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父亲的死讯刚传来的时候,六娘怎么不走?那时六娘若走了,也不会被我家牵连。”
六娘擦着眼泪,哭着摇摇头。
“妾能去何处……国公没有了,妾的心也碎了,死在府里,兴许还能保全个服侍之人的名声,能与他葬在一处……只是不曾想,国公的尸首没找到,大祸却降了下来……那时,妾本是心如死灰,想着这国公府既然倒了,横竖是死,妾死在牢里也无妨……可四娘却一直拉着妾,骂妾没出息,不许妾死……她说她身体已是不好,若有个万一,妾务必要替她找到阿珞……”她的眼泪愈加汹涌,打湿了衣襟,“可怜四娘……竟是和国公一样,说什么就应什么……妾听狱卒说她死在了路上,就想着……这世上能救阿珞的,只剩下了妾……妾果真不能死……”
我没说话,眼眶发涩,喉咙似卡着什么东西,紧得难受。
六娘突然抓住我的手,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
“妾知往日与娘子颇有龃龉,娘子看不上妾……这辈子,妾也不再想什么攀龙附凤荣华富贵的,只求娘子切莫让妾与阿珞分开,好么……”
我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
“六娘之意,我都知晓了。”我轻声道,“六娘今日也累了,且歇着吧。”
说罢,我站起身,走出门外。
院子里,安静得很。
我走到回廊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将身体靠在墙上。
从前,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寡爱薄情的人,他唯一在乎的,是我的母亲。所以纵然他纳了妾,也不过是为了成全祖母那开枝散叶的心愿,对她们并没有半分真情。而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至少他对六娘不是这样。
从前,我大约会暴跳如雷。
可是现在,我虽然也心情复杂,却全然说不上恼怒或者恨。
正当我平复着心绪,忽然,我发现身旁的光,被什么挡住了。
转头,那人不知何时走了来,就站在一步开外的月亮门边上,注视着我。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六娘(下)
目光相对,我定了定神,忙用袖子擦擦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站直了身体,问道。
“白夫人她们回了院子里,伯俊带着阿誉他们三个到堂上去收拾,我无所事事,只好来找你。”他说。
哪里有什么无所事事。
想到先前杨氏她们的眼神,我想,这些人定是借故离开,让我和他独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色,道:“这光景,你还回宫么?”
“不回了。”他说,“回到去,城门也早关了。”
说得好像城门卫士胆敢不给太上皇开门一样。
我说:“你打算住在何处?”
“伯俊的院子里有不少厢房,卫士都能住进去。还有一间书房,我看着不错,住在里面无妨。”
我点点头,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之中,不说话。
他看着我,道:“我不曾来过上官里,随我出去走走,如何?”
我说:“你不怕刺客?”
他露出不屑之色,却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拉着我,往外头走去。
这祖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他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几重院墙,尽头处,是一扇小门。
两个侍卫正在那里修理着老旧的门轴,见我们走过来,忙停下手中的伙计,跪拜行礼。
太上皇让他们起来,仍牵着我,出了门去。
我知道他为何不走正门。乡人们得知太上皇驾临,必是在那边聚集着,希望一睹天颜。
果然,才出门口,我就听到了好些声音从那边传来,似乎人不少。幸好这小门外并无闲人,只有几名把守的侍卫。
太上皇示意他们噤声,而后,径直走向屋后的桑林。
这处桑林,树木都已经长得十分高大,树干颇粗。正值夏季,绿油油的。
自我记事起,它就已经是这样,从前听母亲说,它是上官家先祖营造祖宅的时候种下的。
看着它,那物是人非之感又弥漫上了心头。
太上皇一路也没有说话,脚步也不曾停下。
他的手比我大了许多,牵着我的时候,温暖而有力,颇有踏实之感。
有时,我会有些奇异的想法。我想着,自己其实过得很累。如果能放弃思索那许多的事,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任由别人牵着,走到哪里是哪里,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傻瓜也挺好。
但想归想,我天然做不到如此。
我早习惯了走一步想三步,就像父亲从前教诲的那样。
当然,就算是父亲,也只能想那么三步。而即使想到了,他觉得不能去征北戎,也仍然无法阻止祸事发生。
他常说天意。这大概就是天意。
蓦地,太上皇忽而停下来。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看着他,仍旧不说话。
夕阳的光穿过树梢,落下来,金灿灿的,在他的脸上跃动。
蓦地,我想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说他喜欢我,吻我的时候。
也是在这样的树林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分外美好。
我踌躇片刻,咬了咬唇,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他听着,很是认真,没有打断。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故而你觉得,你父亲背叛你母亲的恩义?”
我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屋舍,摇了摇头。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问过你,当下的你,如何为十年之后的你决断。”我说,“后来,你学了这话,还用它来堵我。”
“是你先堵我。”他说。
我不理会,继续道:“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一度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几乎起不来。他对我说,他想跟着我母亲一道走。他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当初着实吓了我一跳,求他万不可抛下我们。后来,我和兄长日日陪着他,与他说话哄他开心,他才慢慢好了起来。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他心里只会有我母亲,也应当只有我母亲。”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记得当年,你与我说你不喜欢你的庶母。”他说,“她们都是你父亲的妾侍,若你父亲心里只有你母亲,这些妾侍又是何处来的?”
我瞪着他:“是我祖母要多子多孙,逼他纳的。”
“那么六娘呢。”他淡淡道,“若我不曾记错,她进门之时,你祖母已经去世了,如何逼你父亲?”
“那是因为她长得像我母亲。”我不耐烦,瞪着他,“你只会与我抬杠。”
他的唇角弯了弯,似好笑又似无奈,只拉着我的手,继续往桑林里走。
“我不会纳妾。”行走之时,他忽然道,“此事,无人可逼迫我。”
我讶然,抬眼,见他直直地看着我,耳根倏而一热。
“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要你这话。”我说,“你纳不纳妾,与我何干。”
说罢,我就要转回头去。
可他的手已经伸过来,固住我的脸,让我对着他。
“自是要与你说清楚。”他目光认真,“阿黛,别人如何,亦与我无干。你不可用别人来想我,哪怕那人是你的父亲。我是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这话,莫说十年,便是过了一百年也是一样。”
有一点,我觉得他确实没变。
那就是还像以前那样幼稚,说什么是什么,仿佛能铁口直断。
我拿开他的手,道:“那也须一百年后才知晓。”
“那好,你便等我一百年。”他颔首,“不能走,也不能反悔。”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谁要等你一百年,你是骗子。”
“我何处骗了你?”
“没有么?”我气势汹汹,“上官恭一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他们是你的人,他们家欺负我们家,是打着你的旗号!”
“打谁的旗号就要怨谁么。”他反问,“我与你定婚时,打的是太后的旗号,你怨过太后么?”
我:“……”
他靠在后面的桑树上,双手抱臂,注视着我:“还是说,我喜欢你,便要连同这上官里的所有人都放在心上?”
这句话,嗓音听着格外的低沉。
我的耳朵又惹了一下,痒痒的。
这妖孽,如今“喜欢”二字从他嘴里出来是越来越顺畅了,哪里还有半点当年惜字如金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祖宅(上)
我嗤之以鼻:“谁要你喜欢。”
他不答话,仍在那里看着我。
那双眸静静的,暮色给那张脸映上了一层嫣红的霞光,长睫下,潋滟生辉。
让人转不开眼睛。
妖孽。
我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但他的手已经先一步拉住了我。
我推了推:“放开。”
可接着,却听他“嘶”一声,皱眉捂住了手臂,弓下腰去。
正当我吃惊,只听身后传来小童的叫声。
“上皇!”阿誉率先跑了出来,后面跟着阿谌和阿珞。
三人到了他跟前,围着他,将他扶住。
“上皇无事么?”阿谌道。
“疼么?”阿珞道。
太上皇微笑:“无事。”说罢,眼睛瞟过来,意味深长。
我:“……”
这些小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来藏在了树丛里,我竟是不知道。
我瞪着眼睛,脸上麻麻地发热,回想着方才我和太上皇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过火的,也不知这群小儿听去了多少……
“上皇,你的伤还没好么?”阿珞歪着头问道。
“还要些时日。”太上皇道。
阿誉随即扯着他的袖子,道:“如此,太上皇莫回宫了,就在这里住着。五娘说,她每日都会给上皇做鸡汤吃。”
我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接话:“如此说来,你们也会每日好好读书练字么?上回太上皇要你们默写的文章,都默写了么?”
阿誉和阿谌随即一脸讪讪,望着太上皇不说话。
太上皇摸摸阿谌的脑袋,道:“无妨,等朕闲下来,亲自教你二人读书,如何?”
他们一脸惊喜,阿珞却道:“上皇明日就回去么?”
“正是。”他说。
阿珞说:“上皇多留几日不好么,坏人回来怎么办……”
我打断道:“坏人都被赶走了,哪里还有坏人。”
太上皇看我一眼,对阿珞温声道:“你姊姊说得对,不会再有坏人。日后,你安心住着便是。”
阿誉和阿谌却不放弃,仍叽叽喳喳。
“上皇多留几日。”阿誉怂恿道,“我们去骑马!”
“上皇不是爱吃五娘做的小点么,上皇留下来,五娘就做。”阿谌道。
我忍不住点点他的额头:“谁教你说的,五娘么?”
阿谌笑嘻嘻。
太上皇却道:“只有五娘说要朕留下来么?”
阿誉忙道:“二娘和兄长也说了!”
“六娘也说了!”阿珞道。
太上皇道:“他们喜欢朕么?”
“喜欢!”
“你们喜欢朕么?”
“喜欢!”
他看向我,似笑非笑,仿佛是对方才那话的挑衅。
我翻个白眼。
这时,吕均从宅子里出来招呼,说晚膳做好了,请我们去用膳。
三个小儿随即高高兴兴地簇拥着他,往宅子里走去。
看着那一大三小热热闹闹的身影,我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竟觉得有些妒忌。
不懂事的小童,对一个外人比我还亲……
许是发觉我没跟上,他忽而回头看我:“阿黛。”
我看着他,“嗯”一声,跟上去。
——
今日的晚膳,是杨氏亲自下的厨。
“这些肉菜,都是今日从洛阳家中带过来的。”杨氏道,“没有许多,只能做些家常小菜,上皇勿怪。”
白氏道:“上官里的乡人族亲,听闻上皇驾到,送了好些食物和酒来。妾知晓上皇不爱烦扰民人,都婉拒了。”
太上皇颔首,道:“有劳诸位。”
兄长看着他,道:“上皇明日就要回去?”
“正是。”太上皇道,“洛阳还有许多事等着朕,不可离开。”
白氏一脸遗憾,道:“这上官里虽离洛阳不远,也须半日路程。上皇辛苦过来一趟,过一夜却要离开,我等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上皇,竟也不可了。”
杨氏也道:“听闻上皇喜欢走入乡间体恤民情,日后得了空闲,到上官里来住上几日也好。不但可巡查治下,也能有人陪着说说话。”
她说着,又将那暧昧的目光瞟向我。
我低下头吃菜,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多谢夫人。”太上皇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一派平静。
太上皇身边的侍卫,加上吕均原来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不过这老宅毕竟也是住过大家的,让这些人都住下并无难处。只是经历了从前的抄家,铺盖不够。幸好三叔公帮忙,很快就从族亲之中筹来了。
太上皇亲自道谢,三叔公和几个族中长老皆跪拜在地,连声喊着上皇万年。
待得送走了族亲,我回到房里,没多久,白氏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
“这是五娘做的,权为上皇宵夜。”她说,“过一会,娘子便送过去,莫让它凉了。”
我自然知道这用意,很有些无奈,道:“二娘何不让仆人或者上皇的侍卫送去?我与上皇男未婚女未嫁,夜里相见,传出去,难免又有族亲说我们家全无礼数。”
白氏看着我,目光深深。
“从前在家中,娘子是最不守礼数那个,如今倒是变了个样。”她在一旁坐下,道,“有些话,妾一直想与娘子说一说,今日却是得了机会。”
“什么话?”我问。
她注视着我:“妾想问娘子,嫁给上皇,可是真心的?”
我一愣。
“我与上皇的婚事,乃太后亲自定下。”我淡淡道,“我自是全心欢喜。”
白氏露出苦笑,道:“娘子莫见怪,这话,妾是替国公问的。当年,国公曾对妾说过,他对娘子最大的亏欠,就是不曾让娘子嫁那真心喜爱之人。”
我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父亲说过这话?何时说的?”
“太子还没出事的时候。”白氏道,“有一回,娘子从宫里跑回来,怒气冲冲,说不要嫁太子,娘子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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