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蛟坐在屋里,正紧张观战,直到江银廓伸手拍他,他吓了一跳,扭头发现江银廓已经到了。
江银廓望着前方,“以多欺少,还拿兵器,丢不丢人?”
“打我的人,闯我的门,你还问我丢不丢人?怎么不问她过不过分?”
吵嘴无用,江银廓干脆讲明:“那人带了兵器,从始至终都没出刀,你觉得像是寻仇的吗?”
“他刀子架在孟老三脖子上来的。”
“孟老三那个嘴,欠得人尽皆知,能和人说明白,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孟老三风评不好,江蛟倒是有所耳闻,江银廓三言两语,心中渐渐清明,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但狠话已经放出口了……
江银廓熟知江蛟脾性,重在要脸,于是拍拍他的肩,用行动示意自己来解决。
风雪中,女子的声线高亢,贯穿整个庭中。
“再动手,我放箭了!都别活!”
尚有理智的船夫听见喊声,心知江银廓来了,当机立断,迅速散开,人群中有杀疯的船夫不肯作罢,还在动手,江银廓抽身去取屋册弓箭,站在屋前拉弓便射。
一箭出去,正中船夫手臂,众人看见箭簇,纷纷望向议事堂中。
四周只剩中箭船夫的痛叫。
江银廓放下弓箭。
庭中与屋前,两道视线相望,江银廓向:“你找我?”
谢绮缓步走向江银廓。
“我有位朋友,想求江先生诊治。”
-
一只细细的篷船,在深夜的河面上行驶。
船篷外,枯叶刮过船身 ,发出细密的声响,谢绮坐在船舱,不得不望向漆黑的江面,因为与他同行的三人,除了江银廓,都对自己虎视眈眈,稍有异动,他们的手就会按住刀柄。
四周只能听见划水声,江银廓的声音在船舱里格外清晰。
“异乡人,你怎会知我名号?”
谢绮闻言,只觉得往昔记忆恍若隔世,那时她只在谢府见过江银廓,当时她是谢镇带回家的第十八位妾室,沉郁暗淡地像一抹烟。
只是这抹烟最后刺杀谢镇未遂,跳楼自尽,临死前谢绮见到的那张脸,和今日在兔子山上看见的,判若两人。
此时的江银廓,有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
各种曲折,如今已经不可说。
谢绮编了个谎:“不瞒姑娘说,我是走江湖的,得消息的路子也宽,朋友重疾,寻常庸医毫无办法,听闻江姑娘是蛇医 ,于是冒死前来,多有冒犯。”
乌黑的船篷中,听见江银廓的笑声。
“你倒是仗义。”
船一上岸,江银廓回身遣众人回去,起初船夫们不肯,可又不敢违抗江银廓的意思。
谢绮望着走远的船只,“你就不怕我害你?”
“你若真有害人之心,议事堂中,以你的身手,船夫当中无人生还。”
她在浓夜中回头,被一缕发丝迷住了眼,“一个女子,这般身手,实属难得。”
谢绮在心中回忆,江银廓当年满身是血,一路赤脚杀到谢镇寝室时的模样,才是当真的好身手,如同阿鼻地狱中的恶鬼。
“江姑娘,我来带路。”
她驱散心念,引她前去客栈,住店的早已睡下,堂中唯一醒着的,是看门的伙计。
伙计打眼一瞧,以为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客店中为了泻火找姑娘见怪不怪,伙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装作看不见。
谢绮将人带上二楼客房,一进门,魏时同乍然回头 ,见是谢绮,眉眼一松。
昏黄灯影中,江银廓打量魏时同,虽然披着衣物 ,依然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
绝不是意外所为 。
江银廓转过头,“就是他?”
谢绮深深一拜。
江银廓带着药箱坐下,冲魏时同招手,魏时同走过去坐下,向她伸出手。
避免打扰问诊,谢绮缄默地站在魏时同身旁,江银廓切脉,垂下眼眸摸了一会儿,又伸手扒开魏时同的眼皮观望。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坐好。
“他中了毒,再拖半个月,毒如肺腑,无药可解。”
魏时同愣了一瞬,“敢问先生,我何时中得毒?”
“得问你自己啊……”
江银廓托着腮,半幅面孔融进灯火中,“这分明是刑伤,前些日子,听闻有朝廷囚犯在押解路上私逃,看守悉数毙命,说得就是你们吧?”
魏时同缓缓收回手,没来得及收去眼底的戒备,被江银廓看得一清二楚。
“这位公子,莫不是想杀人灭口?”
“我们不想杀人。”谢绮轻声说,“江姑娘可有办法解毒,在下必有重谢。”
江银廓看出了些不寻常,“他是你什么人啊?”
“非常重要的人。”
“你们俩是夫妻?”
“并不是。”
“你不说,我便不治。”
谢绮实在不好告诉她实情 ,但听对方所说,应该是有办法。
她实在不好告诉对方实情 ,“不是夫妻,但他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将赌注压在他身上,他不能死。”
还有半句话,谢绮未敢讲,其实自己是将现在的希望,压在眼前的江银廓和魏时同身上。
她需要一个转机。
江银廓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抚平自己的长裙,起身望向魏时同。
“原来不是医你,是医她。”
-
蛇医治病,遵循以毒攻毒之法。
谢绮看着她给的方子,上面写得都是毒药,有些迟疑。
江银廓走出店门,发现谢绮还杵在那儿。
“快些去,今夜让他服药,明日我带着蛇毒再来。”江银廓催促她。
谢绮寻江银廓,不只为了治病,她记得江银廓被谢镇带回贺州的原因。
四日后,杨仙镇作为贺州与瀛洲的交界,将会迎来谢镇的屠杀。
可是,堂皇告知对方真相,只会被当成胡说八道,若三日后能在与江银廓相见,谢绮想着将人打昏,带着一起出镇。
只是眼下必须将人骗到手。
谢绮问:”江姑娘,三日后能否前来?”
“明日我再来一趟,那公子便能保住性命,无需我再来一趟。”
谢绮没有强求,掏出一枚金铢作为报酬,递给江银廓。
“江姑娘帮了我大忙,我想为姑娘取以为药材,作为回礼。”
江银廓来了兴致,“什么药?说来听听?”
“龙涎香。”
江银廓自幼生于杨仙镇,龙涎香自海上运输贩售,千金难求,杨仙镇中能有财力拿到的,只有镇将张玉书。
只是谢绮不知自己与张玉书的关系。
江银廓问得意味深长,“你知龙涎香在何处?”
“知道,当地镇将张玉书府上,此人是姑娘的义父。”
“知道你还偷?”江银廓有些意外。
谢绮问:“姑娘想要么?”
江银廓毫不犹豫 ,“三日后,我在客栈等你。”
-
谢绮取了药,问店家借了器具 ,蹲坐在后院煎药。
蒸腾水汽混着药味一路飞升,消失在清澈的星空中。
她望着银河出神 ,忽然听闻脚步声。
谢绮回头,魏时同正在身后,身上的伤口白江银廓处理过,缝得缝,敷得敷,一身冬衣盖不住裹伤的布条。
谢绮掐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药快好了。”
可魏时同并不是为此而来。
他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问眼前人,只是话到嘴边,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始。
见他站着不动,谢绮回头。
“有事?”
“你知道我为何获罪。”
谢绮觉得魏时同在问废话,但还是耐心重复了一遍二人共同知晓的事实。
“你主张削藩,被我父亲谢镇陷害,皇帝下旨将你流放。”
看样子,谢绮脑子还算正常。
魏时同不太理解:“我主张覆灭谢家,你身为谢家嫡女,不该救我。”
“我不该做的事多了去了。”谢绮垫着厚布,端下药壶,过滤药汤,“比如身为谢氏,杀谢家父子。”
壶口处的药汤沥尽,谢绮将药碗递给他。
魏时同喝过药,回到房间躺下,窗外月色如银,静谧无声,许是药效起了作用,魏时同昏昏欲睡,可四周太静了,那些脚步声很快惊醒了魏时同 。
这足音听着很熟悉,从窗外传来,魏时同伸手推开一线窗扉去望,发现楼下客栈大门处,正聚集着十几名甲兵。
魏时同心说糟糕,说不定是来捉自己的,虽说藩镇事务朝廷无法插手,但若抓一个逃犯,州部名义上都是臣,面子上该做的事,还是要顾及。
谢绮呢?
魏时同举目四望,却并没在房里发现对方身影,当机立断,他翻身下床,准备出门躲藏。
可刚迈出大门,就被一把推回来。
等看清来人,才发现是谢绮。
谢绮将一身衣物塞进他怀中。
“换上。”
魏时同打开一看,是伙计的衣物。
她看向门外,楼下已经有卫兵进来,“你出了客栈,找甜水河渡口,向东走四百步,有条不冻河,乘舟顺流,望见巨石下船,那里有看守,见人报姓名,说你是江银廓的伤者,有事求见。”
魏时同正换着,嘴上又问:“那你呢?”
“我需要拖一段时间,等你走远。”
见魏时同换好,谢绮将桌上的水壶递给他。
“叫他们上来。”
魏时同抱着水壶,想象了一下白日里伙计的模样,欠下腰身,推门而出,转身掩上房门。
他站在二楼走廊,正好和卫兵遥遥相望,魏时同用手示意下面的人。
——就在这间房中。
下楼时,他与卫兵交错,领头的又将他叫住。
“里头有几个人?”
魏时同心头一震。
“只有一人。”
“长什么样?”
“是个女的,挺漂亮,穿着一身黑衣,束袖带刀。”
卫兵这才让开去路。
魏时同抱着壶离开,这才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回温。
后门应该早已被人堵住,既然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放走,干脆就走大门出去。
魏时同将水壶放在柜台上,大摇大摆走向大门,果不其然,无人拦路。
才迈出大门,只听室内一声惨叫,接着是一道破门声。
卫兵一窝蜂涌进去。
他连忙贴着墙沿站好,避免被殃及,等大门的人进入厅堂,魏时同拔腿就跑。
虽然身体状况与几日前没有区别,但比当日在河滩时生猛许多。
魏时同边跑边感慨:果然是绝境之中激发才能。
第3章 预言
客栈闹出的声音太大,惊动了住店的客人。
一场械斗已经到了尾声,胆大的看客,站在走廊里看完了全程。
一黑衣女子单刀杀死十几名官差,几乎是一刀毙命。
客栈里从楼梯到饭堂,都是或伏或仰的尸体,有血喷溅到屋梁上,染红梁间的祥云纹。
谢绮从尸体上割下一段衣料,擦掉刀刃上的血痕,收刀,跨过尸体走向柜台。
客栈老板吓得肝胆俱裂,正弯腰趴在柜台底下,想等她离开,谁知天降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
掌柜下意识哀嚎了一声,接着头被摁在柜台上。
“你告发我,官府给你多少钱?”
“女侠饶命,女侠……”
谢绮将他的头朝柜上猛磕,这一声脆响,让掌柜清醒很多。
掌柜赶紧答:“赏银五十两。”
太少了。
谢绮有些失望,举目四望,因为五十两,死了这么多人。
她收了目光:“你报的,是哪里的官?”
“杨仙镇将,张玉书。”
这掌柜倒是会找人。
谢绮松了手,跨出大门没再回头,那掌柜庆幸拣回一条命,靠着柜台弯身坐下,面色惊惶。
出了客栈,谢绮直奔甜水河,北风呼啸,人在夜里迎风而行,满地大雪银白,谢绮一路凭着记忆找到不冻河,却发现细船一艘都没有了。
客栈掌柜必定通知张玉书,细算时间,腿脚快的话,此时已经派出兵马前来寻找江蛟。
莫不是晚了?不应该啊,自己的速度一定比官兵的速度快……
她正想着,忽然间听见了异响,像动物极速掠过枯草的脆声,谢绮果断摁住刀,面向声源处,全神戒备。
几个弹指间,齐人高的枯草中有人影现身。
看装扮,是甜水河讨生活的船夫。
人群中有人开口:“小姐怕船被人发现,让我们在这里等你。”
谢绮自然是记得来时,这群船夫的态度,上船之后也不敢懈怠,身板崩得笔直,生怕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当看见兔子山石刻时,谢绮的心才缓缓落下,跟着船夫走进寨子,一路直奔堂厅,发现空无一人,厅堂中央却生了火盆。
谢绮问:“江姑娘呢?”
“等着。”
对方扫她一眼,说完走了出去,她望向船夫背影,却发现天上飘起星点白雪,雪势越发凶猛,谢绮不禁离火盆近一些。
紧张感渐渐消退 ,浑身开始疲惫发酸,谢绮暗舒了一口气,捞过一张椅子坐下,想趁人来之前休息一下。
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出现在庭院中。
起初离得远,谢绮没有看清,等人近了,她认出是魏时同,后面跟着江银廓。
魏时同先进来,步履有些慢,但还算稳健。
“没受伤吧?”
他打量着谢绮,等凑近了才闻到谢绮身上的血气,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谢绮瞥他一眼,没有多言。
江银廓后脚也到了,她的嗅觉比魏时同与要好,刚一进门就问:“你这血味儿太重,杀了多少人?”
谢绮答:“一十七人。”
魏时同有些惊讶:“都杀啦?”
谢绮掀起眼皮瞧他:“不然等他们回去,描述你我长相吗?”
江银廓也算是草寇世家,江湖事比魏时同见得多,并没有太惊讶,她反而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兵为何找你们?”
谢绮想了想,事情终究瞒不住,李玉书和自己,谁说都一样。
“我在杨仙镇的通缉单上,客栈掌柜认出了我,偷偷去告诉了镇将。”
魏时同想到那张告示 ,心说不可能,“我已经将那张通缉告示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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