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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03-19 14:45:56  作者:李九骏【完结】
  三爷抽着烟沉默着,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吐出烟雾,落寞地看向了窗外。
第48章 一九三九
  长江、嘉陵江从重庆穿城而过,江边悬崖上,挨挨挤挤地建着木质的吊脚楼,大水漫上来的时候,木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咬牙坚持着不被大水冲垮。
  方丞凌晨三点半醒来,怀里的音音正睡的结实,他亲了亲她,小心翼翼地拿开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臂,然后穿衣下床。照例在床头放了一张龙飞凤舞的便笺:今到歌乐山,午夜赶回,音早睡,勿苦等。
  五点钟的长途班车,临走前给音音准备好早饭,否则她总是省掉这顿。
  清煮一枚荷包蛋扣在瓷碗里;小棵的青菜洗净、葱花切碎,盛在另一只瓷碗中;然后和面、擀面、切面条,一根根切得很细,放在案板上撒薄薄一层面粉防止粘连。音音醒来后煮一下就好。
  一切安排妥当,他洗把手上楼去取外套,怕吵醒音音,拿了外套打算出去再穿,然而音音睡梦中嘤咛一声:“方丞。”
  他一顿,放下外套走过去,温存地抚摸道:“怎么了?”
  音音在黑暗中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睡意沙哑地说:“我梦见在生孩子,会不会这次怀上了?”
  他俩一直避免怀孕,体外排精是唯一的办法,但音音月事不准,有时半月来一次,有时三月来一次,因此他们还是隔三差五担心这件事。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罢了,不用担心。”他吻了吻她的额,说:“万一有了也很亲。”
  话虽如此说,但兵荒马乱的年月,生孩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人类苦就苦在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连生孩子都由不得自己。
  他感叹:“我老早就幻想做两种生意,一种军火,一种避孕药具的研究和生产,前者是暴利,后者是福祉。”
  音音睡意朦胧,听见他这句话,笑了,闭着眼喃喃道:“后者固然造福人类,但前者却是战争的工具啊,你这个人,总是这样矛盾。”
  是啊,他是个天生的商人,悲悯苍生的情怀固然也有,但逐利的习惯却永远改不了。
  走出家门是四点钟,重庆的秋季,雾往往起自半夜,到早晨八九点钟才会消散,此时白茫茫一片,他走入其中,立刻就被淹没了。
  这是 1939 年的雾都,他们搬来朝天门刚刚两个月,虽然住的是吊脚楼,但日子安宁了,两年的游击商人生涯让他还清了高利贷,他们终于摆脱了被人追杀的日子。
  而瓶颈也是这个时候,生意不温不火,不至于让人再为了生计冒险,又叫人不甘心固步于当下。若他从来没有去过高峰也就罢了,可他见过山顶的风景,二十岁便在商界成名的人,让他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简直不可想象!
  他必须破冰,并且已经大刀阔斧地行动了,然而很快便栽了,只因他早年狂傲,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得罪了自己的亲舅舅以及父亲的老部下,如今这些人也在重庆,见他有要起山之势,便联手打压、疯狂围剿,即便他是个商业天才,也无法突出重围。
  最近更是被狙击得走投无路,资金、货源、销路全被卡断,今天去歌乐山便是收拾残局的。
  到达歌乐山是中午,海东守着货物两晚没睡,见他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三爷,咱们别扩张了,什么瓶颈不瓶颈的,有奶才是娘,这样下去咱们要被活活拖死!”
  方丞没有说话,翻开苫布查看货物,这批是桐油,放不坏,但滞留此处再久可能被地痞流氓惦记上,只能再次赔本倾销了。
  回家时点了点货款,赔了四成,海东替他肉痛,嘟哝说:“我就不明白,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才肯罢休。”
  然而翌日他们去大梁子看盐市时遇上的一件小事,却颠覆了海东的思维。盐市上人来人往,有个妇人指着方丞的背影问另一个妇人说:“我瞧着那个人怪像北平方家三少爷的,也来重庆了?”
  另一妇人说:“可不,来两年了。”
  “哟,那北边的厂子和银行怎办了?”
  “能怎办呢,都给日本人占了呗。”
  妇人啧啧:“可惜了,那时候又是煤矿又是纱厂的,九城闻名呐,我们铺子里的肥皂和糖精都是从他厂子里批发的。”
  “嗨,说什么批发呢!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跟咱们老头子一样,也成了二道贩子,一块肥皂一块肥皂地卖,袜子裤衩,针头线脑都卖……”
  海东忽然无话可说了,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悟到什么,他没有达到过方丞二十岁时的高度,体会不到九城闻名是如何的耀眼,也想象不到让当过将军的人重回头去当扛枪的小兵是什么滋味,但‘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这种话,他再也不问了。
  俩妇人的闲言也被方丞听到了,他本是受西门音管制,戒了香烟,但这天他跟海东要了一支,在回家前抽完了。
  人性的复杂,远不是海东这个十九岁男孩能参透的,有些欲望和执念,连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都无法克服,更何况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方丞眼下再次回到事业的十字路口,要么甘于平庸继续做游击商人,要么破冰,他选择后者,因此首先要解决的是资金链的问题,再向袍哥举债,高利贷的金额有限,对于大生意完全无用,他需要正规途径的大资金投入,最好是合作性质的那种,对方提供资金他身先士卒,只要信任他的能力和智慧,最终一定会实现共赢。
  然而二十岁时把能得罪的人都已经得罪光了,以至于现在众叛亲离,能够合作的人选,非胡家莫属。
  当初胡家与方家缔结婚约,便是看中他的商业天赋,换做是平常关系,他自信靠自己的商业规划一定能打动胡家进行投资。但碍于音音,眼下他和谁都可以进行商业化的报团取暖,唯独跟胡家不行。
  可现实是,惨淡的生意让他夜不能寐,他反复地在黑暗中琢磨方向,音音睡梦中醒来觉出他在想心思,顿了顿,伸手抚摸他的脸,说:“方丞,你要是心里闷想抽烟,就去抽吧。”
  她知道他的苦恼,家里的账都是她在管,连连亏损逃不过她的眼睛。
  方丞不愿她跟着烦恼,搂住她说:“没事的音音,大不了继续做游击商人。”
  音音没接话,她知道方丞言不由衷,也不忍看他平庸一生,可她的自尊又不能接受方丞去找胡家。她做不到鼓励也不能掣肘,只能沉默地将他抱紧,把未来交给了命运。
  翌日上午本是打算盘账,两年的账簿都搬出来了,但方丞撕月份牌时顿了一下,九月十七日,今天是胡小姐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他竟忘了,踌躇数秒,他借口说:“对了,昨天和夏冒文约好今天到大梁子谈盐运的事,这些账下午回来再盘吧。”
  音音正在埋头拨算盘,不疑有他,应声让他自去。
  如果时光能够重回头,方丞绝不会撒这个谎,这一天成为了他这辈子的噩梦。
  他去胡家不久,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敌军又来轰炸了,但胡家的住地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少有被轰炸的情况。直到他们到达医院才得知,大梁子一带被炸了,因为事出突然,群众来不及跑防空洞,所以伤亡惨重……
  方丞听到大梁子,心中立刻不安,因为出来时和音音说自己在大梁子约了人,此时此刻,音音一定担心坏了。
  他心急如焚地和胡小姐复诊完,从大夫室出来打算立刻回家报平安,但晚了,迎面看见海东气喘吁吁地跑来,背上是奄奄一息的音音。
  那一瞬他的心都几乎停跳了,两步跨过去,问出了什么事,音音这是意识已经不清,但听到方丞的声音,还是努力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方丞好端端地和胡小姐比肩而立。
  她晕了过去。
  一个钟头后,她在病床上醒来,大夫已经给她诊断过,她怀孕了,但是流产了。
  上午得知大梁子死伤惨重后,她一秒都坐不住了,冲出去便往大梁子跑,不知小小的身体怎能爆发那样的力量,连海东都没能追上她。国军正在善后,大梁子成了人间地狱,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是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房屋的骨架还在熊熊冒着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窜。
  “方丞!方丞!”
  她在浓烟与废墟中大喊、寻找,心急如焚间没留神脚下,摔倒了……
  方丞守在病床前,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他悔之莫及,不该隐瞒陪胡小姐看病,但这件事和感情无关,胡家父亲于他有恩,且胡家男丁稀薄,最大的少爷还在幼年,胡父托他照应家小,他义不容辞。
  他一字一句地忏悔和解释着,西门死一般地沉默,过很久才幽幽出声,她的声音虚弱而苍白,说:“方丞,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吗?”
  真的只是因为道义吗……
第49章 物证壹
  黄春从书房出来时,海东正在客厅卷烟,烟丝和烟纸摊在茶几上。
  “东哥,走,下山去。”
  “干嘛?”
  “三爷派差事了,他觉得西门在金家坐馆有原因。”
  海东无语,“敢情三爷还是要忙着往前冲。”
  黄春拍拍他的肩,“车上说吧。”
  狂风呼啸,俩人驾车行驶在山路上,黄春说:“东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叫我看,心结这种东西,有的能解开,有的一旦发生就永远解不开,不是不想解,而是根本无解,譬如三爷和西门的那件事。”
  海东说:“你这话倒是跟三爷当初说的一模一样,但是……”
  “没什么但是,或者东哥你来试试,不带方案的提建议等于白说,所以你来试试给三爷出解决方案,你能想到什么方案。”
  “解释啊,让西门原谅啊。”
  “这难道三爷不懂吗?难道当年没解释吗?”
  海东有些噎住:“继续解释啊。”
  黄春摇头,一边驾车一边说:“没用,叫我说他俩那件事与其说是误会纠葛,不如说是命运弄人。”
  “命运……”海东咀嚼这句话,他是个天生悟性低的人,小时候跟着师父习武,是师兄弟里边最能挨骂的一个,所以打小就晓得自己笨,便也不轴,别人和自己见解不同时,总是能听得进人家的观点。
  黄春说:“命里啊,他们就不该在那个时候成!你想呀,西门那时候是个爱情高于一切的小姑娘,三爷是一个事业比生命都重要的年轻人,天南撞地北,谁也给不了对方最想要的。”
  “那倒也是。”
  “不过这件事也没必要太悲观,人和人的缘是讲‘时’与‘运’的,时不对则运不好,但若‘时’对了,运自然也就到了,譬如现在,三爷功成名就,他再也不需要为了事业去伏低做小,而西门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不会单纯恋爱脑了,更何况三爷为了她至今未婚,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唉,可不是嘛。”海东听到这里不由也感叹了,“去年太老夫人下世前,逼着他结婚,相的是南京大要的千金,结果订婚前一天他反悔了,他啊,唉。“
  “福祸相依吧。”黄春说,“假如他结了婚,那和西门就完全没有可能了,所以我倒觉得他们应该庆幸,相隔七年再重逢,是命运对他们的补偿吧。”
  “这么说来……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海东叹气道:“不过西门不睬啊,你看今儿文兰小姐那个粉色旗袍的事儿闹的。”
  “就是因为不睬,三爷才二话不说进攻为先啊,死缠烂打,步步逼近,管她有没有男人,追就是了,没毛病!她当年不就是死缠烂打把三爷拿下的吗,那时三爷可还有婚约呢,她能追,三爷怎么追不得!”
  “也是,没错。”
  “当然没错,放在眼下更没错,毕竟三爷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得出走,而西门又是危机当头,三爷不赶快和她破镜重圆的话,恐怕哪一头都得耽误掉,说白了这也是形势所迫。”
  海东点头称是。
  黄春说:“其实只要西门和三爷真正结婚了,她就能近距离地发现现在的三爷值得她爱,毕竟三爷已经不是当年的三爷了。”
  黄春是方宅库房总管的儿子,从小在方宅长大,见识过三爷的过去。从前三爷当真是狂傲不羁、目中无人,那时他有多么不得人心,拿林剑阁给他派人都怕被他带坏,派了悟性最差最老实最不容易学坏甚至有点愣的海东可见一斑。但当他在重庆急需帮助时体会到众叛亲离的窘境后,他一定在反思自己的过往,所以现在才会有坊间流传的儒商一说;他看似风光,其实一步步都是踩着错误走过来的,且一步都不轻松。
  黄春不由道:“东哥你其实完全能帮上大忙的,有些话三爷跟西门直接说会有自我标榜之嫌,但你和西门共过患难,你完全可以说啊,比如你就告诉她三爷这七年的变化,还有三爷到处寻她的那几年,受了多少煎熬,最后误以为她死了,三爷自己差点都没挺过去,你不能总板着一张脸,见了三爷怪三爷不解心结,见了西门又怨西门犟!这样不行啊,人得活泛才能讨着好啊东哥……”
  海东被说得只有一直点头的份儿,黄春和他同龄,但从来比他精明。
  *
  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吉市口胡同回荡着‘叮铃叮铃’的声响,驼水的骆驼一步一步朝前走,捡煤核的泥孩子伴着这驼铃声陆续回来了,大杂院小东屋的苏明还在被窝里,她看着那用大白纸裱糊着的屋顶发愁,西门老师的情书因为她,被广为传播了,她之前是真没想到西门老师竟然跟大实业家方丞好过,而且还好的那么……肉麻。那些信上的话……
  唉,越是肉麻,自己闯的祸越大,据说有些混蛋学生还打算把那些信收集成册出一本《方音体情书》集。
  可怕,她把被子蒙过头,没脸见西门老师了……
  姨娘让她去买棒渣面,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一出门便看见西门太太在窗前梳头,连忙转脸假装没看到,匆匆往大门外去了。
  这一幕实在反常,西门太太不由警觉,转脸对女儿说:“这明可怪,昨晚回来在门口遇见,眼神儿躲躲闪闪的,浑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亲热了,是你又凶她了还是怎着。”
  西门音也纳闷,说:“昨天傍晚买灯油的时候,我分明看见明进了胡同口,但抬头细看时,她却缩回去了,当时没在意,现在您这样一说……”
  西门预感不妙:“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啊,咱们也没有露馅儿的地方。”
  母女俩紧张起来,西门琢磨着该找机会试探试探明,但今儿辅仁社有讲演活动,她需要去一趟学校,只能容后再说了。不过今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她到辅仁刚进办公室,男教员便告诉她说,昨天金家打来电话说福贵儿的咳嗽又犯了,要再请三天假,请她下礼拜三再过去,如果咳嗽不见好,会在礼拜三之前再来电话通知。
  西门闻言心凉了半截,明天进西角楼泡汤了!
  这不打紧,等等可以,但如果福贵儿当真到了下礼拜三还不见好还继续请假怎么办呢?
  她颓丧地坐下,忽然发现算学讲义挪了位置,她一怔,讲义是她和戈亚民的暗号,每天放在固定的位置,且朝向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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