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明白父母的无奈,没有人抛弃她,可是多年独身的经历,让她再也无法感受到所谓家的温暖。
亲人变得生疏,好在她有一屋子的毛茸茸陪着她。
此刻,也是如此。
她串了一块鱼肉,笑意吟吟,递给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白衣少年。
她轻声道:“阿浮,这个给你吃。”
浮桑怔了怔。
凛冽的冷风在郊外无孔不入,将篝火吹得摇曳不停,来自鱼肉上热气腾腾的水雾却拨开严寒,烤过的焦香带来烟火气。
他薄唇微动,有一丝茫然的情绪洇在墨色眸底,“我……”
好像说了不吃的。
“真的很好吃的。”簌棠眨了眨眼,杏眸中倒映的是生动的篝火,“尝尝看我的手艺嘛。”
浮桑沉默了一瞬。
鱼肉已递至他的唇边,他无意识,又或是潜意识里想张唇,由她喂进了嘴里。
鱼肉入口即化,香气仍流连于唇齿间,心思转瞬即逝,涟漪却仍在心底泛起。
“好吃吗?”摇曳的篝火,衬得她一双眼亮晶晶的。
他抿着唇,好一会儿,似回味,“……好吃。”
居于极东岛,浮桑并非没吃过鱼。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规则他无意破坏,尤其句芒馋嘴,喜食鱼,时常带来扶桑树边享用,也会分享给他。
出于好奇之心,他吃过,海鱼不腥,食之却无味。
没有她做的这般好吃,她每每给出来的东西,都似窥探过他的想法,他都很喜欢……
浮桑乍然回神,眼眸一沉。
“有动静。”他道。
风声呼啸得越发大,篝火被吹得黯淡,四周一下变得晦昧无光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重明的欢笑声也戛然而止。
可环顾四处,无人有所察觉,连其中魔力最高的簌棠也毫无所知,她沉吟着:“什么?”
浮桑屏息,几息之后,那略带熟悉的气息渐渐散去。
“你察觉到了山神的踪迹?”簌棠又问。
浮桑抬眸,沉默一瞬,“没有了。”
气息消散的太快,却熟悉,如此难以捉摸,善于隐藏。是曾生活在这里的兽族,他记得那只小兽……
会是它么,它是山神?
又为何,蛟没有在它身边。
簌棠抬指,为篝火添上灵光,火光骤亮,模糊了她的神色。
听明白了浮桑的话,是感觉到什么又查丢了,她道:“没事,总归在山里。”
一路走来,人间灵气稀薄,几乎没有灵力。
就算浮桑探查到的不是山神,也说明这座山确有蹊跷,有难得的灵物生活着。
她看向九耳,不知在这样的人间,九耳是如何修行开得灵智的……
夜渐渐深了,凡人相继睡下,雪林中,一时唯有噼啪柴火声。
想了想,簌棠对着大家道:“我们也先休息吧。”
*
后半夜,这次率先察觉到动静的是簌棠。
他们歇下的地方正是一处峭崖,这里风大,凡人不会过来,而他们在夜里施展避风术即可。
她睁开眼,听到微弱细碎的声响,呼吸微沉。
往那处看去,却发现是尔白,他独自站在崖边。
簌棠微怔。
从这个位置看去,黯淡的夜,无月,唯有星光些微,缀在夜空中,而他身着深色长裘,清瘦孑然得几乎融在夜色里。
虽是白狐,尔白却罕见畏寒得紧。
浮桑先前与簌棠说过,青丘九尾狐族有强悍的天生灵力,但万物有平衡法则,该族修炼的过程十分艰难,百年才能长成一尾,直到九百年方可切实感知灵力,因而千年才算成年。
三百年前,青丘国灭,尔白失去了修行本族法术的机会。
后来又一直为母奔波,将仅有的灵力渡进了永劫之阵。
才成年的小狐狸,至此刻,或许连傍身的灵力都没有多少,他还独自跑出了避风阵。
簌棠轻嘶了声,起身,慢慢走去他身边。
她的魔力蓬勃,渐渐飘荡在空中,划开冰雪,驱开寒风。
尔白察觉到了,回头看她。
“魔尊大人……”他要行礼。
他时常向她行礼,也向浮桑行礼,说是对待恩人必须如此,簌棠总拗不过他。
但这次,她伸出手攥着他的手,让他止下动作,“不必了。”
也正因此,她发觉隔着厚重衣料的纤细手腕,正在止不住的颤抖。
她一顿,看着他表面平静的神色,迟疑着,“……你想家了,对么?尔白。”
分明他的眸子含了极深的哀愁,半晌,他却摇摇头:“只是夜里睡不着罢了,大人无需担心。”
簌棠沉默。
良久之后,她抬袖,灵光如波浪荡开,盈亮了素色的袖,照亮了一束娇艳的花。
尔白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寒风中,娇嫩的花骨朵好似禁不起太多摧残,花瓣才落下两瓣,未伤枝叶,他却眼眶一红,颤抖着捧起花。
如火盛放的花,对照着他冻得通红的手。
像对待着什么珍惜宝物般,他哽咽道:“大人,这花…从何而来?”
第62章 她希望
几乎不会术法的小狐狸, 没有办法使青丘的花永远盛放。
离开青丘之国时,簌棠发觉尔白默默地挖了一抔乡土留作纪念,于是她也想着为小狐狸做些什么, 留下了不少青丘之花, 放入水境。
花在水境盎然生长, 很快变成一片花海。
但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他说,他总是淡淡的, 回避着这个问题。
众人也不愿主动提起戳他伤处, 不过短短一两月, 青丘成了这一路讳莫如深的禁词。
——直到今夜。
簌棠沉吟着:“我带你去个地方, 可好?”
尔白默然片刻, 他的眼眶仍是红的, 星点月色下, 如浸染了殷红的血深邃。
他点头。
不算强烈, 极温柔的灵光乍亮, 周遭又回归平静, 原地不再有簌棠和尔白两人。
而雪地篝火旁, 浮桑缓缓睁开眼, 看着悬崖的方向。
*
簌棠带尔白去的, 正是水境。
记录下青丘的景致,随心而动,不过片刻,偌大的密境像一幅自动生成的画, 映出天边遥遥的山,葱葱的山, 盈盈的水。
“应当没有漏什么吧?”好一会儿,簌棠默默道。
尔白远眺着与青丘别无二致的山水, 看了很久。
他想开口说话,她看得出来,知礼的小狐狸总是有问必答,可此刻,他的唇紊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拘你自由。”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答应了你母亲会照顾你,但照顾并不意味着管教,更不是豢养。”
她将小动物当作陪伴她的朋友,一贯如此。
对兽族,亦是如此。
“不要觉得自己在寄人篱下,尔白,相识一场,我们可以成为好友。”簌棠道。
水境中的风掀来熟悉的花香,灿若红绸的花开得满山满野。
尔白轻轻眨了眨眼。
从簌棠的角度看去,能看出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当真是隐忍,永远克制。
簌棠呼出一口气,道:“之后,你想回青丘看看就去指元由口,口裙八依四巴衣留就陆三收集发布,想我们陪着去也可以,或者一时太想念了,又抽不开身,水境也为你开放。”
尔白回头看她,那双眸如水蓝色的玛瑙石一般,剔透澄澈,又似天河的水。
兽族的心思多表明在脸上,哪怕掩饰情绪,依旧能看出他的纯粹。
“……只要你想,青丘便一直在。”她最后道。
无论是真实的青丘,还是水境中的青丘,抑或是尔白心中的青丘。
尔白就这样怔怔地,听完了簌棠的一大段话。
但临到最后一句,他浑身颤了颤,垂眸,仿佛被无尽的悲伤淹没。
簌棠心里有点忐忑,自己是不是说得不够好,又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
“尔白……”她踌躇着,唤了他一声。
没有得到回应。
簌棠更忐忑了。
但片刻后,清瘦却依旧俊挺的小公子抬眼,他勉力勾起一个笑。
簌棠微微睁眼。
只见他眼中似乎化开了什么复杂的情绪,如冰雪消融,带着浅尝辄止的试探。
他轻轻点头,说道:“好,谢谢你……簌棠姐。”
她也眨了眨眼,过了半晌,轻笑着:“不用谢,小白。”
风声带动河流,流水澹澹,蝉鸣叶落,是青丘的春,不同于水境外宣山冷寂的雪。
就在这样悄然又静谧的氛围里,她能察觉,他的心结好似也被春融化了一点。
水境当真是个好地方。
簌棠心想,彼时她也是在这里慢慢征服阿浮的。
“还有一件事。”
寂静了很久之后,感受到尔白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簌棠又轻轻开口。
这是难得和尔白独处的机会,她没忘正事,“在我身边,你是更愿意以人型尔白的身份示人,还是做九尾狐尔白?”
尔白错愕。
“魔界有许多魔族认得你……”簌棠与他解释道,说起自己的计划,“你有很大的知名度。”
她善于观察细微,常从细节中看出端倪。
尔白到底是兽族,在曦阳楼里待着的时光虽不算难捱,却也谈不上自在。
头一次听他唱曲儿时,他的目光是空洞且虚无的,像精致的傀儡。
毕竟那时,他仍需隐瞒身份,无奈融入着完全不同的族群。
而且,这样的生活在彼时还看不到头。
“——但他们并不晓得你是只漂亮的小狐狸。我想着,若是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惊喜的。”簌棠含笑。
尔白默然一瞬,迟疑道:“会么?”
“会的。”簌棠笃定点头。
从系统的数据来看,从她这些日子的了解来看,魔族大多人,其实对魔兽并没有什么敌意。
如莲笙曾言,魔界的土壤上,魔族与魔兽曾是相伴而生的。
“往后,我也会在魔界逐步放开禁令,不止是魔心城,整个魔界都会是兽族的乐土。”
言罢,簌棠一挥袖。
硕大的光幕悬挂于天际,她这些日子来录的视频呈现其中,再往后,是魔族好奇又兴奋的评论。
而若留心看……还能发现——有一些兽族,也小心翼翼留下了评论。
它们的话语细碎,带着如同尔白一样的试探,多是什么“好好哦”、“真的么”这种零散语录,可只是这寥寥几字,说不定已经是犹豫很久,纠结又忐忑发出来的。
“小白。”簌棠回头看他,“我想让魔兽不再…误会我,不再害怕踏入魔心城,不再这样小心翼翼活着。”
“我想要你帮助我,可以么?”
——回到终极话题,希望尔白可以做她账号的带货主播。
这件事看上去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但她的话是真心的。
那些被画地为牢留在禁林的兽族们,在草场被迫圈养的兽族们,还有暗市中挣扎着引颈受戮的兽族们……
她希望,将来它们都能好好的,得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尊重。
她希望,人与兽,能够自然相处。
因为她曾经自问过无数遍,人与兽,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自然相处?
——当年,她的小阿福就是被偷猫贼撬开了窗,在挣扎中被折磨至死。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外出回家,看到窗台鲜血淋漓的抓痕与毛发,她惊慌失措打开门,看见阿福蜷缩在地,它的腹部有一道极深的口子,遍体鳞伤着,体温在渐渐流失。
即便争分夺秒带它去医院,一切也无力回天。
后来她在小区监控里,看到那日她的阿福那样用力地扒着窗台,拼尽全力地逃回家中,而那群偷猫贼还有恃无恐地守在周围,久久才散去。
甚至,她报警后找到了那群人,他们明明受到了警告和惩治,仍然态度敷衍,眼神中满是麻木与轻蔑。
他们没有良知,没有对生命的尊重,小动物的命在他们眼里只有货品的价值。
可恨之极,恨到她几乎失去理智。
若不是最后朋友拦着她,她可能真的会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
——就算做了,她也不会后悔的。
对那群冷血恶劣的人而言,宠物不过是谋取利益的货物,可对她来说,阿福是家人。
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事仍然在生活中反复上演着。
尔白顿了很久,他看着簌棠。
“可以。”他说。
本不该有一条任何生命该被当作货品对待,该被践踏的。
就如曾经因为阿福的死,簌棠决定做宠物博主,救助流浪动物,不断为小动物发声。
穿来这里,她也会救下九耳,封禁暗市,执着于将那伙人揪出来,撤下了所有不该存在的禁令。
阿福在天上看着,她没能救下它,但她在努力救下无数个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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