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远眺,中山的最高峰巍然屹立着,几乎划破天际,平分了半边天色。
峰顶有大片白,又因高耸如云而雾气缭绕,一时难分辨是云是雪。
浮桑也抬头,同她一般凝望中山。
“蛟”族,便以这最高峰宣山为栖息地,可他至此刻,仍未感受到任何“蛟”的气息,连其他居于此的兽族气息也没有。
祁以遥则与青耕交流着,然后道:“就在这附近了,但不知是山前,还是山后。”
也没差吧。
簌棠点了点头,度假快要结束,回头要回魔界上班了,说起来倒有点不舍。
除开不讨喜的封建旧俗,人间的烟火气她还是极喜欢的,还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诸位麻烦让让,我赶着去见山神呢。”
此刻,她正在一处山坳转角,忽而碰到一个推着牛车的老汉,他用麻巾擦了擦脸,吆喝道。
众人的注意一下被吸引,看向老汉。
只见他的牛车铺着稻草堆,上头躺了个瘦弱无力的小丫头,裹了件脏兮兮的棉麻被子,定睛一看,便可见小丫头面黄肌瘦,印堂与唇皆发青,俨然病得很重。
“山神?”簌棠不由问道。
见人来之前,便化作人形的浮桑追问,“何处有神?”
老汉张口欲答,后头忽然又传来说话声。
“老谢,急也没用,山神早就不显灵哩!”那人似乎笑话他,“你倒不如省点气力,早早给丫儿把坑挖了吧。”
被称作老谢的老汉一听,顿时怒了,脸气得通红,“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丫儿要长命百岁,你才挖个坑早些埋呢!”
吭哧吭哧的车轱辘声由远至近响起。
簌棠耳朵微动,听闻山后还有大部队,陆陆续续的人群转过山坳角,人声一下大了起来。
为首的是个高瘦的中年人,脸被日头晒的黝黑,粗布麻服,一看就也是庄稼人。
他怀里抱了个小女娃,身后还有个同样面色苍黄的女人,也同他一样,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女娃娃,手边还牵着个小姑娘。
“你咒我死嘞!”中年人也怒了,“你这老头真没道德,我是一家的顶梁柱,又不像你家死个丫头,我能出事嘛我!”
眼看着中年人这拖家带三个女孩的架势,簌棠的脸色沉了沉,不大好看。
她也曾是人,所以在同行的大家还有些不明所以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果然,老汉冷笑着,看着他这一大家子,“你说不信山神显灵,你带着几个丫头跑上山干什么,还不是求个胖儿子。这倒春寒还没过,把丫头们冻着,你才好没良心。”
“怎么还不能求了嘛?”中年人反驳,“求求又不少两块肉,我乐意怎么了?”
老汉不再理他,摇摇头,将栓牛车的麻绳用力往上一撺,系紧在自己身上,压低背迈开腿。
他向簌棠一行人再次喊道:“麻烦让让,我家丫儿等不及了,快让我过。”
大家纷纷让道。
簌棠手指一弹,一道灵光飞入小女孩身上,眼见女孩脸色缓了不少。
牛车也有了灵力加持,令老汉推得不再那么费力。
他身后,中年人还在嘟嘟囔囔,对自家媳妇道:“他说的什么话?那丫头早该没了,风雪里捡回来的,病怏怏了这么些年,就算好赖活了,瘦得一把骨头,将来卖给人家当媳妇都没几个钱,养来做什么?”
“咱也得抓紧上山去了,一年也就这几日山神可能显灵。”他颠了颠自家手里也没几斤重的瘦女孩,“妞儿,要是见到山神了,记得要磕头,和山神说要给送你一个好弟弟,晓得不?”
抱着孩子的女人表情麻木,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只默默点头。
小女孩也只是和母亲一样点头。
后头,还有不少抱着孩子的人上山来。
他们途径簌棠一行人边上,大抵是不如前头的人心急,仔细看了看他们,发现他们衣着不凡,不免多看了好几眼,议论纷纷,
但一般无二的是,他们带着的都是小姑娘。
——都是找山神求儿子的。
簌棠想嗤笑,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反正他们也求不到。
不再是原本的世界,却仍有一样的恶习,但这里的仙族却不似从前世界里描绘的神仙,仙族只是一个种族,也如魔独居西方地界,各占一方,互不相干。
“世上又有多少神?”神又承载着什么样的期盼?
他们可会心念毫不相干的凡人,可会真为三界中的弱者给予帮助?
仙族的老大便是神,这个簌棠知道,但印象里,仙族唯一爱干的事就是和她魔族打架,他们居于天界之上,自诩天族,哪有空管地界的事,没打下来占领地都算好的。
浮桑的目光仍落在远处渐成小点的牛车,少年如玉,漆黑的眸映着高山的雪,如蒙上一层水蓊蓊的雾。
听闻簌棠的感叹,他回神,回答道:“神乃上古化生,不多。”
——他便是神。
“仙界也很少见到神,但应当有不少的,我所知的便有四时之神,日月之神,还有镇守仙界的神……”这问题祁以遥专业对口。
毕竟神仙神仙,都是这么个叫法,她道:“不过神大都避世,鲜少干涉三界之事。”
浮桑瞥了她一眼,冷淡吐出几个字:“你仙界之主,他干涉三界的事还少?”
仙族之主,是与他同一时代化生的神,但他一下忘记那神的姓名了。
他不喜欢那个神,上古之时,饶是他居于极东岛,也能从天地二界的灵力波动中感知到那烦人的踪迹。
上蹿下跳来往两界,心怀鬼胎,从上古时那个神便如此。
“你怎能随意置喙我族尊上的事?我从未听过尊上他……”祁以遥怔了怔,狐疑看他。
浮桑与旁人说话的耐心尽了,“不过是他胡乱封的称呼,你说的那些,也算作神?”
言罢,他率先往山上走去。
簌棠若有所思,盯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
所以,他的朋友句芒,所谓春神,究竟是不是神?
而且,他几乎不说假话,他如何晓得这些。
“阿浮,你要去哪儿?”她目色变得幽深,喊了他一声,但已猜到答案。
少年回眸,即便容貌特意掩饰过,那独特的桀骜且清淡的气质却没变,乌眸极澄亮,一眼就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他薄唇微动:“找山神,去不去?”
小猫竟然还会征求意见了。
簌棠眨了眨眼,油然而生逆子终于长大的感觉,“去。”
反正也顺路,她也想知道这山神的事究竟是不是真。
回头又看众人,众人也都点头。
九耳忽然说话了,它微微迟疑道:“棠姐,这山神,我好像有印象……”
簌棠脚步一顿,看它。
“从前,我的家乡也会有人说起山神,大家会上最高的山去求她庇护,传说中她原身是神鹿,能化人,喜爱歌唱,山中常有她的歌声。”
重明鸟拍了拍翅膀,“传说?她真的会显灵嘛?”
簌棠阖眸,感受发散到四处的灵力,山中只有尚未开灵智的野兽,宣山少木,唯余风声呼啸,平静一片。
没有人在唱歌。
“我不大记得了……”九耳犬摇摇头,迟疑着,又点头,“……她会的,我曾经的小主人有一次被柴刀意外伤了,伤得很重,家里人带她上山,没过多久她就好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簌棠若有所思。
这也说明,九耳犬的家乡就在这附近。
重明鸟惊呼一声,“听起来还挺真的。”
“也会为人求子?”祁以遥冷笑一声,“鬼域才能掌控灵魂,这所谓山神能扭转吗?”
九耳犬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往事,良久后,缓缓点了头。
“有的,但是很少。所以后来,人们开始怪罪她。”
第61章 家的温暖
“山神早就不显灵了, 上一次见她还是十二年前呢。”一老人佝偻着背,叹气道。
“我们成天供奉她,香火就没断过, 她倒不满足了。”另一个年轻人冷哼了一声, “要再这样, 我看咱们干脆将山神庙砸了,我们另拜神去算了。”
“这话可不能说, 嘘, 小崽子, 你这是触犯神灵!”老人怒了。
年轻人不以为意, 看了眼山顶, 只有一片白茫茫, 看不到任何神迹, “神灵不显灵了, 还叫什么神灵。”
还有许多这般的话语, 飘入簌棠一行人耳中。
有求财者, 说十多年前忽然不再有财路, 心里纳闷又愤怒, 哪有庇护到一半就不庇护了的, 他要找山神给个说法。
有求子者,说求来的儿子意外落水去世,想要再求一个,却再也得不到山神的回应, 他不信邪,不信山神再也不出现。
簌棠体会到了, 九耳犬所说的——他们开始怪罪。
他们有诸多抱怨,诸多指责。
但他们却忘了, 从最开始,一切幸运都是山神的馈赠。
求来的,本不是他们自己的。凡人得了神的垂怜,最后反过来要怪的也是神。
深呼吸一口气,簌棠告诉自己现在是魔,不是人,一切等见到所谓山神再说。
浮桑目色淡淡,他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一直凝视在宣山最高顶。
*
因为想知道山神究竟在何处,他们没有动用法力直接飞往顶峰,而是顺着大部队,一点点往前赶路。
是夜,雪色苍茫,距离顶峰越来越近,渐渐赶路的人停下脚步,就地休整。
不远处隐隐还能听到人声,按照人的习惯,夜里为防野兽袭击,簌棠指尖轻点,也生出了一堆篝火。
有灵智的兽族不怕火,大家纷纷跑来篝火边。
“姐姐,这火好适合烤大鱼欸!”重明鸟说。
簌棠点点头,一抬手,从系统商城里拖来一条鲜活的大鱼,通体金红,看上去就很好吃。
又一挥手,一堆五花八门的调料出现。
浮桑看着看着,问道:“簌棠,你出门还准备这个?”
奇幻世界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大家通常将所需放在储物袋中,或存于丹田识海各处,像簌棠上次变出来的金就是真有,铜钱是障眼法。
是故,浮桑有此问。
簌棠又点点头,挑眉,“出门在外,当然要准备齐全点,你要不要吃?”
毕竟她拖家带口,带了这么多小崽子。
她有非常深的铲屎官觉悟,加上系统商城的支持。
“不。”浮桑当然不吃。
簌棠于是又极为自然地再次点头,顺势去询问尔白他们:“尔白,灌灌,你们吃鱼吗?”
尔白今日没有穿白衫,兽族并没有戴孝的习俗。
为了赶路,不久前他刚在一处城镇挑了件耐脏的深色裘服,风雪里,暗色显得他肌肤更加莹白盛雪,像是雪做的人,精致又易碎。
他勾出一抹淡笑,有礼回答:“劳魔尊大人费心,先为九耳重明烤吧,我并不饿。”
没有直接拒绝,尔白惯常不拒绝人的。
也不显得自傲,时刻将自己放在谦卑的客人位置上。
簌棠没再多说什么,又问了祁以遥的口味,搓搓手准备起来,杀鱼,剔鳞,去内脏,由于鱼太大,不好直接串着烤,又架起一块石板,才放上去炙烤。
重明围着篝火绕来绕去,俨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浮桑将视线从尔白身上转回来,盯着跃动的篝火,一动不动。
香料的气息不重,为了照顾兽族的口味,簌棠做得很清淡。但她的手法熟稔,姿态娴熟,从头至尾做起鱼来都有条不紊,没有一丝手忙脚乱的意味。
“簌棠姐,时常做饭吗?”祁以遥支着头,问她,“魔族,不是不用食么?”
簌棠笑笑,答得自然:“不用食,但也会嘴馋啊。”
将鱼肉拨翻了个面,料粉洒在石板上,尘烟微腾,将她明媚的眉眼朦胧。
“从前行军,偶有见手下做过。这不难,看几遍就会了。”
其实很难。
小时候,父母希望她能读个好学校,送她去大城市里的舅舅家寄养。
舅舅舅妈当时没有孩子,工作很忙,很少开火,也时常见不到人。她没有饭吃,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那时候小,锅很重,铁铲也很重,就连切菜的菜刀也很重,一切都好像很难很难。
菜总是烧糊,饭也总煮的夹生,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吃饭,难以下咽的饭菜,令她吃着吃着就会哭出来。
那时,她会想,爸妈是不是抛弃了她。
“喏,好了。”簌棠看着眼巴巴上蹿下跳的重明,笑着招呼它,“快来吃。”
后来长大了些,她去读了寄宿学校,后又自己租了房子,做菜变得得心应手,想和亲人交流的话却不那么得心应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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