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突然问:“皎皎你与陛下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嫂嫂这话问得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嫁给沈涤尘这么多年,我仍一丝夫妻的感觉都找不到,从来只当他是君我是臣。
“这夫妻间啊,有什么事一定得要说开了才好,”嫂嫂拍了拍我的手,“陛下已经私下差人到贡州去暗访了,你阿兄是有本事的人,又一心为了社稷。陛下不会视而不见,偏听偏信的。”
已经派人到贡州去暗访了?沈涤尘今日没有同我提过。
想到嫂嫂刚才所说的夫妻之道,我想,我或许对沈涤尘真的有些误会。
“皎皎?”
听见阿兄喊我,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嫂嫂问,“你阿兄问你说,我们从贡州带了柿饼来,你要不要尝尝?”
“好啊,”我道,“听闻贡州的柿饼圆润饱满,覆着厚厚的白霜,甜得人倒牙。我早就想试试了。”
嫂嫂笑道:“没错,我去给你拿来,你就着茶吃些。”
嫂嫂起身去拿柿饼,阿兄问道:“我听闻,这应京城外的灾民是你下令放入城中的?”
我以为阿兄要责怪,急道:“都是大郢的子民,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们在城外挨饿受冻,阿兄刚才说自己问心无愧,我同样如此。若是将来由此衍出什么祸事,我自己一力承当便是。”
第150章
阿兄的脸上挂着笑意,听我说完,他欣慰道:“我从前总把你当小孩子,即便你归为皇后了,我仍只当你是没长大的那个小妹。不想今日忽地惊觉你已经是个有担当的大人,也称得上合格的女君。”
“不过,”阿兄话锋一转,“你实在不该做这件事,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道:“阿兄做得我如何做不得?阿兄担得起我如何担不起?只因我是女流之辈?阿兄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什么女流不女流的,”嫂嫂端着茶水柿饼进到屋里来,道,“你这样想你阿兄那才是小瞧了人。你阿兄不是这个意思。”
阿兄笑着取了一块柿饼递给我,我接过咬下一口,果然软糯香甜,又不至于甜得齁嗓子。
“好吃,”我夸赞道,接着问,“那阿兄是何意思,还请嫂嫂替我解惑。”
嫂嫂看看阿兄,阿兄点点头。于是嫂嫂整了整衣服坐到我身旁,将一杯茶水递到我的面前:“皎皎你陪着茶吃不容易腻。”
我接过茶水,嫂嫂这才接着说:“你阿兄在贡州经营许多年,做了多少实事,贤德清明的名声在外,可只这一件事便也有人参他,何况是你?不管你私下做了多少,明面上你终归只是深居后宫的皇后。别人敬你,更多敬的是你的身份。”
“我知道,可这与此事何干?”我问。
嫂嫂抓住我的手,叹道:“我的好妹妹,你如今做了这件事,又没将事做大做出声响。稀里糊涂的就让别人给你善了后。得了你恩的百姓不知道是你一力开城门放人,可那些自身受了损失的人却明明白白知道是你让他们失了钱财。”
“你嫂嫂说的没错,”阿兄道,“我之所以能在此处和你说这些,并非是那些虚名,也不是陛下一人的信任和厚爱,是那些多年来得我庇护的百姓,是他们的民心在我身后支撑。可你呢?有朝一日应京的贵胄对你发难,你要如何自保?”
“我……”我从未往这想过。
或许朝中会有一部分人支持我……但要说力保,也不见得。
阿兄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你别多想,或许只是阿兄想多了些。不管怎么样,你也是皇后,陛下的发妻,也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当真有那天,陛下和李氏不会坐视不管。”
见阿兄的话并不能真正安抚我,嫂嫂将我抱住:“卢氏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样的话怎么能让我真正安心?他们或许以为沈涤尘与我夫妻和睦,鹣鲽情深。实际怎样我心里最清楚。我能有今日,沈涤尘功不可没。
告别兄嫂回到东明殿,沈涤尘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上擦拭他的扳指。
我心中对他有怨,只当是没看见他,自顾自坐到镜子前准备卸下满头的首饰。
“回来了?”透过镜子,我看见沈涤尘抬眼看我。
见我不出声,他将扳指套回手上,穿好了鞋走到我身后,就好像寻常夫妇一样,自然而然地把我头上的簪子一一卸下。
“看你这气鼓鼓的样子,背后定是没少说朕的坏话。”他笑道。
他笑?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将手中的耳珰放回匣中,看着镜中的沈涤尘,开口道:“陛下。”
沈涤尘的心思在我头上,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若有一日有人向我发难,陛下回看在与我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力保我吗?”我认真问道。
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沈涤尘与我在镜中对视。他将手放到我的肩上,沉默了一瞬,重新扬起嘴角,笑道:“说的什么傻话,那是自然。”
我亦朝他笑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我这便谢过陛下了。”
只可惜啊,只可惜。
因为那一瞬间的沉默,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如何相信?
后来许多日,沈涤尘都留宿在东明殿,也不限制我和李氏的人去看阿兄和嫂嫂。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只当他是对我有愧。直到后来得知他在朝堂上不仅找了许多理由嘉奖了父亲,给了李家许多赏赐,更是追封了外祖父唐氏这一脉的许多早已战死的族人。
我这才回味过来,沈涤尘是借此在向朝臣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得益于他的这些举动,朝堂上参阿兄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直到去贡州调查的官员带回贡州百姓的请愿书和事情的真相,阿兄的事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沈涤尘下朝之前,我特地拟了一份食单让鹅黄交予小厨房,其中几道稍有些繁复的菜式还是我亲自掌勺。
今日沈涤尘的心情也格外地好,还未见人已闻其声:“什么这么香?勾得朕食指大动。”
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引他入座。
沈涤尘指着桌上菜肴中一道茶香排骨道:“朕没记错的话,这是皎皎你的拿手菜。今日有什么样的喜事让你有如此雅兴?”
什么样的喜事?自然是阿兄平冤昭雪。
他怎么会不知朝廷上有人给我通报消息,不过是装傻而已。装傻这种事,不必学也会做,我自然是不遑多让,只道:“我听说寻常人家以中馈指代妻子。妻子当家掌事,就叫执掌中馈。这样看来,我与陛下成婚多年,竟没有在陛下的饮食上费过心,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今日这一顿,就当做是给陛下赔罪了。”
“好!”沈涤尘龙颜大悦,“朕也许久不曾得尝皎皎的手艺了。”
出乎我意料的,沈涤尘对我的了解比我想的要深得多。桌上的菜式都尝过一遍之后,很快就指出哪几道是我所做。
“是味道有欠缺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笑道:“膳夫做菜,讲究技巧,偏偏就是缺了些烟火气。你做的这几道,因为是自己常吃,倒是放了些别样的巧思进去,不那么讲究章法技巧,反倒更加出彩。”
我又给沈涤尘的碗里添了些,对他道:“陛下喜欢就多吃些,也不枉费我对陛下的一番心思。”
沈涤尘拿起酒壶,被我按住:“陛下,今日是你我夫妻二人一顿便饭。多吃些菜,少喝酒,养养胃。”
他看着我,将酒壶放下。但是并未去吃盘中的菜,只道:“朕有一事,虽已经做了决定。但仍想听听皇后的意见。”
第151章
我心中“咯噔”一下,料想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表面上却故作镇定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看着沈涤尘道:“陛下既已决定了,必是有陛下的道理。如此仍愿意听我的意见,是陛下对我的重视,我自当是直言。”
沈涤尘微微颔首,略加思考之后才缓缓道来:“皇后的阿兄在贡州日久,既有政绩,也得民心。这样的才能若只是囿于一个小小的贡州,未免太过屈才。中州富庶,地广物博,朕有意将他调往中州,如此更有利于他施展才能与抱负。”
我身体微微后仰,以免沈涤尘这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蹦到我的脸上。
中州地大物博,确是富庶之地没错。可其中码头,水路运输,盐务,各色田庄的水是深了又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没有一个中州的长官能常年在任的。
这并非肥差,反而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但对我来说,这倒也不算是什么不好的消息。以沈涤尘多疑的性格,见到了兄长在贡州的名望仍还将他放回贡州,那才真叫人担心。
“我替阿兄谢过陛下。”我赶紧起身谢恩。
沈涤尘将我扶回座上,对我的反应很是满意,朗声笑道:“皇后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何谈一个谢字。”
他重新拿起筷子,边吃边道:“现在李卿的名声在外,任谁也不敢对他不敬。朕本想着让他即刻启程。”
说着他顿了顿,将一块笋细细嚼碎咽了,接着道:“今日在殿上,朕看右丞两鬓都已经全白了。右丞福薄啊,家中儿女也就皇后和李卿,你们又都常年不在身边,收了个义子也替朕去戍边了。”
“陛下,父亲的儿女们能为陛下效力,侍奉陛下,这就已经是父亲天大的福分了。”我替他斟酒。
“好,好。”沈涤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连说了两个好。不知他是在说酒,还是在赞同我的奉承。
我又替他将酒杯斟满。
这次沈涤尘没有着急喝,只是举着酒杯端详。他的眼神迷离,像是醉了。但我知道,这点酒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分明没有醉。
许久,他才又道:“这些日子,多回去聚聚吧。李氏多年来效忠朝廷辛苦了,也该是时候一家享受享受人伦亲情。”
“谢陛下。”此番我虽未起身,可与前一句谢不同,这是发自肺腑的谢过。
吃过饭,沈涤尘匆匆离开。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双手扶额杵在桌上。
鹅黄上前来问我:“娘娘再用些吧,适才奴婢一旁看着,娘娘都没吃上几口。”
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我食欲全无,摆摆手道:“撤了吧,那几道没用过的赏赐下去,用过的让小厨房热着,等我想吃的时候再传。”
图南举着碗还想再劝。鹅黄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也就作罢了,只得按我说的去做。
三日后,李府悄无声息地摆了一桌家宴。席间只有父亲母亲,阿兄阿嫂和我。就连下人也一并撤走了。
宴席设在院中。开席后,父亲朝着皇宫的方向举起酒杯,高声道:“这第一杯,敬陛下英明神断,还我儿清白,还李氏清白。”
我抬头从屋檐的一头细细看到另一头。身旁的阿兄用肘碰了碰我,低声道:“所受皆是君恩,莫要造次。”
父亲也察觉我的动作看向我,他脸上挂着笑,眼神凌厉。我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学着父亲的样子举起桌上的酒杯,亦高声道:“敬陛下。”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一家人仿佛是互不熟悉一般拘谨,我甚至没有尝出来这桌上任何一道菜的味道。即便如此,仍要装得其乐融融,笑得我嘴角都抽筋。
酒过三巡,不仅没有如同普通宴席那般的欢快氛围,反倒是五个人各自沉默。
直到桌上的菜肴都吃得差不多了,阿兄端着酒杯起身,道:“这杯酒是我敬父亲母亲的。感谢你们把儿子培养成人,教会儿子许多的道理。使得儿子能在这人世间明白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说罢阿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嫂嫂端着一杯酒起身,并将阿兄的酒杯添满,对父亲母亲道:“自儿媳入门,跟着夫君启程贡州,未有一日侍奉过公婆,儿媳愧对二老,自罚一杯。”
她真要喝,母亲起身将她拦住:“到底也是卢氏娇养的女儿,跟着文儿去贡州是苦了你了。”
月亮高悬,借着月色,似乎席间众人的情绪也都不自觉地流淌出来,几滴清泪落在酒里丝毫没有影响酒的成色。
其间母亲涕泪纵横,许多话又无法出口,只得提前离席。
父亲在撤了席后将我和兄嫂叫到书房,嘱咐兄嫂道:“此去中州,与贡州想必,是离皇城更近了。可局势也更加复杂凶险,也不如在贡州那般好放开拳脚。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李氏,就是陛下对咱们也并非完全的信任。所以你们二人一定要谨言慎行。宁可没有建树,也不要冒进。”
阿兄和嫂嫂欠身道:“儿子、儿媳谨遵父亲教诲,绝不贪功冒进。”
嘱咐完他们,父亲又对我道:“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父亲放心,我在陛下身边,一定……”
话未说完,父亲打断我道:“你只需做好你的皇后,其他一概不要理会。”
我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问道:“父亲何意?”
父亲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看透:“你现在许多作为已经超过了一个皇后的本职。如此以往,只会给你带来灾祸。”
“女儿还是不明白,父亲难道不需要女儿有用吗?父亲将女儿送入宫中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天吗?”我上前一步,父亲纹丝不动。
反倒是阿兄拉住我。我猛然回头满脸不悦,阿兄却只是闭着眼摇了摇头。
“你只要安安稳稳做个皇后,再生下陛下的嫡子就已经足够了。”父亲道。
或许是觉得刚才的语气太过生硬,父亲又缓和了语气道:“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我不想至你于险境。”
我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父亲稍一低头,我心就软了。心中再不服气,还是低头称是。
临走,父亲将我和兄长揽入怀中,少有地流露出父爱,道:“风浪过去,今后就会越来越好的。”
父亲他错了。
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第152章
“鹅黄,你与陛下身边的彷月相熟,你去问问看今夜陛下可还过来?”我一边梳妆一边对鹅黄道。
话一说完,我自己倒是先笑了。有些自嘲地想:嫁与沈涤尘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到了要用子嗣来巩固地位这一步。
与我不同的是,鹅黄当真从心底感到开心。在她看来,我这些日子常常主动问及沈涤尘的行踪,沈涤尘也常宿在东明殿,这是帝后和睦的势头。
不多时兴高采烈地回到殿内道:“娘娘,今日不必问彷月了,我走到一半,见陛下的銮驾正往这边来。”
我虽是为沈涤尘来此做了准备,但是又不想让他发现我是刻意在等他,于是让图南熄掉了几盏灯,自己则靠在窗前随手拿了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
“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眼睛都要看坏了,”沈涤尘从后面将我的书抽走,将上面所书念了出来,“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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