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书从他手中取回:“孔子杜绝了四种弊病:一不凭空揣测,二不绝对肯定,三不拘泥固执,四不唯我独是。”
沈涤尘在我对面坐下,道:“圣人不愧为圣人,寻常人这四项能做到其一,便称得上品行端正,若能做到其二,品行就可以说是上乘,若是能做到其三……”
“如何?”我问。
“嗯……”沈涤尘摇了摇头,“朕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我又问,“陛下自认能做到哪几条?”
沈涤尘斜睨我一眼,没有搭话,只道“以后看书让鹅黄图南给你把灯点得亮些。”说着他就起身张开双臂,示意我替他更衣。
哼,真是无趣。我暗暗气恼。
鹅黄帮我们放好了帐子,躺在床上,我伸手在他腰间摸索准备解掉他的里衣。岂料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力道不大,却刚刚好让我无法动弹。
沈涤尘的头就贴在我的耳边,气息带着体温扑打在我的脸上,他低沉着嗓音对我说:“别动。朕太累了。来日方长,你想要的我都会慢慢给你。”
从他含糊不清的话里我确实听出了他的疲惫。说完这句话,他已然沉沉睡去,轻微的鼾声均匀地响起。
轻轻地,我把他的手从我腰上拿开,他轻哼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继续睡去。
望着帐子上不知是什么的影子,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从前的时候沈涤尘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提防他怨他恼他。近来他对我越发像是寻常夫妻,我们之间的拌嘴吵架都少了许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反倒开始反思自己对他是不是太冷淡,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每每有这样的蠢念头我都恨不能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只能在心中不断回想他从前的所为来提醒自己,安睡在我枕边的这个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这些念头在我心里反复出现,折磨得我难以入眠。看着身边熟睡的罪魁祸首,我轻声问:“陛下,若我想要的,是陛下的命呢?”
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仿佛只是闭着眼歇了少顷,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耳中。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是沈涤尘已经起身梳洗了。
不太情愿地撑起身体,我掀开被子的一角坐在床上。此刻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只觉得昏昏沉沉,上下眼皮打得有来有回。
不知是谁打开了门,屋外的寒风涌进来,激得我打了一个寒颤瞬间清醒不少。
“陛下,我来帮你吧。”我说着正要把脚从被子里拿出来去穿鞋,沈涤尘上前来扶我躺下,道:“昨夜又失眠了?”
“嗯。”我轻声答他,顺势躺回枕头上。
我本来也只是做做样子。醒时就已经发现他收拾妥当,我起不起都没什么关系。
躺下之后沈涤尘并没有着急走,他坐在床边,手拂过我的长发,关切道:“你看你,这些日子以来憔悴这许多。你这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事?”
沈涤尘的手微凉,插入我的发丝里带着来一丝凉意。他挑起一缕发丝拉到我的面前给我看:“才多大年纪,就已经生了银丝了。”
我双手握住他的手,以撒娇的口吻道:“陛下是嫌我人老珠黄了?”
猝不及防地,脑门被他弹了一下:“说的什么傻话?等你晚些时候睡醒了,给朕煲碗莲子羹吧。许久不吃,还真是有些馋了。”
“好,”我轻轻推他,“陛下快去上朝吧,别错过了时辰。”
沈涤尘起身将帷幕放下:“你安心睡,晚膳的时候朕就回来了。”
等沈涤尘一走,我反而睡不着了。睡不着却也不想起,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日上三竿,浑身酸疼乏力,这才起身梳妆。
“娘娘,”图南将两只簪子递给我看,“用哪只更好?”
“可以。”我又累又乏,好似睡不醒一般。
图南一愣,又重复一遍:“娘娘,您看用哪只更好。”
我这才听明白图南的意思,举起其中一只在头上比划比划,觉得一般。又接过另一只正要往头上试戴,只听得门外头通传说阮言一求见。
“让他进来吧。”我放下簪子,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阮言一见我脸上神色呆滞一瞬,拱手行礼道:“娘娘气色不佳,可是病了?”
我坐在椅子上揉按着太阳穴:“没什么,许是没睡好吧。”
“在下粗通医术,不若由在下替娘娘把把脉吧。”阮言一道。
“有劳阮公子。”我没有推托,递出手腕。
阮言一把脉很是认真,看他的表情要比宫中的医女可靠许多。
半晌,他收回手去,道:“娘娘这是忧思郁结。在下可以开一副疏肝解郁的药,但这药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娘娘的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阮公子开方子吧,”我道,“至于这心药,我自己也没什么头绪。阿兄的事一结,我与陛下关系也缓和不少。可这心总悬在半空,偏不肯踏实。”
“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阮言一问。
我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阮公子陪我手谈两局解解闷吧。”
这棋一下就到午后,我想留阮言一用午膳,他推托自己有要紧事要出宫,向我告辞。他一走,只剩我一个人,加上我又犯困,更加没有用午膳的心情了。
去厨房炖了沈涤尘要喝的莲子羹,再三交待鹅黄看着火候。我便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我再醒,天色已暗。估摸着沈涤尘也该来了,我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院里等他。
果然,即将传晚膳的时候,沈涤尘果真来了。我远远见了他,起身想要上前迎接。不想他在院外突然停住脚步,嘴角的笑意消失,面色变得凝重,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第153章
沈涤尘就这样在与我的对视下匆匆离开。
从小厨房端着莲子羹出来的鹅黄看到这一幕亦是愣在原地不知该把手里的莲子羹端过来还是放回厨房。
“图南,给我取披风来。”我回过神来立即呼喊图南。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我的心在胸膛砰砰直跳,是李氏出事了吗?还是李陟遐?亦或是……宋云朗?
一瞬间在脑海中想过无数种可能,我只觉得心跳愈发的快,就要窒息。
我必须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然定是要寝食难安。
图南的手脚历来就利索,很快取来披风,还不忘提了灯笼照亮。我带着图南经过鹅黄身边的时候,对她道:“鹅黄,你去取个食盒把莲子羹放进去,速速跟上来。”
“是。”鹅黄道。
赶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柳道可正守在此处。他伸出持剑的手将我拦住,道:“陛下正在与诸位大人议事,皇后娘娘不便入内。”
我正要开口,却听得御书房里传来东西破碎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沈涤尘充满怒气的训斥:“她是为了救朕!若非是她,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蠢东西此刻怕是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吧?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参她!”
听到这里,就算没有指名道姓,我也能猜出八九分沈涤尘口中的“她”是谁。心中有底后,也不再慌张了。
说到底,我与张念泛泛之交,实在没有必要参合进去。索性换上一副笑脸对柳道可道:“陛下今早说要吃莲子羹。我心里一直惦着此事,做好了就巴巴地给陛下送了来,看样子来的不是时候。既然陛下在议事,我也不好叫柳大人为难,这便先回去了。”
说着抬腿就要离开,沈涤尘的声音却再次传来:“谁在外面?索性一起进来说个痛快!”
柳道可高声道:“回陛下,是皇后娘娘来送莲子羹。”
屋里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沈涤尘的声音再次传来,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他道:“让皇后进来吧。”
柳道可推开御书房的门,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跨过门槛,与正要出门的几个御史迎面撞上。他们向我行礼的时候虽是低着头,我却能感觉到他们面上愁云惨淡。
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在心中暗暗啐了一口。
再往里走,沈涤尘正扶着额坐在座上。我取出莲子羹放在他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像从前一样走到他身后,替他揉按太阳穴。
片刻之后,沈涤尘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整个人泄了力气瘫靠在椅背上。他握住我双手拉到胸前,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上。
不等我问,他主动提及:“这群老匹夫。竟参了阿念一本,说她私自调动阿朗手下的铁骑,虽救驾有功,却不能抵过。”
“是沈柏琛……?”我问。
沈涤尘闭着眼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可是……”我疑惑道,“此时已经过去多年,这帮御史怎的又拿出来说嘴?”
“唉……”沈涤尘叹了一声,放开我的手坐直身体,“这件事背后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近些年阿朗治军有方,军中人手也越发的多了。阿念在神威营中声望不减,手里又握有张氏的兵权。想来是有人怕了,想要借朕的手打压他们。”
我道:“这张、宋两位将军是陛下心腹,这在朝中谁人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砰”的一声,沈涤尘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碗中的莲子羹溅出来少许:“逼着朕自己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好得很!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赶紧拉过沈涤尘的手仔细查看,看到只是微微泛红,没有受伤,这才去收拾溅出来的莲子羹:“陛下想必是知道这背后之人是谁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莲子羹尝上一口,对我笑道:“皇后手艺精进了。”那眼神温柔得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这真真假假的皮相之下哪个才是真实,也不知道是帝王都这样,还是沈涤尘这个人就是这样。
不管是怎么样的,我已经见怪不怪,再没有提过张念这件事。
最后沈涤尘将空碗递给我,对我道:“味道很好。皇后早些回去休息吧。”
一连许多天,沈涤尘再没有来过东明殿。倒是阮言一日日都来,要么下下棋,要么讲讲书。或者练字,或者就只是陪我逗逗三两。与沈涤尘那边的焦头烂额相比,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
想必是沈涤尘看不得我过舒坦日子,难得的晴天,我正埋头制香,沈涤尘不请自来。他来得很突然,没有预先通报,我毫无准备,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去迎接。
我站在门口,见沈涤尘身后还有一个身着黑衣,戴着帷帽的人。许多年不见,我仍旧一眼就从身形辨认出她就是张念。
“陛下。”我微微欠身。
沈涤尘扶起我,对我道:“皎皎,阿念这次是偷偷回来的。张府周遭都是眼睛,回去恐怕有小人借此大做文章。朕想来想去,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从前你们也相处过,倒不如让阿念与你一同做个伴,先借住在东明殿些许时日。”
张念的为人我向来是敬重的,况且沈涤尘虽是一副商量的口气,哪里又由得我拒绝。既是送上门的人情,我也就接下了。
微微侧了侧身,我道:“有个姐妹能陪着说说话,我自是开心。陛下,张将军快进屋吧。”
沈涤尘带着张念进了屋,我对身边的图南道:“让人把门看严了,今日谁也不见。”
我进屋的时候见沈涤尘已经落了座,张念却一直站着。直到我进来,向我行过了礼才坐下。
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们三人互相之间隔得老远,也没有人先开口说话。他们一个漫不经心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一个只管喝茶。
“咳”我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破这氛围,道:“厢房没有来得及收拾,不如就让张将军……”
“皇后娘娘叫我张念就好。”张念放下茶杯。
“好,”我冲她笑笑,接着道,“不如就让张念姑娘住在我寝室旁的暖阁里吧。一来我好照料张念姑娘起居,二来也能一同做做伴,再者陛下安排护卫也更省心省力。”
说完我观察二人的神情,沈涤尘对我的安排很是赞同,他问:“阿念你住得惯吗?”
第154章
我本以为张念在这沈涤尘定是要留下来用膳的,为此还特意让小厨房多备了几道菜。没想到的是张念回答他:“住得惯。”之后,他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我和张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我问到她突然回来所谓何事。
她看着我笑起来,眉眼弯弯好似月牙。这幅样子,就是告诉我她已经识破了我的明知故问。虽如此,但她仍是如实答道:“前几日有人突然参我一本,说我擅自调动宋云朗麾下的铁骑。虽说事出有因,但此事也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我擅自调兵,与宋云朗有合谋造反的意图。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即便我们救驾有功,张、宋两家也必得失了手上的兵权。”
“这可不就视同斩断陛下的左膀右臂?此次明面上是冲你,实际上是冲陛下来的?”我问。
张念点了点头:“想必是了。”
我道:“张念姑娘说可大可小,那小是如何个小法?”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张念道,“就看这背后的人是什么心思,目的如何了。”
“这背后……”我迟疑着要不要问,片刻之后还是开口,“这背后是秦王吗?”
张念倒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那年陛下设法削弱了沈路云的兵权,若说他一点不怀恨在心恐怕他自己也不信。这些年来他明面上安分守己,背地里不知收练了多少兵。此次突然发难,许是已经有了万全的把握。”
张念的这番回答和我猜测的大相径庭。
沈路云生母是异族,朝中众臣不会拥立一个有异族血统的人为帝。可要想凭借手上的兵力起势自立也不太现实。只有清除沈涤尘的心腹,重创他的势力,沈路云就可一家独大。届时自己拥兵自重,做一方诸侯掣肘沈涤尘又有何难?
说到底,这次沈路云发难,于我于李家没什么相干。我了解到此处,已经打定主意依照父亲所说嘱咐的,只管做好这个皇后,其余一概不问。
再看张念,明明此事与她密切相关,她倒是一点儿也没有紧张焦心的样子。日日早起练习枪法,胃口也不见消减,闲暇时不是看书就是逗猫喂鱼,偶尔兴致来了也与我或者阮言一手谈几局,好不快活。
还对我和阮言一打趣说:“皇后娘娘照顾得周到,膳食精细,床铺也软和。我在娘娘这里借住几日,已经长了不少肉。”
阮言一笑道:“这宫中水土就是养人。”
张念在宫中一住就是七八日,直到沈涤尘下了召让她回应京,过了明面了她才离宫回张府。
临别前她问我:“娘娘,我曾托人给你带过一个平安扣,请问娘娘保管可还妥帖?”
我记得那个平安扣,自收到那日,它就被我放在妆匣的隔断中,从未示人。
“是,还在。”我道。
72/79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