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分主宾坐下,太上皇在上首,林知贤次之,兄长再次。
我在兄长身边坐下,对面的,恰恰是杜婈。
她却并不安分地坐在席上,每有人呈膳,她就要走到太上皇身边去,用银针这个戳一戳,那个挑一挑,还为他布菜。
“这些自有别人去做。”太上皇对杜婈道,“你且坐好用膳。”
“哪里有什么别人。”杜婈不以为然,道,“吕兄弟他们这些日子辛苦了,我让他们去用膳,不必伺候。上皇出门也不带内侍,剩下的,就是驿馆里的仆人。他们什么也不会,还不如我来。”
太上皇有些无奈:“朕自己做便是。”
“上皇会是会,可上皇从来不放心上。”杜婈撇了撇嘴角,道,“否则,哪里有这受伤之事。”
“上皇便由她去吧。”林知贤道,“否则她更要让人不得安生。”
太上皇不多言,由她摆布。
兄长看我一眼,眉梢微微抬起。
我冷眼瞥着那边,拿着杯子喝一口水,无所表示。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杜婈(下)
这一餐饭,最为引人瞩目的,无疑就是杜婈。
我坐在席上,纵然不往上首看,耳边也总传来她的声音。
“……上皇瘦了,这些日子,上皇定然又不曾好好用膳。”
“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去看琥珀落雪,它越老脾气越不好了,马厩的人说,它是因为总见不到上皇。”
“我近来找到了几卷战国策,是前朝大儒宋远之亲自批注的孤本,到了洛阳之后,我拿给上皇看?”
“噫,上皇的脖颈上怎有个红点,是蚊子咬的么?”
“上皇……”
“上皇……”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
正埋头用膳,突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这个,呈到上官娘子案上去。”
抬头,只见一名仆人正从太上皇案上端起一只盘子,朝我走来。
我愣了一下。
包括杜婈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待得盘子放下,只见里面盛的是洛阳名菜烩鲤鱼,也是我从前极喜欢的一道菜。
“上皇从前不是喜欢烩鲤鱼么?”杜婈忙道,“这是我让庖厨特地为上皇做的。”
“朕这几日服药,没什么胃口。”他说,“这道菜,上官娘子也爱吃,莫浪费才是。”
原来是这样。
我心中冷笑一声。
不要了才给我。
身上那曾被乳母说足有几十斤的反骨突然支了起来,我望着他们,露出端庄的微笑。
“谢上皇赐膳。”我柔声道,“只是妾一路颠簸,亦身体不适,着实无福消受。这既是杜娘子为上皇准备的,妾亦不敢掠美,不若赐给杜娘子,更为合宜。”
太上皇看着我,目中喜怒不辨。
少顷,他对那仆人道:“既如此,且撤回来便是。”
仆人忙应下,又将盘子端走。
我收回目光,不理他,继续低头用膳。
上首,继续传来杜婈担忧的声音:“上皇怎连烩鲤鱼也没有胃口了,那药十分难吃么……”
——
太上皇驾临,这驿馆之中最好的屋子,自是让太上皇居住。离他最近的一处,是林知贤的,然后是兄长的。作为女眷,我和杜婈都安排在了后面的院子里,不过并不挨着,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用过膳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收拾一番之后,我让仆妇退下,自己在榻上坐下来歇息。
没多久,外头有人敲门,我将门打开,意外地发现是兄长。
“我来看看你。”他往屋子里看了看,“说一会话,如何?”
我让他进来。
兄长在榻上坐下,而后,抬眼看我。
“那位杜娘子,住处离子烨的只隔着两重院墙。”他说。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那又如何。她可是太上皇视若亲妹的人,比我住得近,天经地义。”
话才出口,我的额头被兄长点了一下。
“你总这般要强,口是心非。”他说,“明明心中恼得很,还总是要装作满不在乎。”
“谁恼了。”我不耐烦道。
“你昨日还说到了洛阳定要我带你去吃烩鲤鱼。”他一针见血,“方才子烨特地将那烩鲤鱼让给了你,你却说什么身体不适,不是恼是什么。”
我不屑地“嘁”一声,道:“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兄长来找我,莫非就是为了说那鱼?”
“自然不是。”他说,“我想说,你若心中有子烨,便切莫将他推给别人。只要你不放手,无人能将他抢走。”
我觉得好笑,更加不屑。
“什么推不推的,他是太上皇,喜欢谁要跟谁好,自可做主,与别人何干?”我说,“就算他身边有那一百个什么妹妹,只要他不变心,谁能奈何得了他?兄长要劝,何不劝他去?”
“他不必我来劝,在我看来,纵然那杜娘子有所企图,他也不曾动心。”他说,“倒是你。阿黛,你在景璘身边杀伐果断,可到了子烨这里,却总是举棋不定,踌躇不前。你心里明明是在乎他的,不是么?你自有傲骨,不屑与任何人争夺他,但也大可不必将他往别处推,不是么?”
我“嘁”一声,想反驳,却觉得兴致缺缺,不说话。
“今日,你可仔细看了杜娘子的衣着打扮?”他忽而道。
我不解其意,看着他:“她的打扮怎么了?”
“你不觉得像一个人么?”
我想了想,仍不明白:“像谁?”
兄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我的身上。
“你这身衣裳,是子烨给你买的?”
“正是。”
“他为何给你买这个?”他说。
“先前我与他去那成衣店的时候,我觉得这身好看,多看了一会,他就知道了。”
他摇头:“就算你不曾多看,他也知道你会喜欢。从小到大,你夏天最喜欢穿的衣裙,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样式。”
说罢,他目光深深:“杜娘子身上的衣裳,也是这个模样,还有头上的发髻。阿黛,你说她像谁?”
我怔怔的。
他摇摇头:“当局者迷。这是为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说罢,他摸摸我的头,起身而去。
门关上,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坐在榻上,心思百转。
妖孽,居然让兄长也给他说起话来。一个声音在心里忿忿道。
但更多的,却仍是兄长方才说的那些话。
——你说她像谁?
我忽然想起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太上皇的时候。
那是在宫中的御花园里。我穿着什么衣裳,梳着什么发髻,早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能记忆深刻的,是那满园的蔷薇。
他站在花丛之中,微风吹过,掠起他的衣袂。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闻到了花朵在阳光下散发的香味。
正当我呆呆地坐着,忽然,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我以为是兄长又回来了,道:“怎又回来了,还有何事?”
外面沉默片刻,传来一个平静而沉厚的声音:“给你送些吃的。”
我愣住。
少顷,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
那妖孽就站在门外,看着我,手里端着一只盘子。
盘子里盛得满满当当,是我爱吃的酪樱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樱桃(上)
看到他,方才那些浮起的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想吃樱桃。”我说。
“不光是吃樱桃。”他亮出另一只手上的药包,“李郎中交代过,要早晚换药。”
我:“……”
他看着我,屋里的灯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有几分的无辜。
我犹豫片刻,让他进来。
“你不是有随行的医官么,让他来换药岂非更好。”我说。
“他们一路累得很,如今安顿下来,便让他们好好歇息,不扰他们了。”他将樱桃和药包都放在案上,而后,颇为自然地在旁边的榻上坐下来。
不扰医官,就来扰我。怎不去找那妹妹?
我腹诽着,走过去。
给他换药并非什么难事,这几日来,我已经轻车熟路。
我将他的袖子撩起,在肩膀上卷好,而后,拆开布条上的结。这妖孽着实是要强得很,跟吕均他们会合之后,死活不肯在手下面前把手臂吊起来,就算医官说这样能好得快一点也不愿意。医官无法,只有将那布条缠得厚实一些,像粽子。
他的伤口着实恢复得不错,李郎中给的伤药也好,换了药之后,我将布条换了,重新裹上。
“我裹得不如医官稳当,你最好还是让他们看看。”我说。
他瞥一眼伤臂,道:“无妨。”而后,指了指案上的酪樱桃,对我说,“坐下来吃吧。”
我想坚持说我不吃。可那些樱桃着实是长得好,红亮亮的,饱满欲滴,这般过季的时节实属难得,方才我一直在眼馋。
再说,人都进来了,吃几个也无伤大雅。
我不忸怩,用巾子拭了拭手,也在案前坐下。
这樱桃,显然事先用井水泡过,去了核,放入口中冰冰凉凉的。上面浇的蜜糖和乳酪也刚刚好,香甜可口。
我食指大动,拿着小匙,一下吃了好几颗。
正吃着,忽然,我发现旁边那人挪过来了些。转头看去,他眼睛望着别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理他,继续吃。
可没多久,他又挪近了一下。
鬼鬼祟祟的。
我忍无可忍,放下小匙,看着他。
他却只将眼睛看着那盘子,道:“好吃么?”
烛光下,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平静而单纯。
我看了看盘子,想用小匙舀一颗给他,却又顿住。
两个人共用一根小匙,怎么想怎么暧昧。
我才不上他的圈套。
“你想吃,自己用手拈。”我说。
“手脏了。”他说着,将两只手伸过来给我看,只见指头上果然黑黑的。
“怎么弄脏的?”我皱眉。
“方才去庖厨取酪樱桃,不小心蹭的。”
骗鬼。
且不说堂堂太上皇为什么要亲自去庖厨取东西,这酪樱桃又不用煮,哪里蹭的锅灰?
我不理他,打算直接叫人去取小匙来,或者打水给他洗手。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答。
“外头无人。”只听他说,“太傅为防刺客,不许驿馆中的仆人进内院,我让侍卫们歇息去了。”
这话理直气壮,仿佛为了这口酪樱桃,豁出了一切。
我觉得我该为这妖孽竟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我而恼怒,可他就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一边撩起的袖子下面,露着那缠着厚厚的布条的胳膊。
莫名的,那气竟一时撒不出来。
我白他一眼,用小匙舀起一颗樱桃,道:“张口。”
他张开口。
我说:“你不许碰我的勺子。”
“嗯。”
我将小匙快速放入他口中倒了樱桃,又快速出来。
他的嘴合上,嚼了嚼,片刻,眉宇微微展开,那眸中如同星光闪过:“甜。”
灯光里,那脸上有淡淡的笑影,俊逸而优雅。
他的唇上残留着一点水珠,不知道是樱桃的汁水,还是樱桃上的蜜糖。
我收回目光,继续吃樱桃。
“从前,我打到兖州的时候,曾经被人下过毒。”少顷,只听他说,“若非救治及时,我这命就丢在兖州了。”
我怔住,转头看他。
这事,我从来不曾听过。
“是什么毒?”我问,“谁人下的毒?”
“叫七步散,似砒霜一般,但无色无味。”他说,“下毒的是三皇子,他收买了一个厨子。”
我了然。
三皇子是景璘的兄长,参与了当年的诸皇子之乱。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年占据的,正是兖州。
说来,此人风评不错,颇有些仁厚的名声。从兖州败走之后,他去了并州,打算与同母的五皇子合兵一处。没想到五皇子是个心狠手辣的,将三皇子杀了,吞了他的兵马。
这事,不少人为之惋惜。却不想,他原来还干过这样的事。
“当时,太傅和阿婈都在,吓得不轻。自那之后,他们就对防备刺客之事格外用心。尤其出门在外之时,只要阿婈在,她定然要将每样食物都用银针试了,方才能呈到我的案上。”
遐思中断。
我继续吃樱桃,淡淡道:“是么。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个?”
“你恼了。”
“谁恼了。”我心中冷笑,放下小匙,正色道,“我以为,事分巨细,各司其职。若我不曾记错,杜娘子虽有女官之职,却并非伺候上皇起居的近侍。她与上皇关系匪浅,深得上皇信任,偶尔为之,自是应当。可若将这职责日常担下,却不应当,”
他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味:“你恼我之时,就称我上皇。”
我:“……”
“阿婈是个颇为细致的人,才干不输男子。”不等我接话,他继续道,“这些年,她跟在我身边做了许多事,且做得颇为出色。故而有些本不该她做的,也由她包揽下来。方才,我与阿婈说过了,明日起,这等事都交给吕均来做。”
我很是愣了一下。
“你方才跟她说的?”我狐疑道。
“正是。”他说,“我将她召来,亲自与她谈了此事。”
还专程说这个,仿佛我多不能容人一样。杜婈心里也不知怎么恼我。
但不可否认,我心中变得舒坦了许多。
“是么。”我继续吃樱桃,淡淡道。
“高兴了?”他看着我。
我翻个白眼:“我为何要高兴,与我何干。”
“再给我吃一颗。”他说着,伸手要拿我的小匙。
我转过身,将盘子整个护住:“不给。”
第一百四十章 樱桃(下)
他并不放弃,忽而挨上来,只往我面前去取。
温热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他肩宽手长,像将我抱在怀中一样。
我一边护着一边用手肘将他挡开,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给我吃的,怎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谁说只给你吃了。”他说,“这本就是我们二人吃的。”
“二人吃的怎只有一个匙子?”
“你我用一个匙子,又不是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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