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只怕,女儿一直都是在自己欺骗自己,是在自己强迫自己去遗忘,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信了那不爱了的鬼话!
可是,不见面的那七年可以骗得过自己,如今见面了,还有这样的大义之举,还能骗得过吗?
虽然不知道当年女儿和方丞为何私奔后又分道扬镳,但今日方丞能有如此态度,便可判断,当年恐怕并非始乱终弃, 而是有什么误会或者年轻人之间的不成熟导致。
想到信笺,西门太太连忙放下菜,往煤球筐走去,近前一愣,那卷打算生火用的废纸已经不多,信笺一张不剩……
奇也怪哉,不可能生火用得这样快啊。
积雪未消,吉市口胡同浸在暮色中,远处的估衣铺没有招牌,只在铺外挑出一块布招子,上面写着一个又大又旧的‘衣’字,在空中飘动着。
苏明从那布市招下面经过,向胡同里走来,她手上拎着的书袋瘪瘪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但心里格外美,今儿生意好,绢花全部售罄。
明儿要不要再旷一天课去卖货呢?她心里正筹划着,一个二流子啧啧出声:“嘿,小汉奸,越长越水灵了?小嫩的!”
色眯眯的,十分讨厌!这种人习惯了嘴上耍流氓,小姑娘们脸皮薄,敢怒不敢言,一般都是红着脸低着头躲开去。
没想到苏明是个异类,她小脸一扬,说:“呀,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爹的老朋友!明儿告诉军警去!立大功去!别走呀,抓汉奸啊,汉奸跑啦……”
二流子刚一听她这话头,立马转身就走,骂骂咧咧,还不忘回头狠狠瞪她一眼。
明冲其背影‘哼’了一声,也不管周遭人对自己如何侧目,蹦蹦跳跳往胡同深处去了。
刚到杂院儿门口,便见小四儿挎着书袋、低着头、抹着泪,在门楼前徘徊,一副有家不能回的样子,苏明一愣,快步走上去。
“小四儿,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看见小四儿的手背红红的,明显被什么东西打过,她一把抓过那只小手,义愤填膺道:“谁干的?告诉姐,姐去找丫的!”
她最近北平话越来越溜了。
小四儿轻轻把手抽回,头低得更厉害了,帽檐遮着看不着脸,嗡嗡说:“先生打的……”
“啊这?那……那可不兴找先生去,小四儿是不是没好好学习啊,那怎成呢,没学问,长大拉车钉鞋去。”
小四儿更委屈了,泪珠儿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苏明不忍再批评他了,说:“不敢回家是吧?怕妈妈看见再凶一顿是吧?唉,我娘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撒个善意的谎言得了,来,跟姐说,先生为啥生气?”
小四儿支吾说:“因为、因为你教我的注音错了……全错了,醇不念锅,裸不念果,还有,还有……都错了。”
“……”明害臊地抓了抓耳朵,“这样啊……”
“嗨!没啥大不了的,吃一亏长一智,错一次以后就记牢啦,姐有八珍梅吃不吃,酸酸甜甜,给,拿着,甭推,拿着。”
小四儿用豁牙咬着八珍梅,把回家要挨骂的烦恼暂时先忘一会。破衣烂衫的妞儿和虎儿扒在门框上吞口水,明看见了,也给他俩一人一粒,她是个大方惯了的,才不在乎这些呢,更何况今儿生意好,发了一笔小财。
第45章 方音墅叁
今夜香山狂风大作,别墅的巨幅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在狂风的催动下发出呜呜呼呼的声响。方丞陷在沙发里,望着漆黑的窗外出神,山的轮廓淹没在那巨大的夜幕里,只能看见近处的几棵树在随风乱舞。
“暴风雪恐怕要来了。”海东看着窗外说。
今天三爷跟西门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开车在后面慢慢跟随,并不晓得二人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三爷跟西门作别之后,整整沉默了一路。
看来两人的谈话并不愉快,海东想。
“西门……金家……”方丞嘀咕着。
海东没听清,问:“三爷您在说什么?”
方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道:“傍晚西门临走时特意嘱咐我,不要把提亲的事情张扬出去,尤其是文兰和金家人。”
海东说:“准还是当年那道坎儿啊,她心里过不去!”
方丞摇头, 在他看来,那件事固然是二人分开的导火索,但该解释的早已在当年解释过无数次,那时候西门年轻听不进去,或者说眼里揉不进沙子一走了之。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磋磨,内心已经成熟,更何况重逢以来自己这么巴心巴肝地对她好,她不可能还纠结那件事。
就算纠结,那也不是她当下最纠结的事情,凡事先拣要紧的解决总没错。
“金家可能有问题!”他思索道,“之前线条太乱有些事情我没有考虑到,但现在想想,金先生向西门求亲,西门应该是唯恐避之不及,辞馆才合乎情理。可现实是她却继续留在那儿教书,这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除非……她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有道理。”海东若有所思:“会是什么理由呢?”
方丞沉吟片刻,突然拿起电话。他要打给黄春,却发现听筒里连忙音都没有,这才想起来今天一早电话局通知说要检修线路。
转而吩咐海东:“你现在就下山,告诉黄春,让他查一查金家跟苏韧案是否有关。”
海东在大风呼号中下山,黄春住在方家主宅,海东回去和他转达了三爷的命令,临走时黄春叫住他,说:“海潮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海东一愣,“我师弟怎么了?”
黄春说海潮为了退婚的事离家出走了,海东一听,连忙往师傅所住的东院去了。
东院并没有鸡飞狗跳的阵势,师傅很平静,见他进来,放下烟袋说:“你回来的正好,海潮的事你听说了吧,你去给我上一趟警察局。”
“师傅,事情是怎么个首尾?”
然而师傅却叫他别问这许多,只管去报警找人:“臭小子可能去了乡下的田庄,也可能躲在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总之请警察甭客气,囫囵带回来成,打断腿带回来也成。”
海东这才发觉,师傅的平静其实是一种情绪爆发过后的疲惫。
这时师娘从里屋出来了,嗔老伴儿:“什么都不说清楚让海东怎么去报官!”
师娘将海东拉回座位,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桩一桩地说起来,海潮如何写退婚信送给苏明、苏明的姨娘如何执信上门告状、老头子如何承诺苏家姨娘会火速成亲,以及老头子恼羞成怒将海潮抓回来一顿痛打……
“打完后本是关在后院叫他闭门思过,谁成想他……唉。”
“那师弟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
“今儿个一早,周妈进去送饭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只留下这个。”
师娘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海潮的字迹:“我走了,你们不用找我。苏家这倒霉姑爷,谁爱当谁当去。”
“一开始死老头子还不信邪,说海潮被打成那样,走路都不利索,不可能跑出去,一定是藏在家里玩灯下黑了!就叫人把宅子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连后院的水井都没放过,结果最后也没找着人。”
师娘话虽说得着急,但完全看不出有多担心,也是,海潮那小子功夫过人,安全问题根本无需考虑,师傅找他也无非是想抓回来成亲。
海东心里有了数,退出后象征性地去警察局跑了一趟,之后冒夜返回香山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肃奸委员会的青灰色小楼灯火通明。吴问雄对着办公桌上的档案材料抽闷烟,那档案的右上角贴着一张免冠照,戈亚民的目光深不见底,从照片上跟吴问雄‘对视’着。
照片下面是基本信息:戈亚民,男,祖籍浙江江山,黄埔十二期学员,于民国二十五年加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吴问雄仰靠到椅子背上闭目思索,调查了这几日,他是越来越摸不透戈亚民这个人了。果然是老牌特工,永远只会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特派员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把一只档案袋丢给吴问雄,然后一边清理身上的雪沫,一边说:“老吴,按照你说的,我明里暗里跟戈亚民接触了几次,这家伙呐,说话办事他妈的滴水不漏!”
吴问雄并不意外,他打开那只档案袋翻看着,道:“那平时跟他走得近的人呢?”
“他除了跟和工作相关的人打交道,几乎没有什么私交。家里兄弟姐妹七个,别的都已经成家了,现在就他单身。”
此言一出,吴问雄觉察出不寻常:“戈亚民二十九岁了吧,怎么这个年纪还在打光棍儿?”
“说起这个我还真打听到一点儿,之前他确实处过一个女的,但是临到谈婚论嫁时又黄了,据说是对方不乐意。”
吴问雄更为疑惑:“戈亚民这样的男人,还有女人瞧不上?这女的什么来头?”
特派员道:“言情书网,有点文化。戈亚民跟她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跟咱们眼下的事情不相干,不过该记的我都在档案里记录了。”
吴问雄细看特派员带回的档案,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看到某一页时突然顿住了,“那个女的姓西门?”
“对。”
吴问雄盯着档案上西门音三个字,吉市口胡同那个苗条女子西门音的影子在他脑中闪现,尤其是西门音那看向他时的惶恐目光。
吴问雄继续看下去,档案上记录的内容显示,戈亚民当时在华北站做秘密工作,西门音是个算学天才,被华北站临时征召过来破译密码,两人应该就是那时候处上的。
对于西门音和戈亚民交集的记录仅此而已,再也没有下文。而根据戈亚民的履历,他不久之后就被派往察哈尔执行锄奸任务,应该也没有交集,但吴问雄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立刻吩咐特派员:“接下来你重点查戈亚民和西门音这条线,但千万不要跟他二人有正面接触,以免打草惊蛇。”
*
香山银装素裹,映得午后的天格外明亮。别墅的老妈子说昨晚这场雪应该是今年开春最后一场了,时下已是阳历三月中旬,往年这个时候,北平的玉兰花都开得碗口一般大了。
别墅装修有一阵子了,今天收尾,海东在屋里屋外忙活着监工,看看时间已经一点多,他连忙回屋奔书房去,三爷正在接电话,他等三爷挂机后走上前说:“三爷,时候不早了,您跟大少爷大少奶奶约的两点钟。”
方丞点点头又开始拨电话,在等那边接电话的间隙,他对海东说:“有事,不能赴约了。”
海东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电文,眉心一跳,问:“师兄他们来消息了?”
“嗯。”方丞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林家班在黄铺码头被海关阻拦,怀疑‘货物’里有夹带,要强行进行检查。
海东知道兹事体大,三爷需要尽快打通关节。他不干扰了,退出到客厅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打电话,说三爷临时有事不能应约了。
方丞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多方勾兑,最终事情有惊无险,有人专程从总统府打电话给沪上海关总署,林家班押着‘货物’顺利驶出了上海。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只是后面路途遥远,能否成功闯关还得捏把汗。
方丞疲惫地抽着雪茄,还没缓口气,黄春来了,已经调查过金家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家南下时比您晚两年,但北归比您早,去年抗战刚胜利那会就回来了,这半年除了正常做生意外,就是建新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跟苏韧案有关联。”
“他家在建新宅?”
“对,旧宅抗战时被日本人占为办公署,在里边杀了很多人,金老太太忌讳,一回来便张罗买地建新房,已经落成了,月底就搬家。”
“日本人曾占为办公署……”方丞思索着,忽然,他的眼神一跳,意识到了什么。
*
别墅院子堪比庄园,一眼望不到头,积雪已被清扫,隔一段堆着一只雪人。
海东带领工匠收尾,最后一道工序是挂匾。大门是镂花黑铁材质,工匠正爬上去忙活着,两辆汽车从山路上蜿蜒驶来了,行在前面的是大少爷的座驾,海东连忙叫停工人,打算请汽车先行。
然而梯子架的高,工匠上去下来没那么利索,直到车子趋近停下,梯子和工具还没有彻底挪开。
大少爷下车了,说:“无妨无妨,你们干你们的,我们走进去就是了。”
其实是车上的二位女士最近打牌打的多,腰疼,方才给这山路颠簸,实在不想坐了,擎等着走几步活动活动。
司机打开车门,大少奶奶和文兰下车,海东恭敬地引路进院。
大少奶奶见院子里干干净净,可惜地道:“干嘛这么快就扫了雪,多难得的雪景。”
今天大少爷为了撮合三爷和文兰,特地赋闲一日,不料被三爷放了鸽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提议陪太太和文兰小姐上山赏雪。
香山雪景固然壮观,三爷的这座世外桃源也不遑多让,大少奶奶指着院子给文兰介绍着,主宅是一座欧式小白楼,有着宽敞的露天大阳台,阳台上白色圆桌白色椅子,有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给旁边的人吩咐着什么,他身穿浅色毛衣和白色西裤,气质夺目而绅士,文兰不由得眼前一亮。
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留意到文兰的反应,含笑对视了一眼。心想文兰一准能被三爷吸引,管她那位上海男同学有多出众,能赛得过三爷吗?
方丞这时也发现了来客,起身大步迎过来。
“抱歉,有失远迎!”
他这话自然是为着文兰小姐说的,彬彬有礼,那次去金家因是西装革履所以显得成熟,但现在居家随意,整个人竟有种青涩的气质,仿佛年轻了不止十岁。
加之他眼中无时不刻流淌着他那招牌式儒雅之清流,就更显英俊华彩,当真连海东瞧着都暗自得意。
第46章 方音墅肆
众人寒暄着进屋,大少爷问:“装修进行得怎样了?”
上次在家具行偶遇金先生后,方丞装修婚房的消息便在金方两家不胫而走了。
海东在旁边答说竣工了,挂上匾就齐活儿。
屋里暖气烧得足,落座前,老妈子过来伺候众人脱下大衣,文兰小姐褪了裘皮大衣,露出一身嫩粉的旗袍,油光水滑的粉绸映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一圈,白细的皮肉被粉绸裹出凹凸的曲线,简直艳惊四座。
孤岛时期,文兰在上海足足待了八年,打扮已是习惯了沪上风范,比北平的贵妇和千金们要摩登前卫许多,那日西门推荐粉绸旗袍时,她本是略嫌俗艳,但试穿之后竟意外惊喜,当时旗袍不够修身,她使裁缝改良了一遍,开叉加高,腰身收窄,最终达到了目前这种前凸后翘、脂光粉艳的效果。
然而太过性感了,乳房呼之欲出,客厅的男士均有些眼睛无处安放,尤其大少爷是个出了名的风月惯家,小姨子没变成弟妹前,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方丞还好,只在刚看到这条嫩粉旗袍时眼底闪过一抹光亮,而后便是得体地寒暄着。这亮光虽不过一瞬,仍被大少奶奶给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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