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休整,想着来都来了,走之前怎么样都得逛逛北平,于是拉上随行的丫鬟婆子,到街上溜溜达达也给家里捎点有趣的小玩意回去。
北平和京城是大不相同的,有它自己的繁华街道和热闹景致。高府门前那几条街她们逛了个遍,这有个大民窑,因而各类瓷器琳琅满目,莲衣本来就对这个不感兴趣,走着走着就走远去了。
沿路房子不再精巧,街道上的百姓也穿戴平凡,倒叫莲衣觉得更为自在,像是回了拐子巷一般。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北地远离京城的缘故,这城里有许多的难民,她瞧着他们成群结队靠墙根依偎在一起,分食着三两个干硬的窝头,觉得很是不忍,就自己掏钱给他们买了菜肉包子。
那些难民像是能从她打量自己的眼神里看出怜悯,因而在莲衣走向包子铺时便都半蹲着起了身,蓄势待发,倒叫莲衣感到有些后背发凉。
包子铺的伙计正要替她将十几个包子都包起来,莲衣摆手,“不用包了,麻烦替我将包子都装到那只匾里,那只匾我也买了,一共多少?”
伙计说了个数就去装包子,他将一笼一笼的大包子倒到匾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莲衣将铜钱留下,刚从他手里接过竹匾,转身见那些难民已经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她吞咽了一下,朝他们走过去,“别抢啊,都是你们的,等我放下你们再拿,一人拿一个,不要多拿。”
但是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白说了,他们一拥而上,竹匾也被撞得脱了手,莲衣连忙往边上躲,还好没被卷进去。
其实本来未必会弄得如此狼狈,只是那堆成小山的大包子放在眼前,对饿了许多天的难民来说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有上顿没下顿,有人愿意将它们送给自己吃,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快朵颐。
就是架势太吓人,就连丫鬟都站到了莲衣身后去,也只有随行而来的婆子还挽着莲衣,像是相互扶持着矗立原地。
一位老者在那些难民当中显得格外不同,他始终靠坐墙根,没有动弹。
莲衣留意到了他,虽然有些脚软,但还是单独为那老者买来包子,揣在怀里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你吃这个吧。”
她以为这老者不去吃包子是因为腿脚不便,但走近了一看,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残疾,甚至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饿极了的窘迫。
老者抬首,缓缓端详起她,“多谢这位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老者接过包子,并不急着吃,而是先问莲衣的名字,莲衣感觉甚好,微笑说:“我叫莲衣,老人家你快吃吧。”她担心他不吃,等会儿叫人抢了去。
老者细嚼慢咽着吃了包子,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
莲衣撒了一点小谎,“不是,我是来北平…游玩的。”
老者慢条斯理地问:“姑娘是哪里的人?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
莲衣答:“我就是那儿的,我是扬州江都人。”
“那就快回江都吧,姑娘。”
“为何?”
“这儿不安全。我们都是从河西逃难来的,朝廷的西宁卫已经沦陷了,一路过来官仓都说没粮,都运往阵地充粮饷去了,可怜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只有一路逃难背井离乡的份。”
莲衣听到这儿心惊不已,西宁卫她是知道的,就在蜀地往北不远,再往下就是当年大渡河之战的前线。难道西番蛮子又卷土重来了?可是他说的又是突厥,莲衣糊涂了。
老者继续说道:“今早京城来的军队已经进城了,听说他们的人马都歇在北平的卫所,带了三十车粮草。”
莲衣惊喜,“那可是来给百姓送粮食了?”
老者摇头,“是北平就要打仗了。这几日城里难民越来越多,你且看,要不了多久,即便战胜,突厥退兵前北平也要先内.乱了。”
莲衣心上“咯噔”一下,“内.乱?”
是啊,难民越来越多,官仓里却没有粮食,眼下城里还只是看着多了些外来人口,有善心的百姓也愿意稍加帮助,可等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这些难民饿极了、冻极了、绝望极了,到最后会演变成如何的景象,莲衣不敢去想。
老者道:“今早上军队才进城,眼下已经有流民在官府讨要粮食了。”
想来官府的人去找高老爷,就是为了这个,莲衣问:“他们想要军粮?”
老者却笑了笑,“什么军粮民粮,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
回高府的路上,婆子胆战心惊地问莲衣:“姑娘,你说咱们和高府谈好的生意还能成吗?高老爷不知道在打仗吗?这个节骨眼可不是开酒楼的好时机啊。”
莲衣绞着手,倒不是为了生意的事苦闷。
她想起蜀王那时总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拿出来说:“打仗只苦贫民,何况现在还没有打到北平,你也听那老人家说了,军队带了三十车粮食来,浩浩荡荡的,大豊国力强盛,只要出兵这仗就输不了。难民都是西边进来的,知道北平繁荣都涌进北平,等仗打完了,能回家了谁都不愿意在外边当流民。难民走了,北平也就恢复如常了。”
“是这个道理,姑娘懂得真多!”
莲衣不怎么好意思,心想哪里是她懂得多,都是从别处听来的罢了。可谁学东西不是从别处学来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虽没读过书,但也从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里学成了自己的一套东西。
再不是那个空有一腔孤勇的小姑娘了。
莲衣走在回高府的路上,盘算着要不还是尽早回家比较好,适才那番谈话有些叫她胆寒,特别是临走那句“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听着实在别有深意。
三十车的粮食,就在北平的卫所里,三十车!能救回多少条流民的性命?
要是这些对官府怨声载道的难民殊死一搏,闯入卫所和朝廷抢粮,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难民或许会得手,但官兵手持武器,又怎会放任这些可怜的流民抢夺运往前线的粮草?内.乱便是这样一触即发的。
即便莲衣不懂军务,她也知道,不管是哪个倒霉蛋负责押运这三十车粮草,他的麻烦都大了。
莲衣回到高府附近,看到高府正门口非但停着一架气派的马车,那马车后边还齐刷刷站满了军士。莲衣未免感到不明所以,她出府时,门口分明只停了这架官老爷坐来的马车。那后头这些军士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谁带来的?
看甲胄制式也很眼熟。虽说大豊甲胄大同小异,但南北气候温差大,因此在细节上还是有些差异的,莲衣觉得眼熟也正常,毕竟这些军士就是从京城来的。
他们堵着门,莲衣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在不远处垂手站着,尽量不引起注意。
过了会儿,大抵是门里都谈得差不多了,高老爷亲自走出来送客,就见到两个身高腿长的武官开路,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位文官,最后出来的才是高老爷。
莲衣怔怔瞧着他们的方向,眼神叫那个打头阵出来的高大人影给定住了。
坏了,她害相思病了。
怎么看谁都是慕容澄啊?这个背身站着看不到脸的男子好像他!不不不,不对,虽说身形乍看与他有九分相似,但是气质远比不上他,瞧着还有点佝偻似的,难不成是甲胄太沉站不直么?
可是就连婆子也这么觉得,“姑娘,那个人远看着好像世子爷啊。”
莲衣心里直犯嘀咕,那应该是真的很像吧?总不可能婆子也害了慕容澄的相思病。
她只好嘟嘟囔囔道:“要是能转过来就好了,我也好看看他脸长得像不像。”
婆子担心她离家太远想得多了神伤,还得自己来哄,顺嘴道:“不像,肯定不像,转过来定然没有世子爷半分神气,姑娘你瞧他像是有点弓着背,世子爷可永远是昂首挺胸的。”
二人七嘴八舌地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对方根本就是在迁就周围人的身高,欠着身子听人讲话。
不过既然一致认为不像,莲衣也就不再探究了。那几人也都来在马前,男子行云流水翻身上马,亮给莲衣一个无比眼熟的侧身。
莲衣呼吸一滞,一把拉住了身侧的婆子,“可是我眼花了?”
“应当不是…姑娘,我怎么瞧着他就是世子爷啊!”
那厢慕容澄骑到马背上视线宽阔,一眼瞥见了屋檐下站着的几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当中有个姑娘围着酱色的腰带,正朝自己怔愣地望。
他本来累极了,霎时只剩满腔高兴,也顾不上有没有人看,朝她咧嘴一笑,掣缰绳调转马头,径直跟着大部队离开了高府。
“是世子爷!是世子爷啊!他晓得姑娘在这!特意来的是不是?你看他还对你笑呢!”婆子和丫鬟压低着嗓子惊叫,唯独莲衣木愣愣望着队伍远去。
等人都整齐划一地走了,她一个箭步冲进高府门内,往里追赶,拦住高老爷去路。
高老爷叫她吓得往后一缩脖,见是她,放慢了脚步,“丫头,出去玩了一圈就回来了?可是外头太乱了,将你给吓回来了?没事儿,别听那些风言风语,这仗打完就好了,打完就太平了。”
说着,他摆手又要往里走,莲衣追上去当即问:“高老爷,适才那些军士是怎么回事?那几个穿盔甲的可是从京城来和突厥打仗的?他们是来您府上做什么呀?”
高老爷见她急切得反常,乜目瞧她片刻,“噢,我知道了,你以前在蜀王府做过,那蜀王世子也算是你以前的东家,你认出他来了。别担心,他是来运粮的,不上前线。”
第73章
这个消息比来北平谈不成生意还叫莲衣惊惧。
高老爷送走了官府的人,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这些不要脸的,在我这要不到粮,回去少说要将我编排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莲衣追上去问:“可是高老爷,您这儿是真的没有粮食了吗?我听说您手底下许多田产,那粮仓里应当是有粮食的呀!”
“你以为官仓里没了粮食,那些当官的就弄不来粮了?”高老爷哼笑一声,“他们是官,我是民,他们的粮食管着百姓,我的粮食供着手底下几百号工人的死活,我把粮食拿出去了,这些工人又做什么为生?拿什么养家?难不成让我养着他们吗?”
莲衣一愣,“是我失言了,高老爷。”
高府的粮食不是屯粮,而是庄上种了拿来买卖的商品,有商品就有人管理,官府来要粮,也会给几个钱,但本意就是叫高家做善事,救济灾民。
灾民是救济了,那管理、处理粮食的人呢?来年什么活都不做了,回家抱着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商人之所以能利滚利钱生钱,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让钱财环环相扣,因此绝不可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即便高老爷真的做出善举,自掏腰包既喂饱了难民又养活了这些工人,那他的窟窿谁来填补?会不会就因为这个漏风的“大窟窿”,摧毁了人家来之不易的百年家业?
莲衣不敢想,何况自己还等着高老爷的一千八百两,要是高老爷真的被官府说动开仓放粮,自己这钱估摸着是拿不到了。
她自己连这一千八百两都舍不得,又怎么能劝说别人去当那个散财童子呢。
可是莲衣体谅了高老爷,就得将慕容澄丢到了火上烤。
她想知道该去哪里才能见到慕容澄,问了一圈,得知京城来的军士们都歇在城郊卫所,后天那三十车粮食就要再度上路,往西边运。
“我得去找他。”莲衣撂下这句话就想靠两条腿走到城郊的卫所。
丫鬟和婆子一路跟一路劝,莲衣都充耳不闻,只叫她们自己回去,她半点不害怕,眼下对另一件事的而担忧已经战胜了她心中恐惧,她只怕去得晚了就迟了。
“姑娘你不能去啊,徐达都说了,卫所虽在近郊,但那也是在城外,山路不好走,你不要犯傻呀。”
山路算什么?多不好走的山路莲衣都走过,“别说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结果莲衣还没走出高府门前的长巷,前头的拐角忽然滚过来一根大胖萝卜,像是早就等在那儿,知道她要出府似的,“骨碌碌”停在了路中央,将莲衣主仆三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那拐角处又探出一只利落的高筒皂靴,左右摆了摆。
头一次见一只鞋还能摇头晃脑。
靴子的主人从拐角走出来,身上早就卸下了那累赘的甲胄,仅着一身玄青色劲装,身高腿长一棵树似的兀立远处,
莲衣眼眶子一热,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也会回来找她!她撒开腿脚就朝他跑,“咚”的一下撞进他怀里,叫他给捞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慕容澄连日赶路嗓音难免喑哑,仍想着逗她,“哎哟哟,好有劲的姑娘,差点撞得我后退三步。”
莲衣刚仰脸朝他绽个笑,旋即耷拉下小脸,将他推开,“坏人!不告诉我你也要来!”
“我坏人?”慕容澄可真是被冤枉了,追着她目光与她相视,“我晚你半个月动身,怎么就成不告诉你了?我告诉谁?你那时人都不知道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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