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城阵法对别人而言是要命的,对风袭玉来说,却也不过尔尔。
“不敢。”子桑悼微一拱手,“悼资质驽钝,借了天时地利人和,也过了七百年才修至大乘;又使了这阴阳判,才勉强布下一城阵法。凤凰大人想走,悼自然是拦不住。”
他留了个话音,未把话说全,但风袭玉听懂了。
子桑悼布的阵法有二,一为茫茫,二为空亡。
茫茫阵不到极致时,只是威力强大的杀阵,他以其中戾气养自己的死气,是要把春知城当作据点的意思。
空亡阵对应“衰”,阵中百般变化皆随阵主心意,逆之者诸事不顺,阵中百物皆针对之。
这阵法困不住风袭玉,就算身在阵法中央,他也是想走就走,更何况如今就立在城门之上,离开此地不过一步之遥。
只是同样的,他也奈何不得阵法中的子桑悼。
在场三者都心里清楚,子桑悼此人本就不知深浅,如今自戕为鬼物,更是实力顶尖,春知城法阵成形的一刹那,就意味着此地之内轻易杀不灭他。
若今日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人间才是真的要大乱。
静了片刻,风渊上前一步,目光冷冽,“你想谈什么?”
子桑悼一直看着风袭玉,直到她站了出来,才终于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然而眼神一触及分,他像是不愿看她,低垂下眼,“在下有一问,想请两位解惑。”
风渊站在风袭玉身前,立于春知城城门之上,子桑悼一袭玄色长衫,飘在城门之内。
外界的天还是亮的,春知城内却如同被阴云遮盖,一片暗色;街巷整齐,不见血气,却也不见人烟,街上偶尔能见到横七竖八倒着的人类躯体。
整座城内无声无息,只他们这一处还存着些生气。
在这种死气浓重的地方待久了,修士灵气会滞涩,容易心智受损、走火入魔。
至于人类……
风渊抿唇。
怕是不消片刻,便死气入体而亡了。
子桑悼所谓“误伤”,大抵便是如此。
只是,他真的是“误伤”吗?
她扫过城中阴暗死气与深红法阵,眸中明明灭灭,不说话,只等着子桑悼往下问。
子桑悼:“神兽究竟为何要阻止尘祸发生呢?”
“尘祸一出,人间化作炼狱,鬼物肆虐万物凋零……”风渊张口就能列举数十处尘祸的凶险,却被子桑悼打断了。
“当然,尘祸于人类,说是灭顶之灾都不为过。”子桑悼摇头道:“但这与神兽有什么关系呢?”
神兽,是天地的宠儿,天生用天地灵气如臂使指,降世即有人类一生难及的修为,伴生之地均为洞天福地。
尘祸期间死气肆虐,但死气并不能无穷无尽地增长,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死气的覆盖范围也不到半个太虚大陆。
至少对于那些顶尖的神兽而言,尘祸并不能对k们造成威胁。
退一步说,就算尘祸威胁到了神兽的栖身之所。
鬼物就不说了,真出了神兽也解决不了的鬼物,人类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鬼物说到底是与人类相伴而生,人类尽数亡去,鬼物也成不了气候,早晚自行消亡。
而若是栖身之地被死气污染,布下寥寥茫茫强行转化就是了,虽然消耗不小,总归不过自家一亩三分地,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但神兽插手尘祸……
连法则之神都殒落了一位,其余神兽殒于尘祸的亦不在少数――是真的会危及性命的。
孰轻孰重,子桑悼不觉得这些神兽心中不清楚。
风袭玉终于开了口,“你自称是凇无尊者座下弟子,那这些事,他不曾给你讲过吗?”
子桑悼静了静。
“家师……去得太早了。”他低声道,“九尾狐一族世代守着青丘,尘祸初起时,天地间仅有的四只r,有一只就在青丘。”
九尾狐族内并非铁板一块,凇无尊者身为话语权的掌握者之一,心肠却太软――他甚至收留了一个人类做关门弟子――早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子桑悼不愿多提往事,他交代一句,便岔过话题,“家师殒于尘祸初起时,我也从此叛离师门。最开始,我秉承家师遗愿四处救火,一心结束尘祸。”
“但我很快发现,我要救的人,就是这火的原料;火海中的人或自愿、或被迫的不停添柴,将焚身的火越燃越盛。”
“我一个人类,都渐渐开始怀疑起自己。”
他困惑地问:“为什么你们却还在坚定不移的救人?”
风袭玉其实想说,我们一点也不坚定,坚定的只是少部分傻乎乎的神兽。
比如以身为祭的烛九阴,和如今一心向着人类的风渊。
现任烛龙愿意守着山川法,一方面是看在他未曾谋面的姐姐的面子上,另一方面,则和他们一样。
――因为天地的感召。
这种感召的强烈程度会因神兽的地位、参与尘祸的意愿大小而有所不同,他怀疑风渊至今还没接受到过。
风袭玉不打算告诉子桑悼这件事,只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尘祸之所以看起来可控,只是因为它还没来得及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就被烛九阴强行掐灭了。”
“是吗?”子桑悼显然不信,盯着他的脸,想从其中找到一丝敷衍。
但风袭玉真想装的时候,骗过一个小修士还是不成问题的――的确,他也“死”于七百年前的尘祸并涅了一次,可涅又不是失忆,他照样还是活了百万年的老前辈。
子桑悼没看出破绽,虽心下不信,却也知道问不出其他答案了。
所以他直接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既然如此,把人类都灭掉就是了。”
对面齐齐陷入了寂静之中。
子桑悼也不急,只飘在半空耐心地等着。
风袭玉这时手里还是有石――凤凰伴生石――在的,风渊垂下手,让袖子遮住自己手里握着的石头,同风袭玉快速交流了几句。
半晌她出声道:“‘都’灭掉?”
她重点咬住了第一个字。
风袭玉站在她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果让子桑悼选的话,他其实更想和风袭玉谈判。
倒不是觉得风渊知道的太少或是怎样,他只是……单纯的不太想面对她。
但他并未表现出这种倾向,只应道:“是。都灭掉。”
风渊嗤笑了一声,又冷又讽,像是带着刺,“你不过‘误伤’了一座春知城,天道就已经降下警告了,还想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太虚大陆?”
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子桑悼想。
面前的r叹了口气,好像她是个闹脾气的孩子,温声道:“并非是我一人去灭,渊渊想必不知道,高阶的鬼物对低阶的鬼物,是有一定的控制能力的。”
风渊心头火起,十分想拎着他的衣领把他的脑袋往地上砸,“你控制鬼物伤人,你以为天道是三岁小孩任你欺瞒?不会往你头上记?”
子桑悼默了下,无奈道:“就算我不控制鬼物做这些,它们在本能趋势下也会这么做的。”
“我要做的,”他顿了一下,看了眼西面,温文尔雅地一弯眼角,“只是把山川法打开,再稍加引导而已。”
风袭玉心里咯噔一下,也向西面群山看了过去。
春知城地处太虚大陆南部,因四季气候温暖如春而得名。
山川法封印,就在其西偏南的方向上,很近。
两者之间,只隔了三四个小城。
“山川法是你想开就能开的?”风渊只觉得他在异想天开。
子桑悼把左手背在了身后,右手拿出了阴阳判的那只笔。
他随手把笔转了两圈,托在手心往前一递,“我自然是开不了。但如果……是死气把山川法‘撑破’了呢?”
风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风袭玉。
风袭玉的脸色刹那变得极其难看。
他和烛玄揽分开的太匆忙,对方只来得及说一句“山川法被破开了”,怎么破开的、破开了多少,都没来得及沟通。
山川法是烛九阴拿命设的阵法,几乎算得上是天地间被添加上去的一道法则,他潜意识里觉得它牢不可破,本以为只是被什么宵小打开了一道口子。
能使山川法停转的死气含量,他们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风袭玉到底是浸淫阵法一道久矣,看着那只通体洁白的笔,瞬息想通了。
“抹消”。
除了使之消失,亦可以单纯地用于掩盖痕迹。
……凇无尊者养出来的这位关门弟子,当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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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尘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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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群神兽眼皮子底下不知用什么办法捣鼓出足以破坏山川法的死气,又巧用茫茫阵掩盖住,待时机成熟一举击破。
此番胆大心细与对阵法的理解能力,若不是用在此处,风袭玉简直想给他喝彩。
偏偏,他用来重塑尘祸。
“你计划得那么完美,还需要找我们合作?”风袭玉收敛起不必要的情绪,语气说不上好地问他。
子桑悼把玩着手中的笔,“凤凰大人说笑了,在下这些设想不过纸上谈兵,若您看不上眼,定要取了悼性命再走,悼也无能为力。”
说白了,他根本就没抱希望能说服风袭玉入伙。
风袭玉扫了一眼他背后的春知城,做出了决定:“我可以放过你这一次。”
山川法的情况不知如何,他不能让烛玄揽自己在那边撑太久。
子桑悼既然是打算盘踞于此,那就不至于找不到他,他亦可稳定了山川法的情况再来。
子桑悼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便听风袭玉又道:“但我们不可能允许你去实行你所谓的计划,更不可能帮你。”
“自然,列位有自己的坚持。”子桑悼理解道,“悼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往后,我们各凭本事便是。”
各凭本事?
风袭玉目色沉沉,摇了摇头,“不,我要你立誓。”
“你如何驱使小鬼我不管,但你本人,不可亲自下场屠杀。”
子桑悼沉默片刻,道:“凤凰大人这要求,未免太宽了。”
“宽吗。”风袭玉面不改色,“对一只前所未见的神级r,我还觉得束缚不够呢。你若不愿,我今日便是拼着重伤涅,也要把你就地遣灵。”
子桑悼手里有阴阳判,但阴阳判只是神器,严格来说不算活物,防御力约莫是点满了,攻击力说是零也不为过。
真要对上,子桑悼是一定挡不住的。
对于一心要护着人类的凤凰而言,就在眼前的神级r鬼,和远在天边不知具体情况的山川法,哪个更紧急?
子桑悼知道他心中计较,深吸一口气,道:“可以。”
他手一摊,那本簿子出现在他手上。
簿子通体漆黑,与那只笔正相反。子桑悼手指勾了下,簿子上便自动掉下一页纸来,白色的笔飞过来,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又被他一同收好。
他拿过那页纸,让它飘向风袭玉。
阴阳判黑纸白字,比血契束缚力更强,是唯一可以令法则之神遵守的契约。
这种契约耍不了小心思,不容含糊其辞,字句也简洁的很。
风袭玉三两下看完,轻微地皱了下眉。
子桑悼看出他在想什么,摊手道:“总不能我单方面付出吧。既然是做交易,双方都要有诚意才是。”
那纸上只简单写着两点。
其一,子桑悼绝不亲自出手屠杀凡人,不会主动攻击修真者,并且绝不会杀害修真者性命;
其二,凤凰不得伤及子桑悼性命。
风袭玉干脆地签下了字。
阴阳判感受到他的应允,又飘回了子桑悼手上。
子桑悼签字后,那页纸便白光一闪,碎成了光点。
阴阳判,掌握着“有”与“无”的法则,黑纸白字的契约书算是其一种用法,k会判断契约双方究竟是“谁”,签字只是一种表面手段。
而一旦契约达成,就不允许更改了。
风袭玉看着契约纸消失,半点不留念地转身,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春知城外,忽地亮起一片霞光。
城外凤凰展翅,赤金火焰在k羽翼上生长,仿佛能烧尽人间暗影污秽;城内r鬼抬眸,死气弥散不见天光,一身黑衣状如深渊万丈。
风渊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脚尖一点跃起,轻轻落在凤凰背上。
下次再见,便是敌人。
凤凰一声长鸣,直上云霄,子桑悼在城门内看着他们远去,消失在天边,叹了口气。
不让伤修真者性命的话……
他身形一散,消失在原地。
那就只能去天界碰碰运气了。
.
尘祸,一百年。
鬼物横行,妖魔肆起,人间且败且战,阵地不断缩小。
除了子桑悼所居的春知城,无启、宴城另有两只神级r鬼――据说,是从山川法中逃出来的。
三只神级r鬼互不相干,鼎立于太虚大陆西南、北部、东部三个区域,像三枚黑色的钉子,将黑色的幕布笼罩于整个大陆上。
凡人面对稍高级的鬼物便无自保之力,只能投奔各大门派或神兽庇护之下,求取安宁。
人族最大的聚集地之一,朗城。
城中心、高台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风渊站在高台上,向下望。
人头攒动,或老或少、或干净或脏污的一张张脸上,满是忐忑与期待。
烛玄揽勾了勾她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风渊收回目光,传音道:「就是突然有些感慨。」
烛玄揽静静地听着。
风渊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千万年前,天地分而鸿蒙开,混沌、烛龙、凤凰首先应运而生,作为法则的具像化、代行者。」
「而后更多的法则被写入天道,更多的先天神明出世。k们长相不一,喜好各异,居于自己的领地之内,偶有摩擦或交流,也像是水面波纹一般,轻易便消散了。」
神明的寿命太长了,k们与天地同寿,不知生死,也无所欲求。
直到数千年前。
天地之气相合,四时之法以成,一种自称为“人类”的生物出现于世间。
在他们之前,天地并非没创造过其它与法则无关的生物。
但不论是数量较为稀少的祝余、白?、马、i鸟之流,还是遍地生长的花草树木虫蚁鸟兽,都和人类不同。
人类,生如朝露,却拥有惊人的毅力与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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