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当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她遐想过皇宫里的宏伟,今天亲身入宫,却是根本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只觉得宫门众多,规矩繁琐,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一介民女,并不能得见天颜,只有跪在殿外等候传话的份。
就连那间临时召她的偏殿她都只敢匆匆看一眼,那偏殿真像一头卧在地上的巨兽,鬃毛是红的墙和绿的漆,敞开的殿门则是一张兽口。
眼看一叠叠小菜被改头换面地送进“巨兽口中”,殿内也飘散出了汤底煮沸的浓郁香味。
莲衣半点没有食欲,甚至紧张得想吐。
她从蜀王府出来就鲜少下跪了,养得膝盖白白嫩嫩的,这会儿跪得久了真有些疼。
“沈良花。”殿内走出一位衣裳制式截然不同的宦官,就连章光都垂首跟在他身后,想来这便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司礼监的掌印了。
莲衣晓得他是出来代皇帝传话的,因此连忙冲着门里跪拜,“民女叩见陛下!”
还算机灵,掌印道:“圣上问你,在北平可见到了蜀王世子?救济灾民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莲衣当即愣住,没想明白呢先赶紧答话,“回陛下的话,见…见到了。但主意是民女的,若有半分不稳妥之处,都与世子殿下无关。”
掌印没作声,回进去,过了一刻钟走出来,“圣上说,温炉很是味美,特别是螃蟹腿和河豚肉,与鸡汤涮煮口味十分清甜。”
“民女叩谢陛下!”
“圣上还说,难怪蜀王世子在你的温炉店里赖了一年不肯走,原来是叫你拴住了胃。”见莲衣一抖,他笑,“别慌,圣上都知情,蜀王世子对圣上从来推心置腹没有隐瞒。这点,圣上也知情。”
莲衣吞口唾沫,脖子梗了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磕了个头。
掌印回进去,这次换章光独自出来,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并退下汉白玉石阶。
宫门口,莲衣连忙对章光见礼,谢他引路。
“谢什么?谢你自己吧。”章光面上笑得和和气气,“圣上赏赐了金满居一些东西,过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去。”
莲衣满口应和,心知这些赏赐不是为了今天这顿饭,应当是为了她在北平的举措。
果不其然,章光又道:“眼下前线发来捷报,军队就要回程了,西边战况原本并不明朗,西宁险些被攻破。蜀王世子领援军和粮草赶到后大抵是因为主场优势,靠一场埋伏逆转了局势。你也有功劳在。但凡粮草在北平多耽搁一日,战局都不明朗。”
那后半句听得莲衣耳朵嗡嗡的,只看得到他干净无须的嘴巴在说,“你立功了。大功。”
莲衣被宫里的轿辇抬回了金满居,轿辇后边跟着一溜宦官,个个手捧实木托盘,里头盛的不是玉如意就是金算珠,还有两个宦官共同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头写的是“金满居”,却在金字前边跟了个大红的“御”。
御赐的匾额在众目睽睽之下挂上了门头。
这下,莲衣才是真的出名了。
一时间名满京城,金满居生意火爆,江都的两间店子的门槛也快被食客踏平。甚至还有冰人登门给莲衣说亲,说的有商贾之后,也有贵族子弟,但想要求娶她的几家士族,都只打算将她配给庶子。
莲衣全都回绝了,带着这份从天而降的莫大荣耀在京城等着慕容澄抵京。
一直等到深冬,西边的军队才款款而归。这一天她等了太久,沈家人也因为记挂慕容澄的安危,特意从江都赶过来。
就连刘少庭也来了,他如今任职大理寺丞,助理寺事,本就身在京城,来这一趟说是为了恭候世子,其实就是想见见沈末。
一家子挤在人潮里,簇拥着紧张得说不出话的莲衣,叽叽喳喳兴奋地朝城门口张望。
“哪个是世子爷?怎么好像都不是?”
“是不是那个!那个神气!瞧着像!”
莲衣站在人堆里裹着氅衣,手心湿乎乎在大冷天直冒汗,她看到慕容澄骑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凯旋,他头转得很勤,却不和人潮挥手,因为他的目光正在人群里急切地寻找,找一朵粉白的小花,一朵他亲手制作,佩戴在心上人头顶的小萝卜花。
沈末看出他眼神急切,定然是在寻找二姐,可这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灵机一动,蹲下身将宝姐儿抱给刘少庭,刘少庭会意,将宝姐儿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沈末随即冲马上的慕容澄大喊:“二姐夫!二姐夫我们在这!”
马背上的慕容澄果真看了过来,微微怔愣后他看清人潮中的熟悉脸孔,朗然一笑,牙可真白。
“真像汤锅里的乌鸡。”
莲衣捂着嘴笑,笑他那一口白牙,笑他日晒风吹黑成了个土疙瘩。笑着笑着就看到大姐七手八脚地给她擦脸,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满脸都是眼泪。
“二姐夫!”小妹还在喊,“二姐夫快看那儿!”
她将手指向也在主街的金满居,虽然开在远处,但他骑在马上,一定能看到那块金灿灿挂着红绸的御赐匾额。
多闪!多晃眼呐!
第76章
宫里为凯旋的军队设宴,御花园中宴饮,慕容澄因为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被劝了许多酒。
这趟虽说他也立下小小功劳,但主角还是指挥西北两边作战的两位主将,中军都督和广南侯。这两位稳坐皇帝下首,一左一右,平日里在朝中见了面就是相互吹捧,今次中军都督喝了点酒,自然也要借着席面说上两句。
慕容澄听得两耳生茧,只想快些出宫。
“我听闻蜀王世子在西宁卫临危受命受了一次重伤,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澄被中军都督提及,回神搁下酒杯,“无碍,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若非溃烂感染,也不至于昏迷不醒。”
皇帝自然早就得知此事,只是道:“有惊无险就好,是朕大意,押运粮草虽是后勤,但也亲历战场吉凶不卜。”
慕容澄起身拱手见礼,“陛下,轻伤不下前线,臣那看不着摸不着的心疾在战事面前无足轻重。我既带兵支援便要尽全力守住大豊疆土,为陛下尽忠。”
动听,十分动听。
“那你的心疾?”
“臣见到将士们浴血杀敌,为大豊建功,什么心疾也都不治而愈了。这毛病军中多见,只是将士们不似臣养尊处优,总将它挂在嘴上。”
“有理,既然不治而愈,那朕也就放心了。”
慕容澄坐回去,松口气,不留痕迹看向广南侯,后者喝酒掩饰表情,向他递去一个“说得不错”的眼神。
整件事说来话长,西边本就战事焦灼苦等慕容澄的粮草,他赶到时广南侯身背千钧重负,慕容澄便临危受命成了副将,随军上阵以分担军务。
正因如此,他不得不与广南侯坦白了自己心疾未愈的谎言,其实广南侯也料想到了,毕竟皇帝都猜测过慕容澄这病症的真实性,久经沙场的广南侯自然也会想到,都猜测这是慕容澄为让皇帝打消猜忌而撒的谎。
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负伤,和回京后的这番动听的漂亮话。
被禁足京中一年,虽不知一个野心勃勃梦想夺权的宗室子会有何种做法,但一定不会像慕容澄这么既来之则安之。
另一边莲衣大致听说今夜宫里热闹,皇帝与将士宴饮,不知道慕容澄几时回世子府,便自己裹上氅衣跑去等他。
也多月不见了,她不想有人跟着打搅,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直说,只说出去走走,提着灯笼就出了金满居。
她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来到世子府门口,敲一敲,认得她的仆役就该懂眼色地放她进去,只是这回却面露难色,叫她稍等。
莲衣不知道怎么回事,揣手等着,过了会儿来人请她进去,径直将她领到正堂。
才进屋她便傻了,这屋里坐着的,竟是蜀王妃!
“莲衣见过王妃!”时隔两年她见着旧主,膝盖一软,“噗通”给蜀王妃行了个大礼。
这哪是见礼,分明就是请罪。
“跪什么?”蜀王妃乐呵地笑了笑,“梁嬷嬷,扶莲衣起来。”
莲衣抬首见到站在蜀王妃身侧的梁嬷嬷,一时激动差点没哭出来,金满居开业时她还写信寄去了蜀地,就是为了叫梁嬷嬷也跟着一起高兴。
梁嬷嬷将人扶起来,“起来吧,莲衣。”
蜀王妃道:“梁嬷嬷倒是和我说起过,说你回乡开起了饭馆,做的还是我们蜀地的温炉。想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就在京城也开起了酒楼,我瞧见了,是叫金满居吧?门脸气派,还有御赐匾额,该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
不知怎的,莲衣觉得蜀王妃瞧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像是太平静了。
莲衣答:“王妃谬赞,莲衣运气好罢了,也都是得贵人相助才有今天的一点小小成就。”
蜀王妃在座上饮茶,“不必妄自菲薄。”
莲衣后知后觉,她好像知道不对劲在哪了,自己一个蜀王府出去的奴婢,突如其来到世子府求见,蜀王妃竟然半点不问她为何而来!
她霎时如芒刺背,害怕王妃不问,更害怕王妃问了自己不知怎么作答。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话头终了,蜀王妃刮刮茶汤,说道:“莲衣,这么晚了,你上世子府来是为了什么?”
莲衣心想蜀王妃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也不会如此镇静,“回王妃的话,不为什么…就是听闻世子随军凯旋,特意登门拜见的,想着等什么时候世子得空,请他到金满居坐坐。”
“当真?”
“当真。”
蜀王妃见她而今也小有名望,问:“那你怎是独自一人来的?这么晚了,也不带几个随行的人。”
莲衣只是道:“回王妃的话,我一向这样身边不带人的。何况还是到世子府来,就更不需要什么排场了。”她局促坏了,心想王妃这趟大抵是随世子一起从西边来的,怕是要待上一段时日。
莲衣尴尬笑一笑,“世子爷眼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便明日一早再来登门拜访吧!”
“也好,谁知道他几时回来。”蜀王妃也不留她,叫梁嬷嬷送了她出去。
那厢好容易宴饮结束,披星戴月地出了宫,慕容澄满身酒气,便想先回世子府换身衣裳去金满居见莲衣。
他知道自己晒黑了,有点不好意思见人,但谅她不能嫌弃自己,于是健步如飞往府里赶。
临到家门口看到门前站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熟悉人影,像颗种在家门前的小土豆。可怜他一个亲王世子没见过地里的土豆,一心以为土豆就该长在土面上。
“小花…”
那小土豆动弹了一下,扭转身见着他,也站住不动了。
“小花!”慕容澄喝得多了些,头脑还是清醒的,见她在府门前等着自己,朝她张开胳膊,等她撒丫子朝自己奔过来。
可莲衣此时三魂七魄没有一个归位,固然他就在眼前,也不敢应声。
她回首看向门内慕容澄看不见的地方,蜀王妃刚刚亲自送了她出世子府的大门,正要转身离开,慕容澄就从巷子那头急匆匆地赶着回府了。
慕容澄久等不见她回应,拉下脸来,张嘴往外冒酒气,“你不想我么?沈莲衣!你这是什么眼神?是不是嫌我晒得黑了?当不了你的小白脸了?哼!我就知道。”
第77章
莲衣后背冷汗涔涔,她正与蜀王妃四目相对,慕容澄刚说出口的话还没被风吹散,精准无误飘入世子府的府门。
他走上来,莲衣后撤了一步,将他给惹恼了,委屈又气恼地一把将莲衣扥进了怀里,抱着她好一阵诉苦,“小花,四个月不见了,你想我了么?你怕是早将我给忘了,我早知道我没有你那店子半分重要。可我想你,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衣僵直着身体,拍拍他的背,“重要的。世子很重要,只是…你先起来,别叫王妃看了不高兴。”
她声音弱弱的,目光不敢抬起,生怕与王妃对视。
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她总以为瞒得住一天是一天,等到秘密得见天日的时候,应当就是她与世子分开的时候了。
“唔…”慕容澄稍带酒气地从莲衣颈窝抬起脸,望向府门内,仍旧是那副微醺的模样,“母妃,您怎么出来了?”
他的语气怎么说呢,讶异是有的,但根本不够。按照莲衣的理解,他此时就该一把将自己推开,假装无事发生。
但他却对蜀王妃自豪地说:“瞧,莲衣的变化大不大?我说过她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吧,这都是她靠自己做到的,换成我一定没有她的本事。”说着说着,话音渐渐低沉,“母妃,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说过的,我一定要娶她。”
莲衣听得是云里雾里,半点不知情况,但听起来,慕容澄似乎早就与家里坦白了一切。但那是几时发生的事呢?莲衣不得而知。
“你别胡说…”莲衣伸手拽他袖口,却被他反握住了手掌,触感温柔坚决。
“我没胡说,小花你别慌,别急着否认。”
蜀王妃目光落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莲衣,你先回去吧,世子喝多了酒,有些话,等他酒醒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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