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他抬起眼来,正嗦叉子的姜思归,妈妈一切痛苦的根源。
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根源,雨把他砸得浑身冷冰冰,姜远握住手里的餐刀,颤抖起来,这个人和继父有什么区别?都是花言巧语使她沦陷,却又狠心背弃她的男人。
多么讽刺啊,他还叫思归。
“你妈现在在哪儿呢?”
“地底下,怎么,你要去找她?”
“秀秀死啦?”姜思归将叉子放下,关切问,“怎么死的?”
“不关你的事。”
“你这孩子,我是你爸。”他拽拽自己有点卡脖子的衣领,一本正经,“现在你妈没了,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
“我唯一的亲人是我舅舅。”
“那能一样吗?舅舅有爸亲?”
姜远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
“姜思归,你是不是忘记你做过什么了?你卷着家里的钱!一分没给我和我妈留,跑了,你想过之后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最后是舅舅听说了赶过来给我们买的米面粮油,留的钱,现在你说,舅舅没有爸亲?你算什么?”
姜远居高临下地重复:“你算什么东西!”
“唉,你这孩子。”
姜思归把叉子放下:“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想给你介绍个好工作,在图书城当管理员能有啥前途啊,我现在这里有个贼挣钱的工作。”
他伸手握住自己的那杯咖啡,狠狠泼在姜思归的脸上。
“滚!”
*
房间没有开灯,姜远窝在床边,摇一摇手里的药瓶,发觉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放弃。
“没睡呢吧?”
“干嘛?”余照一本正经的。
“没事儿,就是想听听你说话。”
余照不讲话了,他挪挪自己发麻的腿:“余照,你说人为什么觉得痛苦呢?”
“啊??”
“你说,生活这么苦,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隔几秒,她平静地讲:“可能因为要体验吧,人活着不就是来体验的吗?体验快乐,体验痛苦。”
“可我好像没有快乐。”
他歪头夹着手机,缓慢拧开瓶子,借着窗外的路灯昏暗光线,看褐色药瓶里的堆叠药片。
“余照,我跟你说个秘密怎么样?我谁也没说过的秘密。”
“嗯。”
“就是听说我妈死的那天,你猜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你觉得你妈妈解脱了。”
“哼。”他低低笑起来,“那是后来,我当时...第一想法是,真该死啊。”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一样。
“我说。”他神色癫狂地大声吼,“真该死啊!我妈!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可是她居然扔下我死了,她不管我了。”
“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她没有带给我一天快乐日子,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我妈该多好,凭什么大家的妈妈都是正常人,只有我妈不正常呢?”
“姜远....你出什么事儿了吗?”余照的声音满是踌躇。
他不理不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该恨她吗?她抛弃我两次,一次是不记得我了,一次是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她怎么这么自私?我只有她了啊。”
“你冷静点,姜远。”
他疲惫地仰头靠在床上,如梦呓:“我背叛过她,所以她现在在惩罚我。”
“你遇到什么事让你有压力吗?”
“余照。”姜远闭着眼睛恳求她,“你能喜欢我吗?”
那边再次沉默。
他明知道答案的,却还是问出了口,这一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抓住一个救命稻草,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肯爱着他,他就不算是白来,不算是除了这一身臭皮囊外一无所有。
“我不行,姜远。”
也许是前面发疯把她吓到了,她很是有耐心的语气,没那么冷冰冰。
“可是我看别人都能很快忘掉,很快就能把心里腾出位置,你就认准他了?他除了肯给你花钱,也没什么优点。”
明白这话让余照很难回答,所以他快速打断。
“算了别说,我不想听,要是人有下辈子,我想跟盛寻换换,实在是有点腻了。”
褐色药瓶的瓶底反射出一点点弧光。
“姜远,你别想不开。”余照犹犹豫豫,“你现在死了的话,就再也看不到明天了。”
“我管什么明天。”他咧开嘴无声笑笑。
“万一明天一下子就峰回路转,得见天光呢?”
“可我现在是泥坑里等着被晒死的泥鳅。”
姜远痛苦地用后脑勺砸一下床:“余照,我今天见到我爸了,我恨不得他死了,如果不是他抛弃我们俩,我们不会到这种地狱,是他亲手把我跟我妈推进地狱里的,可他居然还能人模狗样的出现在我眼前。”
过去已经划出的痕迹无解,她也没办法宽慰,想明白这一点的姜远有气无力,无数的愤懑和怨怼,最终只化为一句。
“算了。”
“等等!”余照急促说,“别做傻事,不管你信不信,你不是无牵无挂,你有欠债!”
这说法把他听笑了:“什么债?”
“你...呃..欠我一条命。”
“你好幽默。”
“真的,我梦见你在放学的公交上,捅了我一刀。”
姜远的眼角渗出眼泪:“我怎么还?”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没有答案,后天我也不一定有答案,你等等吧,让我想想怎么让你还债。”
“余照,难为你了。”
“我确实不能喜欢你,但是我可以跟你做朋友。”
“做什么样的朋友?”
“嗯...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我报了汇江理工大学,应该是稳的,以后每个月咱们一起吃顿饭吧。”
他的眼眶好热:“你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她惊奇:“难道不是麻烦给我打电话的吗?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他倒出一粒药含进嘴里,将药瓶拧上放回床头,任由苦涩的药融化在嘴里。
陷进被子里时,他突然觉得,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死,真正的绝望悄无声息,而他却选择了给余照打电话,听她笨拙地说什么欠她一条命的说法。
他不想死的,在这寂静如水的夜里,余照给了他一个关于明天的微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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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张信哲《白月光》
第八十四章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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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只有半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得游来游去,像个小小的幽灵。
盛寻伸手撑撑自己的毛线帽,冷风顺着缝隙灌进去,使得脑门一阵清凉,卖烤地瓜的大爷看他一张白净秀气的小窄脸,笑着将烤地瓜袋子递给他。
走远点,找个没人的台阶,随意一坐。
掰开橙黄软糯的烤地瓜,热气丝丝缕缕,入口就烫得他一哆嗦,连忙将被烫得火辣辣的舌尖紧贴上颚,缓解疼痛。
焦香的蜂蜜味,在鼻尖萦绕不散,他吸吸鼻子,试探着再咬一口,抿着甜软的地瓜开始走神。
前几天盛庭竹突然加他的微\信好友,只是说跟旧同学要的联系方式,盛寻也没有细究,盛庭竹与他并不亲厚,因此不冷不热的闲聊几句,才展开来意。
关于盛立业的。
他出狱后就跟曾出轨的阿姨在一起了,也如胶似漆一阵。
毕竟之前被婚姻和道德束缚着,不见天光偷偷摸摸的小甜蜜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显出来,关起门来过日子,颇有点千帆过尽回首时,那人还在等你的深情守候意味。
这让盛立业几乎是换了个人。
每天在家做家务,接孩子上下学,无不尽心尽力,就差把珍惜这段缘写在脸上,上演一出男人人到中年才遇到真爱的狗血戏码。
只是进监狱这一遭,纺织厂的工作丢了,他找了个环卫的工作,每天清晨起床辛苦些,爷爷说,倒也还算有点收入,有个知冷知热的家,比犯罪被通缉的“二婶”强多了。
唯一让盛立业不满意的是,阿姨不愿意跟他领证,理由是亲戚说了,他这种坐过牢的领了证可就是她孩子的爸爸,影响孩子。
“结果后来,他每天工作膝盖都疼,走路都受影响。”
“去医院查了以后说是骨头关节炎,应该是这个名,我的理解就是他膝盖关节的软骨磨损了,骨头磨骨头,一动腿就疼,干脆就不想去工作了,想在家休息一阵,那个阿姨就不干了。”
盛寻听到这打断:“他不是卖了昌平街的房子吗?六万块钱。”
“早就花没了,他担着新家的开销,一段时间就没了。”
“阿姨说不能白养着他,不挣钱两个人就散了吧,我二叔还挺喜欢她的,怎么求也没用,天天在爷爷家唉声叹气,后来听说有关节置换的手术,开始动心思了。”
“但是手术很贵,至少得预备九万。”
盛寻听到这里终于懂了跟他说的用意:“他让你打电话跟我借钱?”
“我也是被磨得受不了了,天天找我来,还让爷爷上门来找,在家堵着我。”盛庭竹无奈叹口气。
“说是借,我看二叔不会还的,他好像还觉得你会管他呢,说九万对你来说都不算钱,你亲生父母有钱。”
“他哪儿来的自信?”
“我也不知道,感觉他越来越...说不好,想法越来越古怪了,说养你十几年,还因为你坐牢,他都不怨你,要是你肯帮他一把,以前的事儿,既往不咎。”
盛寻都听笑了:“疯了吧他,还既往不咎,该咎的是我又不是他,我可不欠他的。”
“他想要你的手机号自己给你打,说相比二婶,他真的很体面了,出来都没找你麻烦,我是死活没敢给。”
挂语音电话之前,他认真对盛庭竹重复:“你告诉他,我是真的没钱,就算有也不会借。”
手机震动一下,他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包好剩下一小角的烤地瓜,塞回衣服兜里。
打开家里的大门,草莓就颠颠跑过来迎他,在裤脚边绕来绕去磨蹭给他留下几根猫毛,他弯下腰将草莓抱起来责备。
“谁让你偷偷跑下来了?”
“我抱的。”荀铮替它解释,“路过你房间的时候它一直挠门。”
“它蔫坏,下次不用管它,我怕它搞破坏。”
从衣服兜里把犹带余温的烤地瓜拿出来,用手隔着塑料袋托到草莓脸前,盛寻一脸期待:“尝尝,我特意给你留的,特别甜。”
草莓一边龇牙咧嘴地咬,一边用舌头疯狂舔牙,主打一个急赤白脸。
“怎么了?黏牙?”
换完衣服草莓还缀在后脚跟想跟着他下楼,他摇摇手指,将它抱回自己的小垫子上。
草莓歪歪头,闪亮的棕色圆圆猫眼里,满是清澈的愚蠢,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让跟着,盛寻揉揉小猫毛茸茸的脑袋瓜,下楼吃饭了。
*
上了高三,就连晚自习,他都不必去上了。
父母给他请了个住家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就由老师陪着写作业讲题,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只有周二的夜晚可以早点休息。
真正的题海里沉浮,老师搜罗来的各科练习册摞起来快到他的腰。
就连梦里都充斥着迟到的考试,没写的卷子,还有背不下来的单词。
这样的成果也很显著,上个月的月底小考,他考了472分,超过了江淮2011年高考的二本分数线。
他都明白,卷面提上来的鲜红每一分,都是父母实打实用钱垫高的。
住家的老师总是跟父母反馈他很聪明,这样下去高考分数不会差,渐渐的,他也听不到要送他出国的建议了。
但大家对于高考的痛苦是相同的。
高考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座连绵的大山,伫立在眼前,山上挂着中止键,人生前行到这里,不管大事小情,都要暂停。
除了眼前的巍峨高山,山后一丝风都吹不过来,即使眺望,也举目茫然,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有的只是被分数线不断切割的麻木。
忙到思想都没有空闲,每天只能在昏睡前想想余照在干嘛,更多的时候,她的名字刚出来,他就没有知觉陷入了深眠里。
2011年12月20日。
手机消息在未开灯的卧室照亮一小片墙壁,荧荧冷光吸引了草莓,俯下身体跃跃欲试要蹦过去拍墙,盛寻连忙在傻儿子脸杵墙前将手机捞起来。
点开消息,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是余照,准确的来说,是姜远发给他的余照。
【今天是我的生日,余照给我买了蛋糕。】
他烦躁地把手机摔远点,拽过被子埋住脸,没几秒又爬出被子灰溜溜捡回来,放大图片看里面的余照,首先先确认一遍不是合成图,失望地撇撇嘴。
咖啡店,装修偏棕色实木的复古风,她正往蛋糕上放蜡烛,眼睛盯着上面的奶油裱花。
头发一丝不苟利落束起,高领毛衣拥着一张浅淡秀气的脸,甚至是化了妆的,好看的橘色系口红涂得饱满,使她平日里不起眼的嘴唇看起来肉嘟嘟的,整个人都有一种毛绒绒的柔软感。
他的胃被勒紧,【恭喜。】
【你不送我句生日祝福吗?余照刚才还祝我一切顺利呢。】
送祝福?他可以送两句亲切问候。
【她怎么会陪你过生日?】
【哎呀,忘了说,我们俩每个月都一起吃饭呢,每个月都见面。】
他只着一身薄睡衣,光着脚站在敞开的窗边,看繁星璀璨,看得入神。
草莓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锋利指甲跟钢针一样,排成两小排扎在他的腿肉上,让他连忙把草莓拎起来放回地上。
姜远:【怎么不回复?被我气晕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怎么样,余照考的是汇江理工大学,你得努力啊,争取明年在汇江能见到你。】
他将汇江理工默念几遍,板着脸回复:【吃完饭送她回寝室,送到楼下,注意安全。】
【不用你操心,我当然会保护好她。】
满耳都是自己的怦怦心跳,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里有种尖锐的刺痛。
可是不够,心里的无名火仍在燃着,他现在就算吃醋都没有立场,想明白这令人绝望的一点,他将手机沉默着放在枕头边。
转身去浴缸里拧开水龙头,水一点点蔓延,他注视着,手也开始抖起来,她是真心给姜远送祝福吗?她会不会花时间精挑细选给他送生日礼物?
浴缸并不高,水放满也仅仅是没过腰腹罢了。
他突然有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急需一种宣泄方式来熄灭心里的妒火,而只有恐惧才能压住此刻的酸胀心情,压住巨浪滔天的妒海,溺过水的人,都会对水产生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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