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继续道:
“我母亲在尼庵长大,熟读佛经,心地纯善。嫁给我父亲之后,时常规劝他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后来我出生时,母亲难产,父亲在产床前立下誓言,只要母子平安,他就答应我母亲的要求,解散黄岭寨,与妻儿寻一方僻静之所,安安稳稳地过正经日子。而最后,他也兑现了承诺,在我三岁那年,彻底关了匪寨,带我和母亲离开了黄岭。庆老六,就是在那时出了寨,重新寻了山头。”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回到了父亲的老家,找回族中旧田,过了两年普通农户的生活。父亲种地,母亲操持家务,教我认字读书。我最初的习字、算学、画艺,都是……跟着母亲学的。”
景辰提到母亲,语气中有淡淡的温柔,随即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方又继续:
“后来,村里有人把我父亲曾经落草为寇的事给揭了出来,官府派兵来捉,父亲只得连夜带着我和母亲逃走。从此,就再没回过家乡。”
“我们四处流亡,好几次,碰见父亲从前在匪道上的兄弟,都曾劝他重操旧业。但父亲答应过我母亲要改邪归正,宁可做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清清白白地赚钱。为了躲避官兵,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到了我六岁多时,我们一家又逃去武州,也就是在那里的右林镇,遇到了庆老六。”
“跟他分别后不久,我们就遇到了追兵。我父母……我父母他们……”
洛溦一直静静地聆听着,直到此刻,终是忍不住转回了身,伸出手,摸索到景辰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景辰……”
景辰的手指,冰凉而僵硬。
良久,语气艰难地开口道:
“绵绵,我的父亲对我而言,是一个会疼我爱我,会在最后时刻用身体帮我和母亲挡刀的男人,我仰视过他,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是恶人。今夜你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事,他……都做过。”
洛溦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的,“我说过,不管你父母是谁,你都还是你,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在黑暗中怔怔地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容颜:
“绵绵……”
洛溦朝前靠近,抚着景辰的衣袖,慢慢倚靠到他肩头:
“不是说好了,要带我离开长安吗?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又有着乡音的柔软。
景辰感受着少女温软的身体依偎在了自己臂间,心间滚烫的犹如烙铁,灼得他呼吸困难:
“我……我不配的……”
洛溦伸手去捂他的嘴,黑暗中找不准方向,指尖触到了他的嘴唇。
她忙收回手,一时羞窘难堪。
“我才不配。”
她垂着头,半晌,低低道: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用自己的血帮太史令解毒。你可知道,是怎么解的吗?”
景辰摇头,“我不知。”
“其实,直接割我的血,喂给他,也是可以的。但那样的话,我就会失血太多,他毒还没抑下去,我可能就死了。所以冥默先生让郗隐想了个法子,利用药力催动手三阳经的血流速度,再以铜管连接掌心劳宫穴,直接把我们身体里的血液置换一遍。”
说到这里,洛溦沉默住,过得片刻,方又才开口道:
“那个催动血流速度的药,需要……需要从皮肤散入,所以……”
她咬了咬嘴唇,“所以我们换血的时候,是不能穿衣服的。也不是完全不穿,就是……就是……”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埋得不能再低了:
“反正就是,我已经不清白了,是人都会介意的,你也会介意的……”
她的手,还握着景辰冰凉的手指,这一刻,却被他反手握了住,紧紧拢在掌心。
“你觉得我会介意这样的事吗?且莫说治病救人,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就算……就算你与太史令曾有过什么,我也根本没有介意的资格。”
景辰的嗓音有些泛哑:
“我只愿你……能让我住进你心里,只愿你不要嫌弃我……”
“我都说了不嫌弃了!”
洛溦的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禁不住满面涨红,由着景辰握了自己的手,把脸埋低,额角轻靠在他肩头。
船下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起来。
黑船似乎在河面上调了个头,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河道,骤然迎上的一个浪头,将船身高高抛起、又跌下。
洛溦被颠得身形一晃,差点儿失了平衡。
景辰不再犹豫,伸出手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每一次的波浪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不停地颤抖。
他紧紧地拥住她,仿佛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绵绵别怕。”
他柔声道:“我们一定能顺利逃出去的。”
“以后,你若不想去边远州府,我便努力考进一榜,到时候,能进门下省,求个出使外藩的职务,扶南、西域、天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洛溦把滚烫的面颊藏到他臂弯里:
“嗯,我都听你的。”
第47章
黑船在起伏的浪涛中前行了许久。
储室里的两人,静静相拥着。
但到底才刚刚经历了血腥杀戮,心中再多的缱绻情愫,都似有些沉甸甸的。
洛溦在心里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景辰的身世,只觉得心疼至极。
虽然他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仿佛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种家破人亡的感受,必是难以承受之痛。
“后来,你就一个人去了越州吗?”
她轻声问道:“武州离越州那么远,你那时那么小,一个人,怎么能走那么远?”
景辰动了动唇,又沉默住。
过得半晌,道:“其实离开武州以后,我先是跟着进京乞讨的流民,去了长安。那时殊月长公主刚在渭山去世,整个京城都在行丧,我偶然看见……”
他迟疑着,蓦然停顿了下来。
洛溦追问:“你看见什么了?”
景辰有些举棋不定。
那样的猜测,说出来,到底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他实难判断。
这时,门外的舱室里,穿来一阵咚咚下梯的脚步声响。
陈虎带着喽啰们,从甲板退了下来,关上扇门,骂道:
“狗娘贼的!”
陈虎似乎累得够呛,啐了几口,“那官船也它娘的不要命了,老子都进惊鸿滩了,它还咬着不放!”
一个副手道:“许是朝廷不知道惊鸿滩里暗礁四布,是连渔船老手都不敢出入的绝险之地。”
陈虎道:“不知道正好!让它追,触礁弄死它娘的!”
有喽啰推测道:“这朝廷的船死追着咱们不放,不会是咱们这次劫的货里面,有啥值钱玩意儿吧?”
旁边的人表示异议:“咱们这次动的都是民船,船客身家也算不得有多好,依我看,应该是因为栖山教打进了南阜关,朝廷觉得没面子,逮着栖山教的影儿就想杀鸡儆猴,才死咬着咱们不放!”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陈虎琢磨着:“自从卫教主仙去以后,咱们栖山教就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这次拿下南阜关的也不知是哪一支的兄弟。等将来联络上了,说不定能归到咱们这边,一起干!”
储室里的洛溦,被陈虎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将声音抑得极轻,问景辰:
“听他的意思,他们跟袭击豫阳的那拨人一样,都是栖山教的,但……又不是同一个支派?”
景辰“嗯”了声,也压低声:
“卫符经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处死了,之后栖山教就成了一盘散沙。我以前听父亲说过,这些残余下来的旧部散落至各个州府,接纳当地的盗徒山匪壮大声势,想来各有各的利益要维护,未必能再聚到一起。”
“都不是什么善类……”
洛溦想起惨死在陈虎刀下的福江,心里又恨又难过,可转念想起景辰的父亲也曾是那样的人,又默默地收了声。
景辰仿佛觉察到她的尴尬,抬手抚了下她的发顶,“没事,你说的是对的。”
这时舱室里,有个新加入的喽啰问道:
“我听说卫教主仙去以后,有教里的兄弟为了给教主报仇,杀进了渭山行宫,把狗皇帝的妹子都给干掉了?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旁边立即有人哄笑起来:
“皇帝妹子的事,咱不知道,但大当家有个渭山妹子的故事,比干皇帝妹子更带劲!”
“对,虎哥再给新来的兄弟们讲讲呗!”
陈虎被属下奉承怂恿着,让人先去问了下甲板上的情况,确认追兵的兵船被甩得差不多了,才大马金刀地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起往事:
“江湖上一直传,说当年在渭山行宫杀了长公主的事,是咱们栖山教干的。这话,可以说有几分真,但也说不准到底有多真。
当年卫教主还在的时候,咱们栖山教还不是现在这种一盘散沙的样子,那是有长老、有祭酒,有组织的。后来教主仙去,几个长老都彼此不服,推不出一个能做主的,吵吵闹闹了许久,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嘴,说只要谁能杀了皇帝、为卫教主报仇,就让谁继任做新教主。
于是连着好几年,都有人尝试去刺杀皇帝。
但京城的戍卫,不是一般的严。别说皇宫,就连靠近皇城的市坊都有骁骑卫盘查身份,根本进不去。于是,大伙就把目标集中在了长安以外的几处行宫,赶在每年狗皇帝去行宫游玩的时候,闹了那么几场。但,都没得手。
皇帝妹子死那年,咱们应该也有人去闹过,但那时教内已经散得七零八落、分出了好几个派系,具体是哪边的人去闹的,闹没闹成功,事后大家都没通过气儿,也就搞不清到底是谁做的。加上那事刚出来不久,狗皇帝就在三十州府剿杀栖山教,死了无数的人。就算那事真是咱们的人做的,估计那出手的弟兄也死在这场清剿中了。”
新喽啰问道:
“那……大当家的那个渭山妹子故事,也是跟行刺皇帝有关?”
周围听过故事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陈虎摸了摸下巴,“也算有些关系。”
他说道:“皇帝妹子死之前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八,正是有血性的年纪,也想跟风去试试刺杀皇帝。”
“我先是在长安潜伏了一阵,听到消息说皇帝要去渭山行宫避暑。我一寻思,那渭山行宫建在山里面,下手的机会肯定多,于是就赶在皇帝过去之前,提早混进了行宫,在里面等着。”
部属中有善于迎奉之人,拍马道:“大当家果然计谋高深,知道守株待兔,等着皇帝老儿进陷阱!”
陈虎咳了声,取过酒囊喝了口酒。
他当着弟兄们,自是要把话说得漂亮些,实则当日他为了混进行宫,钻过狗洞,又在粪池里熬了两天两夜,还只是潜入到行宫偏僻处的一个荒院里,一直窘困匿伏着。
但这都不是重点!
陈虎喝完酒,“我在里面待了差不多十来天,吃过御厨做的酒菜,还在皇家的温泉里泡过澡,算是享受了一番狗皇帝的逍遥日子。”
“有一天傍晚,我正躺在榻上休息,突然听到了推门声和说话声……”
他那时已经被困在荒院里十来天,外面日夜都有禁军巡守,根本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行刺。陈虎饿了几日,最初的斗志早已消灭殆尽,只想着等狗皇帝返回长安、撤了行宫禁军,便重新逃出去。
“我听到动静,就连忙下榻,藏到了榻底,打算伺机而动。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喽啰问:“那女的呢?”
陈虎说到了重点,语气逐渐猥琐: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那脚啊,啧啧,又白又嫩,脚趾因为紧张有些蜷着,指甲透着粉色。那时我就寻思……”
他嘿嘿笑了几下,“换作伺弄老子,她的这双脚,怕是比她的手更好用。”
喽啰们皆起哄地笑了起来,时不时交换几句不堪入耳的秽词艳语,打笑着。
又问:“然后呢?就直接开干了?”
陈虎摇头,“那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嘴里叫唤着不要不要,还挣扎得挺厉害。”
喽啰道:“嗐,这时若是虎哥出去,让那娘们儿见识到什么是真男儿英姿,定是再不会嚷嚷不要。”
众人又笑了起来。
储室内,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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