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准确地说,是她身上的那套衣服好眼熟,麻棕色的布料,上身是斜襟短袄,下身则是百褶长裙,褶子打得粗糙,也不均匀,穿在身上微微炸开,像个梯形。
明明刚才距离那么远,只能看清轮廓,但现在程素回忆起这身衣服,上面的细节却很完整,就连裙角绣的桃花,按歪歪扭扭的针脚都清晰可见。
唯独穿着那身衣服的人,无论程素怎么努力,始终都看不清她的脸。
而陆献的沉默,程素想,大概是他的体贴。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程素已经发现了,陆献是个非常有分寸感的人。
她微微有些气喘的时候,陆献就提出要帮她背包,但她觉得没走几步就连包也背不了,实在是有些丢人,于是拒绝,陆献没有坚持。
直到程素没有办法保持之前的速度,渐渐到了他身边,他才略显强硬地将包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们走快一点吧。”
这个理由程素自然不好拒绝。
但陆献并没有加快速度,相反,为了照顾程素的体力,他还慢了几分,完美配合着程素的节奏,不论她是快还是慢,都精准地走在她身边,也精确地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会离她太远,也不会太近。
人在疲惫的时候,对方向的掌控能力会变弱,走着走着,程素偶尔会朝他的方向微微偏移,这个过程很缓慢,她自己都要等到偏得太厉害的时候才能发现,但两人的手臂却从来没有碰到过。
要不是余光能看见陆献的身影,程素几乎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休息过一次,接下来的路程并不算累,十分钟也比想象中更短暂。
祠堂就在前方。
平时没有事要办的时候,祠堂都是关门落锁的状态,程老二的丧事虽然还有最后一个步骤没有走完,但短时间内没办法继续办,所以当天傍晚祠堂就关了。
但此刻的祠堂灯火通明,昏黄的烛光从木窗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烛火是温暖的,但眼前的景象却正好相反。
借着这烛光,能看见祠堂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新刷的桐油清漆变成了斑驳的朱漆,露出内里格外陈旧的木头,遍布精致雕花的梁栋被虫蚁啃噬出一道道沟壑,里面深藏这漆黑的污垢。
程素和陆献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幢亮着灯的建筑,事出反常必有妖,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再靠近,而是躲到了暗处。
“你是要通过祠堂回去吗?”陆献问她。
程素探头辨认了一下方向。
“不是,但是要经过祠堂。”
陆献也探出头,他张望四周,指着一条田间小道说:“我们或许可以看看能不能从那里绕过去。”
那条小道通往后面的群山,山间,蜿蜒逼仄的黄土小道一条连着一条,像一群归巢的游蛇。
他们运气很好,凭着对方位的感觉,七拐八拐,还真回到了大路上。
回过头,祠堂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
“纤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记诚不我欺啊。”陆献发出感叹。
回到熟悉的路,现在轮到程素当导航,一路上十分顺利,再没遇到什么活僵,很快,她就带着陆献来到了山下。
“等等。”陆献扯住她的衣角,力道很轻,只抓住了最外面的冲锋衣。
“竹子下面是不是有人?”
程素定睛一看,树下的确有个黑影,正靠坐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
竹子的枝叶密密麻麻,挡住了照下来的月光,黑影面目难辨。
罗道长只说活僵不敢进院子,没说不敢靠近道观,程素心生警惕,拉着陆献想躲。
“是我。”黑影说话了,声音很小,气息微弱。
“罗道长?”程素认出了这道声音,惊喜地轻呼一声,同时不忘向陆献解释,“他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道长。”
二人放下心来,走到罗子平身边。
罗道长浑身狼狈,道袍被撕出了几道口子,发簪不知去向,长发披散在肩上,呼吸急促,眼皮耷落,看到程素过来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程素和陆献想扶着罗子平站起来,可他双腿无力,站都站不住。
两人扶着他走了一会儿,短短十几步却万分艰难,陆献干脆让程素松手,自己一把将罗子平背了起来。
道观门口,罗子平留下的剑依旧插在那里,程素想把它带回去,试着拔了几次,剑却纹丝不动。
进门后,程勇军和虞雯莉率先迎了上来,看到陆献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问,就看见了他背上的罗子平。
“这是怎么了?”
程素跟在陆献身后进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环视屋内,寻找着陈卓的身影。
“陈道长,你快过来看看,罗道长这是怎么了?”
陈卓在里面的屋里,听到程素的声音,急忙走了过来,看了看罗子平的脸色,带着陆献进到罗子平的房间,让他将人放到床上。
灯光照射下,罗子平脸色苍白,冷汗连连,
陈卓给罗子平把了脉,又检查了一番他的腰腹手脚,放松下来。
“没有什么外伤,师父只是法力透支,暂时脱力了,我去抓副药,麻烦莉姐帮我煎一下。”
药柜就在房内,程卓很快抓好药,交代几句煎法,虞雯莉一一记住,离开了房间。
确认完师父的情况,陈卓放下心来,终于有了心思关心别的事情。
他看向陆献:“你是?”
陆献开始自我介绍,和对程素说的大差不差。
“你是什么时候进夜里的?在里面难道没遇到些什么?”
夜里,是大家对晚上那个世界的代称。迄今为止,进入夜里的人都是生魂离体,身体留下了,陆献是除了罗子平和程素之外,第一个进入以后完整回来的人,陈卓心里觉得疑惑,还有些好奇。
“你们应该见过我老师,他前几天和我说要来镇上有名的道观看一看,应该就是这里。”陆献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当天陈卓不在,他正在主持程老二的葬礼,但是他听留在道观照顾师父的师弟说过,是有一个大学教授来过。
他点点头,问道:“那你师父呢?”
“老师是来打听燕国古墓的事的,”陆献苦笑,“回去以后,他说你们的态度很奇怪,这里肯定有古墓,第二天就带着我进山,没多久我们就在山里迷路了。”
接下来的事陆献没有说出口,但二人进山迷路,却只有年轻的出来,发生了什么很容易猜到。
“节哀。”
真要细想,说不定正是他们的态度害得教授不幸遇难,陈卓心情有些复杂。
“没事,”陆献拿出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一小撮烧尽的符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要是没有你们给老师的符,或许我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他的话有几分安慰的意味,陈卓勉强朝他笑笑,不再多问什么。
“你要不要洗个澡,有带换洗衣服吗?”
陆献点点头,说带了一套。
既然有衣服,就不用再给他准备,程卓直接带着他去了另一间房:“客房已经安排莉姐和素素住了,勇军哥可以和我睡,今天我师弟没回来,你就住他的屋吧。”
陆献已经累极,没有和他客气,直接进了屋。
陈卓看着他放好包,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穿过厨房就能看见浴室,素素正在洗,你可能得等等,洗完澡就早点睡。”
陆献感激地朝他笑笑,等他走远后轻轻阖上了门。
程素在浴室里呆了多半个小时,像是要把在夜里沾上的一切不详气息都洗去一样。
神清气爽地走出浴室,她看到了陆献。
陆献坐在煎药的炉子旁边,双手合拢,离炉子很近,头微微下垂,像是已经睡着了。
程素有些尴尬,刚出浴室就看到一个刚认识的异性,这种经历她还是第一次。
接着她又注意到,旁边的凳子上摆了一套衣服,心里多了几分后悔和不好意思,她不该洗这么久的,也不知道人家等了多久,这都睡着了。
将装着脏衣服的袋子望身后藏了藏,她叫醒了男人:“陆献,我洗好了。”
陆献忽的抬起头,目光清明锐利,吓了她一跳。
“是素素啊。”陆献很快就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睡得浅,一叫就能醒,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你洗澡吧,我先睡了。”
实在是太尴尬,程素快速逃离了这个空间。
或许是今晚走了太久的路,几乎是沾上枕头的瞬间,程素就睡着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梦乡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麻棕色的身影,程素从光怪陆离中抽出心神,睁开了眼。
窗外已经微微天明,虞雯莉已经起了,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那个蓝白裙子女孩的时候,她就是穿着那身麻棕色的衣裙。
第17章
凶案
昨夜喝了药,又睡了一整晚,罗子平已经恢复了精神,如今正带着陈卓在神像前做早课。
诵读完功课,他起身,有些意外地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程素。
“素素,起这么早?”
程素过来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发现的:“罗道长,我昨天晚上看见她了。”
她没有明说,但罗子平听懂了。
“那个女鬼?”
“嗯,”程素点头,“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和我们一开始看到的那群活僵在一起。”
罗子平沉吟几息时间,问道:“她也是活僵?”
程素想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道:“应该是吧,当时隔得很远,她的动作幅度都挺大的,但现在想起来其实很不流畅。”
“今天我会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活僵看到我们不发狂,如果有,我们今晚先一口气将生魂都找回来,找她的事后面再说,要是没有,我们就先去找她。”
最后罗子平这么提议,程素没有意见,随着他一同去吃早餐。
早餐是程勇军和虞雯莉做的,下的米粉,因为罗子平有痛风,浇头就只是炒肉沫加清汤,简单但美味。
坐下之前,程素悄悄找了一圈,陆献似乎并不在这儿。
吃过早餐,她跟着程勇军和虞雯莉回了家,晚上再由程勇军送过来——毕竟家里还有两位老人,不留人照顾也不放心。
到馆内,罗子平将一个小纸人交给了陈卓:“这里面是溪边里李老六的生魂,你跑一趟吧。”
打发了陈卓出门,他自己则一头扎进了书里。
若是一个一个来,活僵的实力并不算强,但昨夜那群活僵联合起来,即便是他也只能勉强打个平手,生魂还是他用了些计谋才带回来的。
若是每一个生魂都这么难找回来,几天时间可不够,他必须想办法加快速度。
关于活僵的记录,自然还是该找师祖的笔记,只有他和太师爷见过真正的活僵,但是太师爷还没来得及留下记录就以身祭阵了,
书架里的书都是他常看的,里面的内容他多多少少都有印象,他今日主要找的是存放不常用书的木箱。
木箱放在靠后的小杂物间里,有满满五个,箱子里的书几年前整理过一次,师门的笔记特意放在了一起,所以找起来并不困难。
师祖的笔记只有几本放在书架里,箱子里还有厚厚一摞,大约有三十多本。
师祖在来到泥塘镇之前,已经跟着太师爷在外游历了二十多年,从垂髫小儿到束冠青年,自能拿笔起就开始记。后来留在了泥塘镇,他依旧笔耕不辍,即使做的都只是一些主持葬礼、看阴宅的寻常活。
按照时间顺序从后往前看,不一会儿,罗子平就找到了许多关于活僵的信息。
突然,他眼底一亮:“活僵,五感灵敏,动作迅猛,凶悍异常,惟红月下皆如常人,可以隐匿之法混入其中。”
师祖果然记了,难怪师父一直对他说: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去查师祖的笔记,要是师祖的笔记里没有,那其余的书也不必再看。
他拿着书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师祖手写的符隶大全。
隐匿自身的办法有很多,但有的对修为要求,有的对法术有要求,其中最简单最可行的就是使用隐匿符,效果好,消耗小。
这是最适合程素的办法了,只不过现在她体内还存不住什么法力,所以必须一直和他待在一起,由他为隐匿符补充法力。
将隐匿符的画法记住,罗子平没有耽误时间,一口气画了六七张。
刚刚将笔放入笔搁,屋内突然响起了铃声,罗子平进屋,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李业。
“喂,怎么了?”
“罗道长,能麻烦您来一趟田家村吗?这里出了一点事,想请您来看一看。”
都找到了他的事,肯定不是什么小事,罗子平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依旧是带着那个布袋,他下了山。
那边李业已经焦头烂额。
田家村死人了。
死的是个寡妇,叫徐春华,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名人。
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结婚那天娘家就没来人,好在婆家并不介意,夫妻俩都能干,上山下地都是一把好手,又会过日子,没几年就开始准备起楼房了。婚后村里虽然有点闲言碎语,但只要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红红火火,外人的话都不算什么。
一家子什么都好,就是生育上困难些,他们花了大价钱去城里检查,发现是她男人田柄华的精子质量差了点,能自然受孕,就是时间要长点。
26岁那年,徐春华终于怀孕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五个月肚子的时候,田柄华在山上砍树,脚下一滑,摔到了沟里,徐春华听到消息,受刺激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男人没了,孩子也没了。
好在徐春华足够坚强,她没有改嫁,而是留在了田家村,一肩挑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拿公公婆婆当亲身父母一样给他们养老送终,葬礼上,她亲自披麻戴孝给两位老人捧灵牌,但就连村里最古板的人都没有开口挑她的刺。
其实这么多年来,有不少单身汉托人来问过她的意思,但徐春华的态度很明确,她没有亲生父母了,她公婆就是她父母,即使嫁过去,她不会放着两个老人不管。
那些人就再没了消息。
徐春华能干,孝顺,有情义,平日里是泼辣了一点,但不过分,大家想着她一个女人不容易,都不太计较,邻里关系处得不差,何至于被人一刀毙命呢?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邻居向群。
向群是个和徐春华差不多的男人,在家里开果园,父母已经去世了,老婆在外面打工,有个儿子在市里的初中寄宿。
一个人打理果园不容易,他总是早出晚归。
“大概六点多吧,我出来给鸭子喂食,一般这个时候,徐春华都开始做早饭了,但是今天她家还没亮灯,这几天村里,你知道的,我怕她出事嘛,都是一个人在家,别出事了也没人知道,我就过去打算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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