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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03-19 14:45:56  作者:李九骏【完结】
  海东规规矩矩地应下。
第11章 香山别墅
  海东回到香山别墅已经将近夜里九点,今儿放了三爷的鸽子,一准儿招了三爷的不痛快,所以进屋的时候怀着点小心。
  通往书房的走廊幽深漫长,遥远的正对面有一架外国钟,平日看着有一人高,此时却被黑暗吞没了,只余钟摆的声音在磕托磕托地响着……
  海东走到尽头,见书房门虚掩着,里边没有开顶灯,只书桌上蒙蒙亮着一盏台灯,烟霞色的灯罩,使得屋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书架的影子被放大,投到天花板上模糊的影。
  三爷坐在书桌后,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一手撑着头,呼吸匀净安稳,眼目微微闭着,竟是睡着了。他披着黑色的织锦缎睡袍,腰带也不曾系,松松地垂着,已经洗过澡了,微光下可见蓬松浓密的头发略有湿意。西门音爱干净,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再穷再累,洗澡净面都要雷打不动地执行,因而形成了习惯。
  海东走近才发现有风吹过来,抬头看到纱帘一鼓一鼓的,香山夜寒,白天刚刚下过雪,三爷竟不关窗户便睡着了。
  他过去将窗户掩上,再回来看到那件睡袍要从肩上滑落,他下意识伸手拉上去,动作很轻,不料三爷睡得浅,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却又未睁开眼睛,反手按住肩上他的两根手指,道:“音音。”
  海东一怔,正要抽出手离开,三爷睁开眼看了过来,浓密的眼睫毛,乌沉沉的,投在面颊上有蝶翅一般的影。
  对视两秒,见是个愣葱海东,彻底醒了,一把打开他的手。
  捣什么乱,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在。这种司机,打死算了!
  海东嗫嚅:“三爷,您怎回来的?饭店派车送来着?”
  三爷没好气:“走回来的。”
  从宣武门走回香山,走断腿也不可能这个时辰到家,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看来已经没事了。
  海东把今天在金家给西门用作寿礼的实木雕花盒子放到桌上,主动交代说:“今日师父找我过去,其实是太太要问西门的事情。”
  “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不用跟我汇报。”三爷手上已经多了半截雪茄,正拉开抽屉寻火柴,海东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燃了。
  海东对三爷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三爷会弄钱,从二十岁出头那时起,就是方家顶门立户的人物,把控着家族绝大部分产业,长辈待他高了不是、低了也不是,以至于他越来越我行我素,方老爷说他是假儒雅真狼性,有时候想想也着实不无道理。
  “想什么呢?”
  三爷忽然冷冷地看他,手上的雪茄袅袅燃着。
  海东笑笑,说没想啥。刚沐浴过的三爷在微光之下皮肤呈小麦色,一双眼睛深如海洋,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平日西装革履略嫌成熟,但居家时不打理头发、洗过之后任其浓密蓬松,这个样子,足足要比在外面年轻七八岁。也不知道西门音怎么忍心,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三爷抽着雪茄往椅背上靠下去,对着天花板上自己的影子喷一口烟,说:“黄春调查的怎样了?”
  那天他在同仁堂看到西门音买砒霜,当天就差黄春开始调查了。
  海东答说:“明儿我问问,不过这才三天都不到呢,应该没查出什么眉目来。”
  三爷默默抽烟,过半晌道:“算了,查不查的,没什么所谓了,明天你去西门家一趟。”
  “去干嘛?”
  “看望她母亲。”
  海东一愣:“会不会显得有点上赶着。”
  “上赶着就上赶着吧,跟她低头不算丢人。又不是旁人!”
  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西门音。
  “可是……”海东说,“那天在同仁堂您不还说的好好的,她是个犟脑袋,得盘,盘不到她服软,就坚决不回头。”
  方丞无言以对,这的确是他自己的原话,那天在同仁堂,海东看出那张方子是西门当年用过的,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他说:“难道三爷您只就街头这么一瞬间的偶遇,话都没说上呢,就下了决心要跟她重归于好了?”
  他当时矢口否认,分别七年,他找了她四年,得知死讯才作罢,后面这三年,生活已经回归正常,万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
  照说人能活着他应该高兴才对,但当时那一刹却只有意难平。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西门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
  这些年他风生水起,各地报刊都有他洋行和商号的广告,她不可能联系不到他,即便战时多有不便,但抗战胜利已经大半年,她能辗转回到北平,就能安全赶赴重庆,之所以不找,说白了还是任性,还是赌气!
  可是多么悬,七年的岁月,人世纷扰,她就没有想过他会变心么?去年若不是临时变故他就差点结婚了,一旦结婚,以西门的性情,他俩就再也没有一点可能了,失之交臂的情形,她不可惜么?
  着实意难平,所以那天他没有和她见面,接下去满城报馆都会是他的消息,她那么爱他,苦熬了七年,如今近情情怯,天天报纸上看着他的消息,他不信她还能端得住。
  可是。
  他疲惫地摁灭雪茄,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海东就知道会这样,没见面时再怎么较劲儿,都架不住见了面后心软到一塌糊涂。他问:“那您这就要主动示好了?”
  三爷点点头,说西门总归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她计较呢,给她一个台阶,甭这么拉锯了,感情和生意一样,不能优柔寡断,“入洞房、结婚、生小孩、大干快上。”
  海东心里腹诽:入洞房怎跑结婚前边了……
  到底嘴上不敢说,只道:“当年你俩的事情叫她父亲如何震怒您是晓得的,明儿我忽然上门,甭叫她母亲给赶出来吧。”
  “榆木脑袋!”三爷骂他一句,点了支雪茄继续抽上。
  “怎就榆木脑袋了?说句不好听的,当年那就是私奔呀。”
  “私奔又怎样?难不成我俩该做的都做了,她不是黄花大姑娘了,我也不是童男子了,生米成了熟饭,做父母的还铁心给拆散么?”
  “也是哈。”海东说,“不过她母亲都没见过您,忽然登门拜访,还是有些唐突吧。”
  三爷的眼神在烟雾中迷蒙不清,许久才道:“那就看我们怎么登这个门了。”
  海东闻言明白了,显然三爷在他来之前早就有了计较。他不由问:“您的意思是?”
第12章 瓦岔胡同壹
  雪夜北平,天地白茫茫,远处正阳门箭楼隐约耸立,近处的油盐小店、成衣铺、纸烟摊子都已打烊,街上空荡荡的,只宅门儿门口有两辆黄包车横七竖八地停着,人力车夫袖着手站在雪影子里候活儿。
  一个弱女子走在这样清冷的雪夜该当害怕的,但西门音却想不起这一层,她的心被大事填满了。
  下午在六国饭店,她看似坚定果决,实则落荒而逃。当时甫一出门她就后悔了,悔自己走的太冲动。答应和方丞一起吃咖啡的本意是想问清楚他究竟如何知道砒霜之事、以及对自己的辛秘知道多少。而为了一只手套闹出的尴尬便默然离开,简直是罔顾大局,好在方丞跟了上来,她才得以下台阶,并且在二人同行的那段路上解开了疑问。
  大概是方丞意识到手套之事伤到了她的自尊,两人撑着伞往辅仁大学去的路上,他没有继续跟她卖关子,当她问及砒霜之事时,方丞坦言说是偶遇。
  事情就那么简单,他在同仁堂配药,她正巧去买药。
  西门闻言,心底巨石落地,同时暗骂自己鲁莽,之前一听砒霜二字就乱了阵脚。早知如此,就该咬紧了药耗子的说法不松口。
  不过究竟是放下心来了,方丞不知内幕,仅凭偶然撞见她买药,是造不成危险的,今后远着他些,此事也便自然翻篇,杀人计划还可继续进行。
  只是有个细节不妙,那就是下午在六国饭店听到方丞的小妹说要转去清心女中读书,如此便不能不考虑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
  寻思间,脚底一个黑影子猛地窜过来,她吓了一跳定住,原来是只猫,两粒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夜色中与她对视一瞬,转身跳上路边的屋顶跑掉了。
  她看看周遭,才知自己已然穿过南锣鼓巷,再拐几个弯,便是自家所住的瓦岔胡同了。虽是前日刚搬家,但距离原来的小菊胡同不远,只是把独门独院换成了合赁的四合院。
  细雪纷纷,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足下踏雪之声咯吱咯吱,她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合赁的人家住在东耳房,是一对在茶座里唱鼓书的夫妻,性格平和,同他们一样是安静的人家。此时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的小格子玻璃窗上有雾汽,透出虚虚的、淡黄色的灯光。
  她在屋檐下跺了跺脚上的雪,母亲听到声音,打开风门迎出来了。
  “怎么回来这样晚,我正不放心,打算让谨之去路上接你。”
  母亲说着替她把身上的雪沫掸了掸。
  四个弟弟坐在炕上温书,等她进屋后纷纷喊一声姐。
  当地虽然笼着火,但母亲不舍得烧媒,屋子里还是冷得慌,弟弟们整衣整裤,甚至帽子都还戴着,简直跟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不过母亲说男孩子扛冻,冻不坏,倒是女儿住的西厢房烧得比较暖。
  说到烧炕烧炉子,西门太太就有点走神儿,自打那天在报纸上看到方丞的新闻,她就仿佛动了某种心思,而如今普通人吃的用的,包括从门头沟拉来的煤,样样都有可能是方丞名下的产业,因此这些日子竟没一天不触动心思。
  小四儿馋,放下手中的铅笔,向姐姐黏过去,帮姐拎大衣挂围脖,眼目光光地往她书袋里瞅,期望今儿会有油炸鬼或者艾窝窝。
  西门音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下雪天,没买零嘴儿。”
  “可是沉甸甸的呀。”小四儿说。
  西门音这才想起什么,于是拿过书袋,从里边取出蓝花棉布套包裹着的铝箔饭盒。
  她平日前晌后晌甚至晚间都有课,晌午路程远便不回家,午饭是母亲大清早做好的。
  母亲打开饭盒盖子,见馒头咸菜原封未动,问:“胃口不好么,怎就没吃饭?”
  西门音说金家小少爷过生辰,中午吃了席。
  母亲把饭盒装进一只竹篾篮子里,走出正屋,往院子里的槐树枝上挂着了,以防馊掉。
  西门音端了脸盆去西厢房,她喜洁,再累再心乱都得把自己洗漱干净。
  房东没给西厢房拴电灯,一进来暗昏昏的,只有屋子中间那只煤球炉子映出一道道跳跃的火光,炉子上想是坐着铁壶,呼噜呼噜地鸣着。
  西门音摸黑把脸盆放在盆架上,然后去三屉桌前点上煤油灯,挂好窗帘,一边走回床前,一边解开肋下的纽子。
  母亲进来时,她已经洗漱罢,淡香扑鼻,穿着一件家常的嫩粉缎面的小紧身儿,挖空着的小圆领,露出雪白的颈子。这是如今唯一一件绸衣了,还是战时的物件。
  “拾掇好就吃饭吧。”西门太太说着,把手上的茶壶海碗搁到三屉桌上,馒头咸菜就一壶香片粗茶,权当是晚饭了。
  西门音细细地吃着,母亲就着昏暗的油灯端详她,忽然问:“今儿是不是有事儿?”
  西门垂下了眼睫,其实对于她来说,有事儿也无非是那两件事儿――西角楼和杀人。到金家做家教是为了前者,去清心女中兼课是为后者,一件都不顺。
  她放下筷子,“妈,清心女中的差事,我今儿傍晚辞掉了。”
  西门太太讶异:“怎么回事?”
  西门音微微叹一口气,说:“有变数,没法在清音女中下手了,有人会认出我来。”
  “谁?”
  西门音不想提及见到方丞以及方家小姐的事情,只是简而化之道:“一个朋友的妹妹。”
  母亲闻言犯了难,缓慢地在床沿坐下来,沉吟道:“熟人的眼皮子底下做那件事自然是行不通了,但若辞了馆,就得另找合适的场合下手,这该如何是好。”
  西门音的眼睛黑而大,在微光中影沉沉的,说:“我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妈,咱们再搬一次家。”
  “再搬家……搬哪儿去?”
  西门音道:“那个大杂院。”
  ‘那个’大杂院……西门太太立刻了然,怔怔看着昏暗光线下的女儿半晌,终究什么话都没说,默许了。
  灯花小小地炸了一下,西门太太回神,取出剪刀欲要剪灯花,但是心事太重竟磕到了桌沿儿,震得火苗荡漾,让女儿的粉绸小衣一衬,竟有点灯影摇红的意味。
  这么柔弱的一对母女,却要去杀人,当真是连西门太太自己都不可理解。
  *
  雪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的,院子里白茫茫一片,西门太太不等天亮便起了,将女儿昨日的饭盒从槐树上摘下,拂去上面的雪被,另放了点盐和葱花,炒了炒当早饭。
  孩子们匆匆饭毕,各自拿了饭盒子出门,女儿去教书,儿子们上学堂,家里很快便只剩下西门太太一人,她是位有点文化的妇人,没出阁的时候给父亲的小诊所做事,家务方面很不擅长。她家先生在时,曾请过帮佣,如今家境落魄,孩子们又每日外出,一切的家务都靠她一人勉力承担。
  眼下的宅子本是刚住进来不久,太多地方尚待打扫,偏偏女儿昨儿个又说要再次搬家,她便连继续打扫的心气儿也无了,只在条桌前盯着全家福看得出神。
  外面有人叩门,东耳房的租户还没起床,想必是小四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冒儿咕咚、丢三落四的。
  西门太太随手拿起一条披肩,往院子里走,一面道:“忘拿东西了吧。”
  说着走近大门口,门开时,却见是位年轻人,二十郎当的年纪,礼数周正,鞠躬道:“伯母您好,在下是方先生的司机,方先生吩咐来给令爱送还行李。”
第13章 瓦岔胡同贰
  海东温和地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从同仁堂配来的草药,一手拎着西门音当年离开重庆时没来及带走的箱子,身后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
  西门太太看到这个派头,再听方先生仨字便知来人是谁,当下心中就转了十八弯,然面上不显, 微微颔首,不失体面人家的主母风度,把对方让进了家。
  近日她在打方丞的主意不假,但对方忽然主动登门,却又叫人狐疑。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阔人门口的石狮子都比路旁行人尊贵,于今自家和方家门庭差距如隔天地,方丞竟主动下顾?
  她的心思跟她披肩下边晃动着的毛线穗子一样纷乱,海东走在其后,竟有点洞察其心。
  进屋后,不待奉茶,海东便将箱子恭敬地放到堂厅的条案上。说:“西门小姐当日不辞而别,方先生寻她多年未果,只能将她遗留的旧物随身带着。如今几番辗转,终于找到了西门小姐,这些东西也当物归原主。有劳伯母,请转交令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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