暗沉。
无谓之事?
她就是……这般看他的吗?
他心里有些发堵: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管过政务?淮州兵乱已平,各地清剿余党皆已部署妥全,南阜关放进来的那些灾民,也在每日照着你开的方子喝药,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顾风花雪月、以私废公的纨绔不成?”
洛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那景辰呢?”
她看着萧元胤,“殿下说自己不讲出身之别,却口口声声以‘穷书生’唤之,刻意将他与我分开,全靠着手中权势滔天,行仗势欺人之事。殿下与那些追花逐浪的纨绔,又有什么区别?”
萧元胤凝视着月下少女灼灼的眼眸,一颗心如被烈火炙烤着。
“那你想我如何?”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若是我,你又能如何?”
他也恨自己以权谋私,恨自己情难自控,倘若那景辰只是个寻常读书人,有能力有才干,与她毫无牵连,他也愿意像对褚奉那些人一样对他,招揽重用,庇护提拔,甚至听其谏策!
可他萧元胤到底还不是圣人,有情,有欲,有痴心,有妒恨。
他真心喜欢的人,眼里只看得见别人,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此放弃吗?
洛溦盯着萧元胤,意识到他竟然是真的不打算放手。
她懒得再与他分辩,低了头,快步朝下走去。
沈国公的宅院之外,有一条沿山而建的长石阶,两侧柳枝窈窕,疏影浮动。
萧元胤在石阶底追上洛溦,伸手捉住她的胳膊:
“洛溦!”
洛溦试图抽出手腕,可根本挣不过他,“殿下请自重!”
萧元胤纠结一瞬,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石阶尽头的林径处,银盏风灯的流光轻晃而过。
一个手持灯柄的青衣小僮,微微躬着身,引领着身后一袭宽袖素袍的男子,徐徐走近。
皎月凝霜,映出那人清冷昳丽的五官。
萧元胤攥在洛溦的臂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继而转念想起,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人身上,又觉自己戒备的有些可笑。
他站直身,冷声招呼:
“沈表弟。”
沈逍登阶踏近,看也没看萧元胤,目光轻扫而过,落在了洛溦的手臂上。
第57章
洛溦感觉萧元胤没抓得那么紧了,忙将手挣脱了开来,向沈逍敛衽行礼:
“太史令。”
自从玄天宫一别,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逍了,可这一路上,却没少听别人议论他。
一道‘淮之兵恻’的谶语应了验,原本就崇敬玄天宫的百姓越发笃信。驿站渡口,凡有人提及,必颂一声“真神人也”。
她到底是玄天宫的人,心里更是清楚,玄天宫不但是自己的保命符,如今亦是景辰的栖身地。且上次她私自跟着齐王东行的事,沈逍多半已经知晓,要想不受责罚,此刻讨好的态度必须要端正。
洛溦朝向沈逍走近了些:
“太史令……是来看国公大人吗?”
沈逍眸色阒幽地看着她,想起那天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一幕,淡声问道:
“你也来看我父亲?”
洛溦“嗯”了声:“刚才跟齐王殿下去拜访了国公大人……”
话出了口,又立即后悔,想到沈逍一向与萧元胤不和,自己跟着齐王到处乱跑、还晃去了他父亲面前,指不定下一句就要发火或者讥嘲,治自己擅离玄天宫的罪。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他的反应。
沈逍将女孩的表情尽收眼底。
若不是刚才亲耳听见她那句“殿下请自重”,他或许,真会狠狠治她的罪。
就像那晚在浸透夜雨的泥坡上,逼得她语无伦次,凄凄哀求。
他沉默了会儿,面无情绪,将手里的一个螺钿紫檀匣子递给洛溦:
“拿着,跟我来。”
语毕,径直越过萧元胤,继续拾阶而上。
洛溦正被齐王纠缠得心乱,也不想再继续跟他待下去,且自己毕竟是玄天宫的人,自是要听沈逍的命令行事的。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檀匣,作势就要跟上。
萧元胤负手冷笑:“站住。”
洛溦想到哥哥和景辰还在齐王手上,脚下又一顿。
台阶上,沈逍失了耐心,居高临下地转过身:
“齐王莫非不知,昨日御史台上疏弹劾,参奏淮州府尹黄世忠、豫阳县令张笈贪污赈济粮款,逼死南阜关外三千灾民,牵连出的大小官员不下五十人,全都是你舅父的党羽门生。”
萧元胤面色一沉。
黄世忠封了南阜关、不肯放灾民入关施救之事,他一早便知晓,就算朝廷不查办,他自己也不打算放过。
他冷声道:“我舅父是我舅父,我是我。淮州之祸,我自有说法向父皇交代,无愧于心。”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沈逍自阶上俯瞰而下:
“豫阳县衙失火那天,弄丢了一本帐薄,里面的每一条,都记着贵妃与东三州官员的财权交易。这本帐簿,听说,已经到了外祖母的手里。”
他眸色微嘲,“大乾建朝至今,还没有哪位废妃的儿子,能最后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这时,齐王府的一名幕僚匆匆奔至,快步上到萧元胤身边,对他附耳奏禀了几句。
萧元胤脸色骤变,抬眼看向沈逍,视线又掠过他身畔的洛溦。
洛溦此刻,也已听明白了状况。
她介意齐王对自己的偏执,但在正事上,却从未觉得他有什么过错。
她捧着檀匣,下到萧元胤身边:
“殿下若有政事处理,就尽快赶回长安吧。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句句肺腑,烦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勿再耽于此间。”
萧元胤看着洛溦,心口撞击得厉害。
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倒叫他越发显得卑劣了……
他凝视洛溦,唇畔似有苦意浮闪,随即迅速转身,朝下走去。
踏出几步,又想到什么,停住脚步,侧首道:
“你兄长……他们,我会让人送回长安,不必担心。”
扫了眼沈逍,“好生照顾她。”
语毕,眉宇冷凝地大步离去。
夜风吹过,石阶两侧的柳枝轻轻晃动,拂动出凌乱的绰影。
青衣小僮执灯上前,沈逍转过身,神色漠然,继续登阶而行。
洛溦望着齐王背影消失在庭院月门,因他答应放过景辰而彻底松了口气,继而重新转头,快步跟上了沈逍。
重新又回到了沈国公的宅院,小僮报上名号,却被少顷返回的侍从告之,说国公已经就寝了。
洛溦心中暗讶。
她和齐王刚从沈国公那里出来不久,国公明明看上去精神正好,怎么这么快就休息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形,对侍从平静说道:
“上次见父亲咳疾未愈,我便炼了些丹丸送来。”
侍从是沈府的家生子,对沈逍以国公府的名号相称,闻言道:“那请世子随小的来。”
沈国公常年修道服饵,所用的丹药成分里时有金石之物,或易燃,或易发散,存储法子各不相同。
侍从不敢大意存放,引了沈逍进到东院的斋堂:
“国公的药饵都放在此处,不知世子所送丹药需不需要矾石镇放?这里棉纱石灰都有,若需别的东西,小的也能去取。”
沈逍第一次进这间斋堂,环顾四周:
“找个带格子的药匣,再煅些白矾。”
侍从应了声,领命退下。
沈逍走到隔架前,取了些油纱,坐到了桌案后。
“过来。”
他看向洛溦。
洛溦捧着螺钿檀匣走过去,放到案上。
沈逍揭开匣盖,用药匙将丹药逐一取出,再轻轻裹上油纱。
莹莹烛光中,洛溦留意到,沈逍的双手都缠着细纱的绷带。
她轻声问道:
“太史令的手受伤了?”
沈逍声平无波:“炼丹时烧到了。”
洛溦“哦”了声,点了下头。
炼丹是很容易烧到手。
侍从送来药匣,又退到屋外煅制白矾。
沈逍将包好的丹丸,小心翼翼的,一粒粒放进药匣的格子里。
洛溦插不上手,无所事事。
空屋孤灯,咫尺两人,她偷瞄了几次沈逍,见他始终神色疏漠,似乎……并不打算责罚她偷跑出京的事。
她心里惴惴,视线游移着,瞥见斋房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两仪四象的图画。
显然沈国公对术数算学,是真的挺感兴趣。
所谓家学渊源、言传身教,也难怪,太史令的算学天赋那般卓绝超群,令人惊艳。
洛溦忍不住又觑了眼沈逍,想起那晚他站在玉衡之侧,素袍当风,眼也不抬,却知星辰,无需算筹,却能时时报出量天尺的数值。
这人大概,是从小就将天元术这样的东西,刻进了脑子里吧。
就只是……因为性格太差,才不被父亲喜欢吗?
想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沈逍垂目处理着丹丸,感觉着女孩柔柔的视线凝在自己脸上。
他手中动作渐缓,最后终是停下:
“不许再看了。”
洛溦回过神,窘道:“我……我没看。”
她忙离了桌案,四处乱走了片刻,索性退到屋外,旁观侍从炼制白矾。
看了会儿,想到什么,问侍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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