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由衷地赞叹三爷的精明,三爷早已怀疑那座宅子跟西门的案子有关,但如果专门上赶着去买,就多少透着点奇怪,尤其那还是一座凶宅,怎能不让人怀疑其动机呢?然而他做局让金先生发生头寸危机,金先生走投无路主动来抵押,他再发善心解围,反而顺理成章。
三爷啊三爷,怪道从前人人说你虎视狼贪不择手段,此言当真不虚啊。
黄春这边把一切头头道道都已理清了,海东那边还一脸浆糊,
不过方丞可不给任何人寻思的时间,昨天也是自己轻信于西门,才落了个前脚被她从这里拿走钱、后脚就去找那个野男人的下场,现在他绝不要拖泥带水,必须一气呵成。
海东还在客厅举着话筒等黄春解惑,就听到三爷在书房唤他,他连忙挂了电话走进去。
三爷说:“给你派个差事。下山一趟,去西门家提亲。”
“这么快?聘礼不齐备啊。”
“无妨,现在就去!”
“可是……这么仓促万一西门不答应呢?”
“不答应,就让她在一礼拜之内拒绝,过期不候!”
“啊!”
第59章 提亲贰
“啊什么啊?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海东为难,哪有这样提亲的,还‘限时不候’!
他想细问一句,抬头便对上三爷鹰一样的眼睛,立刻噤口,好吧,三爷不讲道理起来有多不可理喻他是明白的,不过……
“没有媒婆也成吗?那位乔太太拒绝了,大少奶奶也不可能,她正因为文兰小姐的事情生您的气呢。”
三爷说:“老婆只能一个,媒婆要多少有多少,去打听一下,金先生找的是哪个媒婆,借过来!”
“……”海东忍住没敢回嘴,三爷怎说就怎样吧,借媒婆至少比找一只不存在的围脖容易。
*
西门音脚步匆匆,心神不宁地回到吉市口胡同,事情要糟!她回来的一路上不知把这句话反复了多少次。
今日天晴得通透,连云也不见一丝,地上积雪开始化水,朝四合院走的这一路,西门那双陈旧的丁字头黑皮鞋的小高跟被水泡得有些重,不觉叫她更为烦躁。
走到大杂院门楼时,一个干巴脆的大嗓门传出来:“不是姓金的了,这回是姓方的,方,我的姑奶奶。”
西门一怔,急急进院,院内冯太太叉着腰,将她母亲堵在屋门口,喋喋不休,引得一院子的人探头探脑地观望。
冯太太正说着起劲,看见西门音回来了,一把将她拉住。
“呀,大侄女,过来过来,有几句得跟大侄女私底下说。”
冯太太手劲大,标住她转了身,压低嗓门说:“这几句千嘱咐万叮咛不让当着你母亲面讲,这位呐,他跟金先生不一样,豪横!他说了,姑娘你应就应,不应就给个准话儿,一礼拜为限,过期……过期……那叫什么来着,啊对,过期不候!”
西门音一个激灵,骤然明白金家今日为何那般态度了。
方丞这番举动是为什么?究竟他猜到了多少才来搅和金家的事……还有,糟了,现大洋!
她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顾不上礼数,直接抹开冯太太的手,直奔屋里去了。
拉开五斗橱,提款单和她惯常用的课具摆在一起,她一把抓起塞进手袋,在冯太太的呼唤声中一溜烟出去了,慌里慌张地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远丞银行。
她担心的丝毫不错,当她递上提款单要求提款时,柜员说这笔款子已经被冻结了。
“除非方先生发话,否则您无权支取这笔现洋。”
西门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一片空白,先是被金家辞退、又是由金家的媒人来给方丞做保,再是现大洋被冻住。倏忽之间,方丞像是变了个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昨晚那拨不明身份的跟踪者是方丞的人。
以方丞那自负的性子,满以为会和自己重修旧好的女人,转眼去私会了别的男人,怎能不恼羞成怒。
西门现在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偷物证进不了金宅,买金宅又没钱,两条路全给堵死了。
除此之外,戈亚民也更加危险了。
方丞这表面谦和的大实业家的皮下是个怎样的睚眦样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连亲舅舅招惹了他都下死手,怎么指望他对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要和他抢女人的陌生人手下留情!
戈亚民如今已被中统和军统两方面盯上,若方丞再作为第三方势力横插一杠搅浑水,戈亚民危矣!
不行!她得上香山,探探方丞的底。
*
香山的枫树刚抽了芽,阳光从林中透过,小径上枝影婆娑,西门音毫无赏景的闲情。这次如何应对方丞?心绪当真是乱得一塌糊涂。
别墅的门匾今日看得真切――‘方音墅’,方丞特意请名师写就的三字,气势磅礴,有着和主人一般的强势。
仆妇似是早被告知客人的到来,不等西门开口,便说三爷在书房。方丞果然知道她会来,这次却没在露台上迎着,想来也是正在气头上。
书房很大,旷如教堂,仆妇将她带进来后,轻轻掩上厚重的胡桃木门退出了。对面桌子后坐着的方丞远远的,仿佛只有一个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她的脚步就有些迟滞了。
“为什么?”
一路上涌在唇齿间的话在开口后瞬间消散,只剩支离破碎的这一句。
方丞背光坐着,雪茄散发的蓝色烟雾将他笼成一道剪映,桌子上银质打火机的光芒透着清冷。他没说话,垂着眼帘在端详自己的左手。
西门音见状,心房收缩了一下,回忆猝然来袭,当年她决定离开的前夜,没吵没闹没眼泪,凭他解释千言万句,她无动于衷,任凭他抱她在怀里,甚至像平时床头打架床尾和那般行房了,身体达到极致高潮时,她咬了他。就在那只手上,深深的齿印……
十八岁疯狂的年纪,直到决心离开的那一刻她竟然还是爱他入骨,想要在离开后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想要他一辈子忘不掉自己。
视情爱如生命的年纪,如今想来是多么荒唐。
方丞如此沉浸地端详那些齿痕,也是对她最大的讽刺,难堪至极。
“你一定不记得了。”方丞呐呐出声,但视线并未离开他的那只手,“你那时候有多么爱我……”
十六岁的少女,放弃学业、背叛父母,在他最穷的那两年陪伴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小姐,生了冻疮、烧菜点着了头发,最奢侈的事情就是隔十天半月能吃到一只柑橘……流血吃苦不含糊,但每说出一句示爱的话语都直白和露骨,疯狂到抛却了所有世俗礼法。
正是这种不含糊与直白露骨让他难以自拔,而那时的她有多么用力,现在就有可能用同样的力气爱着另一个男人……他不甘心!
他的视线终于从手上离开了,仿佛才看见她,说:“哎别站着,坐。”竟是瞬间阴转晴。
西门意外,方丞该是质问着,气极而怒着,但现在这样,称得上和颜悦色着,这样反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方丞坐在那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老虎下山一张皮,天天这身行头,你就甘心活得这样糙吗?”
他面含笑意,没有一丁点怒容。
这当真是打了西门音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方丞,她一点底都将探不到。理智让她尽快镇定下来。
“方丞,你在跟踪我?”
索性单刀直入了,否则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方丞不遮掩,说:“你孤身一人带着那些大洋,我不能不考虑你的安全。”
只是如此?西门音不认为方丞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因为自尊心而忍住过问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莫非昨晚他的人并未看到戈亚民?莫非今天的一桩桩一件件只是出于任性?
脑中飞快思索:戈亚民一向身手迅疾,昨晚跟踪者被突然袭击,立刻晕厥,确实有可能没有看清身后袭击者的性别、着装、以及车牌号……
她思考的这几秒,方丞就那么耐心地看着她,眼中一丝讥诮令人错乱,西门一时不知该如何激他套他才能探到真实情况。只能继续单刀直入。
“方丞,为什么冻结那些钱?”
方丞不言语,依旧靠在椅子里看着她,把她看得有些心慌了,才出声。
“西门音,你当真认为我把钱给你,就是冲着那一张破契约?”
西门一滞,脸腮顿时红上来。
方丞道:“我愿意认那契约,不过是因为你有难处肯来找我,说明你切不断从前你我亲密的回忆,你笃定我还是那个对你予取予求的男人。但是……”
他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我可以被你哄、被你利用,但不可以被你当外人。不告而别七年,再重逢你可以开诚布公地与我解除当年的误会,不给机会也可以,你可以选择老死不相往来,这起码证明你在乎那段感情,然而你拿这个破东西来和我对质,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他说着把那张粘贴完整的契约丢到桌子上。
第60章 洗澡壹
西门看了眼那份契约,明白他这番话只表达了一半心情,另一半有关昨夜今朝跟踪所产生的恼怒则压着未表,越是这样,越是有着要暗中行事的可能性。
由此越发不安了,戈亚民到底有没有被他发现?自己的机密被他掌握了多少?这需要尽快套出来,不,方丞这个人,套不管用,得用激!
于是她没有回避他的话外之意,道:“方丞,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是那段感情本身就是个错误,这也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如今已经放下了。”
这种话又是醒悟又是放下的,十分有效,让方丞顿时骨鲠在喉,他冷笑道:“也对,在你眼里怎么会有误会,有的只是一个为了利益背叛感情的混蛋。”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七年前的噩梦,方丞历历在目,那天是原定陪胡小姐复诊的日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爽约。骗西门说去大梁子谈生意,只是不想让她多心,毕竟那段时间他跟胡家的往来已经让西门多有纠结了。偏偏大梁子当天遭遇空袭,西门奔去找他,摔倒小产了。
“我知道那是你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你为此恨我怨我,我认。可若就此认定我是移情别恋,我不能认!我心里只有你,对胡小姐,我只是……”
“你只是想娶她。”西门一针见血。
方丞没料到她会直接点破他内心最隐秘的念头,一时沉默了。那是人在绝境中滋生出的求生意识,从为人的角度讲不道德,但放在当时举步维艰的情势下却是一举两得――既可以履行对岳父的道义,又可以解决生意的危机,而他笃信那不是移情别恋,因为胡小姐只是名义上的妻子,他爱的只有音音。
“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爱情就已经被你踩在脚下了。”西门有点被他的情绪带跑了,以至于说出这句话。
方丞疲惫地闭上眼,其实在她离开的那天他就醒悟了,后悔莫及,他想赎罪,但遍寻各地找不到西门,后来得知她死讯,知道自己彻底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了,从此用生意来麻痹自己,彻底活成了一个赚钱机器。
一念一地狱,一个不应该的念头,断送了相濡以沫的爱情,也让他从此厌倦了情爱。
“七年过去了,音音,我一直孤身一人,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不是好人,这是十一岁时我父亲下的定义,但凡正常一点,世上就不会有父亲如此踩儿子,十八岁经商后果然应证了父亲的判断,我处处树敌、不择手段,温良恭俭让学不会,争夺、利用、欺骗却无师自通,那些年,魔性和人性天天在我的意识中打架,魔性总是占上风,把人都得罪完了,你来到我身边后,你说这是一种病,你告诉我要改,要学会尊重、学会信任,学会爱……后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启蒙老师其实就是你,而你却忽然不再管我,既然你说我有病,为什么不能把我当个病人包容一次,原谅我一次呢?”
西门音的心中五味杂陈,不觉间情绪就被他带跑了,自言自语道:“我原谅了……”
可话一出口,才突然清醒,想起自己之所以站在这儿的目的,她不能被他带跑,于是道:“可是方丞,时过境迁,我们回不去了。你的心意我懂,你不愿看到我与你生分,像商人一样拿那份契约和你交涉,昨天是我情急,没有顾虑你的想法,但我现在确已走投无路,希望你能网开一面。”
方丞的面色瞬间不好了,自己一腔掏心掏肺的‘求原谅’直接被忽略,为了那个男人,西门就这么执着于跟他搞语言游戏!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继续用这种生分的态度和话术来恶心我吗?”他的措辞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客气。
然而西门不能不把语言游戏搞到底:“我不是恶心你,我是发自内心地求肯,过去我反对你到处融资,蔑视你在经商最艰难的时候向胡家借钱,而今遇到危机我才明白,生而为人,责任远远大于尊严,当意外来临时,莫说借钱,就是再丢脸的事我也得硬着头皮上。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理解你当年的迷茫和困惑,你为了挽救生意打算跟胡小姐完婚,那是因为你比我更早地参透了人生的无奈,而我那时候说白了就是个无知的小孩……”
“西门音,我看你现在比过去更无知!”
方丞声音不高,但咬牙切齿。她怨恨指责可以,他错了,他希望她看在从前那么相爱的份上给彼此一个机会,但她如此轻飘飘揭过了从前那些事,流产、分手都好像无足轻重,她心里是当真没有他了吗!
西门平静地看着他,从重逢的第一天她就明白,方丞更希望看到一个对旧情念兹在兹、对分手耿耿于怀的前女友,而不是一个理性开通、大彻大悟,视旧情为过眼云烟的新女性。
所以,她偏只能做这样的姿态,为的就是让他丢掉理智,错口释放出她想知道的信息。
而她如此盘算的当口,方丞也意识到了什么,俩人究竟有过那么一段,彼此存着什么心机,谁也别想瞒着谁。他稍稍往后,上下打量西门,忽地轻轻一笑:“这么说来,你是早就拔情绝爱了。”
西门说:“风高浪急,身不由己。”
方丞讥诮地扯了下嘴角:“那看来你不需要一礼拜的考虑期限了,今儿上山,就是急着要给我答复吧?”
这个弯子转得太急,西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明白方丞识破了她的心机,打探戈亚民是没有可能了,难题一下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两人同时操着小九九,还得继续斡旋,难度增大,但又不能退缩,硬着头皮也得接着。
“为什么是一礼拜?”冯太太转述说一礼拜为限,过期不候,眼下方丞也说一礼拜,她确实不明白此为何意,先就着这句话支应一下。
方丞不紧不慢,说:“因为文兰小姐。”
西门不明白这句话,睁眼看着他。
方丞笑笑,身体向后倚去,徐徐说:“家里人有意撮合文兰小姐和我,本来彼此都是很中意的,不料你出现了,节外生枝啊。不过拖也拖不得了,我转移资产的事给人起了疑心,如今急需用结婚来做掩护,向那些人证明我是要扎根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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