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电话响起时,时间不过早上六点钟。
话筒中传来黄春的声音:“三爷,不妙!”
“怎么个不妙?”
“昨天咱们的人跟踪西门音,发现她……”黄春难于启齿,“她竟然跟一个男人过夜了!”
方丞手上的话筒差点脱落,睡意全无!这他妈叫不妙吗?这叫天塌了!
第55章 东交民巷
“究竟怎么回事,说仔细了!”方丞震怒。
黄春喘了口气,如实道来:昨天他派出去的人紧跟西门到达东交民巷的一座小洋楼附近,西门在那里踟蹰了足有一个钟头没挪窝,盯梢的一直蹲守到暮色降临,周边已经掌灯,才听到身后出现车轮声,正要回头细看,后脑勺忽然一阵剧痛,他俩被人敲了,动作太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晕厥。
最后的画面,只模糊看到有个人高马大的影子裹挟着西门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轮激起的灰尘像是嘲讽一般,随风扑了二人满面。
他们醒过来后已是无处可寻,想着当时已是入夜,或许西门已经回家也未可知,于是赶到吉市口胡同潜入大杂院,透过窗户发现西门的母亲在心神不宁地织毛衣,四个弟弟在做作业,完全没有西门的影子。于是他们又赶到东城向黄春汇报情况。
黄春深知西门音对三爷的重要性,生怕出什么好歹,赶紧又加派了人去找,一拨人蹲守西门家附近,若是发现西门回家立刻来报,另一波人重回东交民巷那座小洋楼附近勘查轨迹。
折腾大半夜一无所获,而蹲守西门家附近的探子们今早六点钟看到西门从胡同口姗姗归来……
黄春感叹:“我派出的那两人,原本是在天津卫做探子的,竟都被他撂倒了,该是多能耐的人。”竟颇有些惜才的意味。
方丞的脸越来越黑,他知道西门音,她轻易不会爱上别人,若是爱了,那便是飞蛾扑火也不惧,直把一颗心交给别人都嫌轻!他曾经得到过这样的爱,一想到如今她在对别人如此,他就恨得牙痒痒。
“好,好得很。”方丞一把掼下话筒。
五分钟后,老妈子到后院找海东,说三爷叫他去书房。
海东没想到三爷今儿起这么早,到了书房,见三爷面朝落地窗坐在大班椅上,海东只看到他的背影和冉冉升腾的雪茄烟雾。
“三爷,你找我?”
“去请金先生,让他上山一趟。”三爷头也没回地说。
*
西门音帮母亲在煤球炉子上煮粥,时间已是七点多,四个弟弟洗漱的洗漱、吃饭的吃饭,他们没去上学前,母女俩没法说正事。
直到弟弟们拎起书袋出门,西门太太才迫不及待地问女儿:“你见着戈亚民了?他怎么说?”
“他会着手办的,让我们稍安勿躁。”
“什么意思,要我们等?”
“妈,这买卖房产是大事,尤其金家还是生意人,不是一上去就能谈妥的,何况他本人也不能出面,还需找人。”
西门说着拿出远丞银行的提款单往五斗橱里收好了。
西门太太寻思:“也幸亏找了他,不然凭你舅舅的性子,哪懂得如何谈生意,万一买得心思太急切了,反叫人起疑。”
西门瞧了眼座钟,时候不早了,她拿了脸盆去倒水,说:“我洗把脸去学校,家里放着提款单,您尽量甭外出。”
西门太太说:“你脸色不好,怕是一夜没睡吧。”
西门确实经历了一夜惊险,但虑及母亲这些天已经承受太多,她不愿讲出来给老人家再添包袱,于是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了。
其实昨天去找戈亚民的路上,她已经被人跟踪了,可自己却浑然不知。幸亏戈亚民回得早发现异样,即时打晕了跟踪的人。至于这跟踪的是不是昨天下午那几个南京特派员的眼线,戈亚民也不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这肯定不是马汉三的人。而当她和戈亚民商量完买房之事,乘戈亚民的吉普回家的路上,忽然又出现了一拨盯梢的,这一拨人的风格戈亚民熟悉,是马汉三的人。为了摆脱这一拨盯梢,他们生生周旋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才把特务们甩脱,连盹都没打一下。
眼下西门虽然困极,但她不能跟学校告假,不止不能告假,还要做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样子。如果昨晚那第一拨跟踪者是南京特派组的探子,那他们今天一定会找她试探。
乱世美人,不止特务和方丞惦记她,其他惦记的也大有人在,此时的吉市口胡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伍一帧,坐在车后座以防被苏明窥到的是林海潮,伍一帧昨天下午还生龙活虎,现在却浑浑噩噩,昨晚他失恋了,有一位穷学生贩卖什么方音体情书小册子,给他看到后几乎暴走,没想到自己的梦中情人西门老师竟然跟方丞有一腿。
伍一帧大受打击,不吃不喝躺尸一夜,今早是海潮从床上把他揪起来,按在脸盆里洗漱一番,然后打上发蜡、打上领结、戴上没度数的平镜,押上车朝吉市口胡同而来。
然而见到西门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后,伍一帧一颗少男心立刻满血复活。情书是不假,但他方丞已是老黄历,现在而今眼目下,西门老师她不还是单着吗?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车子趋近西门老师身边时,他立刻就要停车招呼,岂料林海潮从后座伸来长腿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呜地一声,和西门老师擦肩而过,瞬间蹿出去七八米。
林海潮的本意是阻止伍一帧在这里孔雀开屏给他节外生枝,结果反而是搬石头砸脚,情况完全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来,因为这一下太突然,把西门老师吓了一跳,原本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想心思的她并未留意来车,但给这么一骇,她惊鸡一样怔住了。
学生遇见先生不打招呼多失礼,更何况这个学生还吓到了林黛玉一样柔弱的先生。伍一帧刹车、下车、整理发型,一气呵成,等林海潮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西门老师跟前。
“西门老师,吓到您了,我和朋友来办点事。”不忘假惺惺添一句,“原来您也住这里呀。”
西门松了一口气,问:“这个点儿了,你不去上课么?”
她说着已经继续往胡同口走了,伍一帧狗腿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今日又是响晴的一天,大清早就碧空如洗,能与梦中情人如此并肩而行,令伍一帧心花怒放,觉得此情此景真是美人如玉郎潇洒,恨不能吟诗一首。
被撂在车上的林海潮气得牙痒痒,他怕遇见苏明,想赶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重色轻友的王八蛋不仅跟着女老师走了,而且下车时太激动把车钥匙也顺走了!
罢了,在车上等等吧,伍一帧总不能跟着那位女老师直接去学校吧。
事实证明他是真低估了重色轻友这四个字,坐在后座半个钟头,没等到伍一帧回来,那个大杂院门口也没见有女学生露面,看看怀表已经八点钟,看来那苏明十有八九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上学堂去了。
他于是下车,打算去胡同外找找邮局打个电话给辅仁,让伍一帧送车钥匙过来。
不过海潮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学渣的世界里,压根儿没有迟到这个概念。在他下车的同时,苏明从大杂院门口出来了,斜挎着书袋、打着小哈欠,懒洋洋地要去学堂,抬眼看见前面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男学生,身穿爱国布学生黑制服,头戴学生帽,走路的样子真好看,雄赳赳气昂昂、像戏台子上的大武生。
她最近琢磨着找那位行侠仗义的目击者,所以但凡见着一个高个子男学生就要发痴一下。
咦?车轱辘下面亮晶晶是个什么东西,走上前一瞧,车钥匙哎!
原来,伍一帧下车时太匆忙,林海潮又坐在后面,是以钥匙落地了两人都没发觉。
苏明一把抓起钥匙,哒哒哒小跑,喊道:“那个人,你站住。”
林海潮回头。
苏明立时刹住了脚,呆了,妈呀怎么竟是他!
妈呀怎么这么帅!
林海潮隔着老远问:“是叫我吗?”
但问出口后立刻有些警觉,这条胡同出现这么一个年纪的小姑娘,可别是苏明吧。
仔细一看――个子小小的、脸蛋圆圆的,跟伍一帧的描述一模一样……
林海潮立刻转身,大马金刀地走了。
苏明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是他是他就是他……
第56章 金台夕照壹
原以为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原来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就是缘分吧!
只是……,他为啥这样冷冰冰?莫非没认出我?
飞快回想!是了,那天月亮忽而藏在云朵后面、忽而露出来,由于角度的问题,他顶多只能看出她吞掉纸条的动作,并没有看清她的脸,而她就不一样了,月亮当时正好从云后出来,巧巧照着他的脸,刚刚好被她看清了。
他认不出我更好哇,这样我可以更好地隐瞒自己那被动的汉奸娃身份,以清白之名将他拿下,待他欲罢不能深陷爱河后再坦白身世,到时咱就是小俩口一家人啦,汉奸娃的名声也只能一起担啦。
想到这里颇为兴奋,再次拔腿哒哒哒地追上去。
“那个……,你是不是在找钥匙呀?”
林海潮有点莫名其妙,她怎么知道我找钥匙。
“是啊,怎么了?”
“给我同学捡去了。”苏明才不要乖乖把钥匙给他呢,给了后,他岂不就开车走了?自己上哪再找他去。
“你同学捡去了?哪儿捡的?”
“就这胡同捡的啊。”
苏明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跟前,脸蛋红扑扑的。她打小就在柜台上玩儿,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略有些识人能力,以上对话不过三四句,她已看出这男的挺骄傲,大概是长得好看给人惯的。若是如此,自己需是显得不稀的才好,收放自如才好。
如此一合计,原本小鹿乱撞的心强制性地松弛了下来,小虎牙笑吟吟道:“怎么那么不当心呀,那钥匙看着可不像家门钥匙,怕不是汽车钥匙吧?”
可不就是汽车钥匙嘛,林海潮不信也不行了,不过这里边儿还是透着点古怪,她同学捡去了,是从这条胡同捡去的,那她同学呢?钥匙呢?
不等他发问,面前的猜心小鬼便长长地叹气道:“唉,我可真是个爱管闲事的,本来约好了在齐化门等同学一起上学堂,谁曾想她拎着一串钥匙来了,说是在她家胡同捡的。”
“她家胡同?”林海潮疑惑,“你不住这儿?”
“不呀,不过也快了,我娘死了,爹破产了!”
面前这家伙骄傲归骄傲,但既然能够见义勇为,说明骨子里是善良的,对这种人卖惨一准能博同情。
不住在这里?林海潮心想,这么说这小姑娘不是苏明啊?不过她同学住这里,那莫非她那个同学是苏明?住在这种胡同的人家,赚嚼用都够呛,让女孩子上学的少之又少,恐怕面前这个小姑娘口中的那个同学就是苏明。
他问:“贵校是哪里?”
“清音女中!”
没跑了,捡了钥匙的果真是苏明,刚才他怕被苏明窥见容貌,藏在后座不露面,竟然没留意苏明从胡同经过。
他抓抓后脑勺,说:“那个……请问,钥匙呢?”
“甭提了,我同学急着去上学,但我不行啊,我想那个丢了钥匙的人找不着钥匙得有多着急呀,于是我就把钥匙拿过来,我说迟到就迟到好了,我去找那个丢钥匙的人,于是就往胡同这边跑。我跑啊跑,叔啊,您可真把我给累死了!”苏明满嘴跑火车,还不忘留个话钩子。
“我不是叔!”林海潮果然咬了钩。
“啊?不是叔啊,你多大啦?”
“十八。”不是,这都扯哪去了!“谢谢你,劳驾,钥匙呢?”
“客气什么,等我回头搬过来,咱就是街坊啦!”
“我不住这儿。”
“不住这儿啊,那你住哪呀?”
“东城。”不是,这怎么又扯远了,“钥匙……”
“哎不对,你跟我的一个同学长好像,别是她哥吧,你是不是姓赵?”
“不是。”
“那你叫什么?”
“……”名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停住了,小丫头,你这又是名字又是住址又是年龄的,你当这是相亲呐!他耐着性子道:“我叫伍一帧,那么,钥匙呢?”
“伍一真啊,这名字好记。”十八岁,住东城,叫伍一真,一根针、苏明心里记下,口中胡说:“唉,甭提啦,钥匙给我跑得太着急,掉进金台夕照的惠水池啦!”
这都哪跟哪啊,林海潮头疼不已,问:“你从齐化门过来怎还路过金台夕照了?”
“我着急啊,一不小心就跑过了。”她要把这个‘伍一真’拐到惠水池小公园,那里的梨树昨儿开了花,堆雪似的茂盛,白茫茫的美极了,最适合酝酿爱情。
林海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面前的小丫头哪容得他狐疑,小脚一跺,开始自己抱怨自己,说:“都怪我,想做好事反而闯了祸,我真笨!”
一口地道的北平口音,小雀子一样清脆,林海潮彻底打消了疑虑,在他想象中,刚来北平几个月的苏明还是一口土豆味的山西口音呢。
北地春迟,前几日倒春寒刚过,惠水池公园的梨花便开了,晴空万里,梨片堆雪,清雅宜人。
林海潮拿着一根树棍子,在池边打捞钥匙。
苏明则趁他不注意,从书袋里掏出胭脂,凭水而照,飞快将脸蛋和嘴唇都扑上了朵朵红晕。然后轻轻将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双手托腮,嘴角弯弯地看着海潮――他专注打捞钥匙的模样好迷人,睫毛密密的、鼻梁高高的,波光粼粼的池水映在他的脸上,妈耶,比那天晚上好看一万倍呢……
越看越爱,垂涎万尺,脑中已经看到自己与他成亲的场景,而后与他生下许多小明,而后俩人越来越好,而后又生下更多小明,而后没完没了,生下好多好多的小明。
“白搭!”捞钥匙的人忽然泄了气。
这一声把苏明的白日梦惊醒了,她收起满脸色相,凑过去问:“真哥哥,不好捞吗?”
林海潮差点没站稳,仿佛给这清脆的一声‘真哥哥’绊了一跤!真哥哥,还假哥哥呢,这小姑娘也太单纯了,这要遇着坏人,一准吃亏。
“丫头,你叫什么?”
哈,终于肯和我说句话了。“我叫林铛!树林子的林,叮铃当啷的!”
明脆脆地回答,这名儿还是小四儿给取得呢,真现成儿!
“铃铛?嗬,这还真是人如其名呢!一只脆铃铛,你呀,以后不甭这么随便就对陌生人亲近,坏人多着呢,尤其你一小姑娘,可不兴动不动就黏人。”
阿耶,果真还是善良啊,这就开始提点我了,这样的男孩子,值得本小姐追,哼,林家少爷林海潮,你丫后悔去吧,还死活要退婚!本小姐有那么可怕吗?哼,瞧着,本小姐嫁个更好的!
这么想着,忽然看见真哥哥丢开棍子,挽起袖子打算用手去那池水里捞,那怎么使得,虽然梨花开了,但这究竟是三月时节,冻坏了可不是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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