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徐达意味深长一笑,“不过这笔善事不能记在高府账上,沈姑娘,其实老爷之所以不愿意替官府救济流民,还有一个原因,你未必理解,但朝廷如若得知高府在北平有如此举措,定然心生不悦,这个多说无益,只可意会。”
莲衣明白,她太明白了。
慕容澄不就是因为这个被从蜀地薅到京城的吗?现在就连她都知道当朝皇帝有个多疑的脾气,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疑心完外人疑心宗室里的亲戚,想必当年高家为新皇登基修葺的三座城楼,就是为了向圣上表忠心的吧。
徐达说道:“今天先运一百袋来,派完为止,明天减半,之后都五十袋一天,撑三个月不是问题。”
一袋袋粮食被运了过来,划开布袋倒进大锅,五彩斑斓的各色粮食在水中翻腾,莲衣在边上绞着手,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交代。
虽然的确是流民的遭遇令莲衣动了恻隐之心,但说到底她是为了慕容澄才出此下策……
小满居不是她一个人的,可是她却为了慕容澄,弄丢了小满居的一千八百两。
想着眼泪就要从眼眶子里沁出来了,只是后悔也迟了,反悔更是来不及,这个善人她当得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想躲开点不忍看了,又听见远处嘈杂的人声和官兵严厉地呵斥声,原是官府领着流民来喝粥了。
这么一看,人真是多,乌泱泱像是望不到边际,沿小路跟着官兵浩浩荡荡地来了。
瞧着这景象,莲衣不禁疑问,一千八百两能救这么多人吗?
莲衣怔怔出神,一下也忘了掉泪珠子,只顾得上看流民们挨个在等待中喝上一碗黏糊糊的杂粮粥。他们为能够活命感到高兴,而这份无数人的喜悦竟也是她花钱买来的?
这么算,这钱似乎花得值得。毕竟人命是不能用价值衡量的。
莲衣来了干劲,她担心糊锅,拿起大马勺帮着在几口大锅之间游走,不停上手搅动。
“都慢点,不要抢!”也有那饿急了的,这就到了官兵出力的时候,真要饿急了挤上来,也得拖下去排队,否则个个都上来插队,那还不乱套了。
流民们也不知听谁说的,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施粥的是灶台后边那个掌大勺的姑娘,有的上前来还要感激涕零地谢她,领着孩子跪下磕头。
莲衣吓坏了,“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这个!”
那大婶却说:“没什么受不起的!这孩子的命都是您给的。”
莲衣一听,忽然觉得这一千八百两就该是这么花的,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感恩戴德过。
远处山坡上,几匹马从卫所那边赶来,不想惊动什么人,只远远眺望这间临时搭起来的粥铺。
那陶副将为人傲气也深感佩服,乜目道:“这么多流民,在城里时都分散着还不觉得惊心。最后竟是一个小女子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说完看向身侧慕容澄,不知道他为何一言不发,只好又道:“世子,如此一来计划不变,明日你还是按照原定线路走官道向西。”
慕容澄始终望着粥铺底下某个忙碌的身影,轻叹一口气,有些哽塞道:“我有些挂记北平的局势,待我启程之后,还望陶副将能督促官府今早筹措粮食,别再节外生枝了。”
陶副将虽说对他这番话感到意料之外,但还是答应下来,“你不说我也会的,你只带走二十车,剩下十车不还是要我们盯着。”他顿了顿,“你说她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近两千两的白银,就这么全煮进锅里分给了素不相识的流民,她可真不简单。”
不简单吗?他倒觉得她是想得太简单,一拍脑袋才做得了这个决定,但凡再多思索三个弹指的功夫,她都不至于这么冲动。
一千八百两,她全都跟高家换成了粮食,如此一来高家开心,官府开心,流民开心,他这个押送粮草的倒霉蛋开心,唯独她,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了。
这其中有他的罪过,要是押粮的人不是自己,她未必会下如此决定。
这当然是他欠了她的。可他同时又很高兴她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翌日一早,粥铺已经烧起火来煮粥,慕容澄身披甲胄领兵往西上官道,本不会经过施粥的粥棚,但他还是带着几个军士特意绕了过来。
一个眼尖的高家仆役问:“几位军爷有什么吩咐?”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目光只顾着看向人群里的莲衣,他想谢她,想和她话别,想亲亲她,问她昨夜有没有为这个决定掉过眼泪,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只有相互凝望,将想说的话都寄于眼神。
慕容澄对那高府家仆道:“我要动身了,特意来讨一碗粥喝。沈姑娘乐善好施心地纯善,我知道只要喝了她的粥,一定能保我此去西宁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家仆见慕容澄坐在马背上,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心说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连难民的粥都要分上一口?
正要看向莲衣征求意见,却见她已经端起陶碗盛粥,轻快地走了过来,举起双手递给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快请喝吧,你说的,喝了我的粥,就一定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是当然。”
这粥不好喝,只是为了果腹自然寡淡无味,慕容澄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眉开眼笑。
去往西宁的运粮队伍走远了,莲衣站在粥棚底下,周遭忙得热火朝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几分等待的荒芜,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正并肩作战吧。
第75章
莲衣在北平待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计划着早点回去,免得江都家里担心,但是北平的情势一天一个变化,流民越聚越多,好在官府还算争气,等了半个月,从南边运来了官粮。
官粮一到莲衣就走了,走之前高老爷还设宴款待了她。
他见着莲衣就笑,莲衣也不知道这笑里几分欣赏几分忍俊不禁,毕竟像她这样的大傻子可不多见,钱没拿到手,就先花了个一干二净,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多谢高老爷连日来的照顾,我这就回老家了,您有什么事只管送信来,方子若有迭代,我会请信得过的伙计尽快给您送来。”
“不着急,我信得过你。小丫头,你这趟回去,不会哭鼻子吧?”
莲衣摇摇头,故作洒脱,“高老爷说笑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高老爷哼笑道:“你回去的车马费高家来出吧,知道你身上不剩几个银子,留着在路上应急,不用跟我客气。”
“…多谢高老爷。”
莲衣出城那日,流民送了她十里长街,她还是哭了,探出头去左边招招手,右边招招手,叫所有人都保重身体。
还有妇女举起怀里的娃娃要莲衣起个名字,她愣了好半晌,仓促之下只好给孩子们起了几个有好寓意的小字,什么团哥儿、圆姐儿、小宝、小贝贝。
起完了又是一阵鼻酸,这会儿又不心疼钱了,心想自己可真伟大啊,这些孩子差一点可就都要夭折了。
路上又是两个半月,回到家气候都寒凉了,她带的衣裳根本不够御寒,一行人挨个病了一遍,抵达江都这日总算轮到莲衣,就像是知道在路上病不起似的,她到家先病一场,发了两天烧。
迷迷糊糊哭着和姐妹娘亲把连日来的委屈一诉,吃一副药,就也睡下了。
这天早上醒过来,她嘴里苦茵茵的,头疼欲裂,边上宝姐儿见她醒了,连忙跑出去喊娘。全家一下都围到了床边。
莲衣想起那一千八百两,以为自己还没坦白,又要和家里说上一遍。
沈末给她倒水,温声安慰,“我们都知道了,二姐,你那天回来就和我们都说了,说完你眼睛一闭倒头就睡,狠狠大病一场!本来这消息不算什么,但你昏睡过去那一下真是吓死我们了。”
莲衣蒙蒙的,像是记起来一点,“是么?我说过了?”
“说过了。”沈母忧心忡忡,坐在莲衣身侧,“那些都没什么,你人回来就好,我们就担心你一去好些日子不回,是路上出了岔子。”
沈良霜也道:“是啊小花,你人好好的就行,何况生意不是谈成了吗?今年拿到钱是今年开始赚,明年拿到那咱们就明年赚,这有什么的?”
沈末跟着说:“就是就是,怎么不说说二姐在北平施粥的事?钱赚再多有什么用?二姐这回为咱们家积德行善,今年,不对,往后每一年咱们家只会越来越好,菩萨看在二姐面子上也要偏心咱们家呢。”
莲衣知道大家都在安慰她,心怀感激,最感激的还是能够投生在这个家里,要换别人家,哪容得下她擅作主张。
“我不难过了,你们不必顾忌我,我回来路上想这事都想得都麻木了,就是怕你们觉得我自作主张没把钱带回来。”
沈母沉沉眉眼,生气似的,“小花,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钱重要还是你重要?”
莲衣看向家人殷切的眼睛,总算抿唇笑起来,这个家果然就她一个财迷,“娘,我就知道你们是向着我的,不然我才不敢回家了呢。”
大家都笑起来,沈良霜端了白粥给莲衣,“快喝点,等你病大好了,我再给你做大鱼大肉。”
“谢谢大姐。”
莲衣从北平回来后就一直待在江都,没有到京城去,曲建文听闻她在北平的事迹,专程从京城赶过来看望她,毕竟在他看来,她这一趟算得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该提点东西登门问候?
二人闲聊几句,在堂上对了对这几个月金满居的账,莲衣掰着指头算算,“怎么回事?这几日的生意怎么这么好?好得反常。”
就只有刚开业的时候生意这么好过,但开业是开业,过了那阵新鲜劲,赚得也会大打折扣,金满居的每日进益早就趋于稳定。也不是节不是年的,怎么两天店里这么热闹?
曲建文忽地告诉她,“你在京城出名了。”
“哦…啊?出名?”
莲衣算盘打到一半,抬起头来。
曲建文笑了笑,只是道:“起先是官府的人私下里传,更新po文海棠废文在君羊巴八弎凌七其武叁六但也都不知道是你,前几天在金满居叫我听到,就帮你认领下来了。”
莲衣无语凝噎,她就知道曲建文会拿这事做文章大肆宣传,能扩大店子影响的事他一件也不会错过。
但要说不自豪还是假的,她自己不好意思传,总得有人替她传,而且这个账面看得她心花怒放,也算弥补了那一千八百两的一个小脚趾。
“沈姑娘几时进京?”他问。
莲衣听出来了,这是要叫她去当活字招牌。
遂颔首,“一起吧,我也该去店里看看。”也叫那些人当面夸夸她。
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威力,只看得见账面上的“蝇头小利”,不过这也正常,她上哪知道皇帝会为此召她入宫。
皇帝召她这日,她已经去到京城许多天,金满居的生意仍旧因她红火,莲衣也和曲建文学了些与士族子弟打交道的话术,挨个雅间送小菜敬酒,被夸赞是女中豪杰。
莲衣悄悄腹诽,豪杰大抵不会以水充酒,假装千杯不醉。
伙计从楼梯跑上来,对她小声附耳,“来了几个面生的客人,进来就拿出一锭这个,说要见你。”
他手里捂着个什么,打开一条缝,吓莲衣一跳,是颗葡萄大小的金锭。
“我下去一趟。”莲衣和曲建文简单说上一句,就不动声色朝食客颔首,叫他们慢吃,自己带着她装水的酒杯下了楼。
楼下柜台边站着四个面容干净的男人,说来奇异,鲜少有人会给莲衣带去如此观感,干净?大抵是因为他们脸上都没有蓄须吧。
这几个男人穿得也十分体面,搭伴前来却看不出关系,不像父子更不似兄弟。
她上前自报家门,然后道:“您几位找我有何贵干?不如先里边请,等温炉上来陪您坐下细说。”
那几人见了莲衣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为首的笑一笑,“沈姑娘,我们是奉命专程来请你的。店里生意真好,忙不过来吧?得难为你先搁下手头的事,备几道菜,随我们走一趟。”
“奉命?奉谁的命?”
那人拱手朝高处拜了拜,莲衣心头一紧,可算明白了这几人为何面孔白净,竟是宦官。
对,而且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到蜀地请慕容澄的章光。
她旋即要跪,被章光搀住,“不必,沈姑娘快去准备准备,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选几样招牌菜。”
若放平时,莲衣此时就该说,店里每一道都是招牌菜,但今天不行,今天给她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话。
“小店餐食粗鄙…若是——”
“不妨事。”章光朝身后几个小宦官一抬下巴,“去陪着沈姑娘准备,把菜都提前试一试。”
莲衣亲自到后厨去,抖着手预备了汤底和小菜,一道道装进宫里带出来的红木烫金食盒里,那几个小宦官见她如此,纷纷出言叫她宽心,“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是天大的福分,没什么好担心的。圣上今日心情甚好,忽然就说要尝尝金满居的温炉,你选上几道好菜,定然有赏!”
“嗳,是。”一声“圣上”彻底给莲衣吓软了腿,闷声不吭跟着宦官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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