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昭仪的表情也微变了些许,她勉力一笑,道:“皇上,这……”
楚彧的眼神透出几许锋锐之意,声音微冷:“朕之前与你说过,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牵连到她,你没有记住吗?”
一对上那双深邃的凤眸,惠昭仪顿时失了声音,她忽然想起懿安太后曾经说过的话来:那孩子虽然看似冷情少言,却最重情谊,尤其是在低处,你赠他一分,他便会还你三分,所以哪怕得不到他的喜欢也不要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总会帮着你的……
多年前,懿安太后把她送到这个人身边,并告知她对方的软肋,惠昭仪便利用这软肋,做了许多事情,可她没想到的是,时过境迁,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软肋。
惠昭仪的目光落在案几的瓷碟上,那里盛着半碟剥好的蚕豆,她有些出神地想,与其说是软肋,倒不如说是逆鳞。
第113章
殿内空气静默良久,针落可闻,燕摇春打量着惠昭仪,她生了一张颇为平凡的脸,最好看的是那一双眼睛,此时微微垂着,倒是透着几分异样的平静。
“皇上误会了,”惠昭仪解释道:“懿安太后她老人家别居甘泉宫许久,早已远离后宫纷争,臣妾心中感念她的恩情,这才每隔数月去信请安,皇上若是不信,尽可以查阅臣妾与甘泉宫的往来书信,绝无半字虚言。”
楚彧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与懿安太后无关?”
惠昭仪垂眉敛目,轻声道:“是。”
事已至此,她仿佛已经彻底认命了,抬起眼回视楚彧,坦言道:“淑妃性格跋扈骄纵,自视甚高,对臣妾多有不善,她背靠太后娘娘,无奈之下,臣妾只能委曲求全,只是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臣妾又岂会一直任其欺压呢?所以臣妾买通了锦绣宫的宫女佩儿,那香方确实是臣妾交给佩儿的,但若是淑妃她心思正直磊落,又怎么会落入圈套?”
对她的这一番话,楚彧不置可否,燕摇春忍不住蹙起眉,开口问道:“那佩儿呢?”
惠昭仪似乎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便答道:“佩儿诬陷燕容华之事,是太后做的,我并不知情,但是诬陷就是诬陷,她以为供出了你的名字,便可以保住性命,殊不知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露出几分讥诮之意,道:“更何况,皇上宠爱燕容华,别说只是如此拙劣的谎言了,哪怕燕容华真的是幕后主使,想必皇上也会竭尽全力地维护你的,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死在慎刑司里。”
燕摇春惊诧于她的语气之轻巧,仿佛人命如微尘一般轻贱,她心中不禁漫上几许寒意,惠昭仪似是看出来了,她竟然还笑了笑:“燕容华倒也不必害怕,你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有什么事情,皇上会替你作主,自不必如我这般谄谀取容,居于他人之下,只要燕容华能一直讨皇上欢心,便可盛宠不衰,高枕无忧了。”
燕摇春登时愣住,楚彧的眼神浮现几分冷锐之意,沉声喝止道:“住口。”
惠昭仪垂下眼:“是,臣妾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楚彧神色冷淡地盯着她,眸光深谙,薄唇微抿成一条直线,唤来李德福,吩咐道:“惠昭仪构陷他人,毒杀宫女,即日起,夺其位分,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
待入了夜,温度就更低了,窗棂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燕摇春上辈子是个地道的南方人,极其怕冷,和每个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一样,总是向往着冰雪,然而当她真正身临此境之时,才霍然惊觉,自己或许无法忍受这刺骨的寒意。
“主子,”知秋自外间进来,轻声道:“您要歇了吗?”
往日这个点,燕摇春确实该睡下了,可是不知为何,她今天却没什么睡意,想找人说说话,然而一对上知秋询问的目光,她又犹豫了,她不睡,就意味着知秋和盼桃也不能睡,还得打起精神陪着她。
燕摇春又想起阮拂云来,只是对方这时候大概也已经休息了,她有些失落,窝进被子里,对知秋道:“不必守夜了,你和桃儿去睡吧。”
如今知秋已经很习惯她的要求了,答应下来,然后将殿内的灯烛都灭了,只留下云台案上的一盏灯,便退了出去。
燕摇春盯着帐顶发了一阵呆,听见外面的风声,呜呜咽咽,像女子幽怨的哭泣,令人心烦。
有什么事情,皇上会替你作主……
只要燕容华能一直讨皇上欢心,便可盛宠不衰,高枕无忧了……
燕摇春猛地翻了一个身,用力把被子拉过头顶盖着,但是惠昭仪说过的话依然在耳畔不停地回响,像是要钻进她的脑子里去。
最后燕摇春索性坐了起来,靠着床栏发呆,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她低头一看,却见那软枕下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小角,是一枚金令。
燕摇春恍然想起,这是中秋那一日,楚彧送给她的,持此金令,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不受限制。
她将那枚金令拿起来,握在手心,沉甸甸的,泛着金属特有的凉意,燕摇春原本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起来,自她拿到这一枚金令起,还从未使用过,这一块小小的令牌,真的能让她走出这个后宫?
……
惠昭仪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闻者俱惊,不过有淑妃的事情在先,她们倒也不怎么奇怪了,只是不知这次惠昭仪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竟落得如此下场。
也有好奇者如赵才人,派人去试着打听一二,谁料乾清宫的人口风颇紧,横竖没打听出什么来,宁美人得知此事,冷笑一声,对她道:“我劝你还是少理会这些事,大概是和摘星阁里的那位有关,沾上一星半点儿就要伤筋动骨,焉知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惠昭仪呢?”
赵才人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宁姐姐这话说得什么意思?你是说,惠昭——她被废的事情,是同燕姐姐有关?”
宁美人把玩着一盏琉璃酒樽,语气漫不经心道:“八九不离十。”
正说着,门外有宫人进来,福身行礼,恭声禀道:“宁美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宁美人听了,微微蹙起秀眉,但还是放下酒樽,站起身来,才走了一步,便晃了晃,赵才人连忙扶住她:“宁姐姐怎么了?莫不是喝醉酒了?”
宁美人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扶着额,面露痛苦之色,道:“大概是这酒太烈了,后劲有些大……”
赵才人有些着急,道:“那你这般情形,如何能去见太后娘娘?”
宁美人忍着痛楚,对宫人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恐怕今日不能去见太后娘娘了,烦请你同她老人家说一声吧。”
那宫人面露犹豫之色,赵才人已经在一迭声叫请太医了,他只好应下,又退了出去。
宁美人一双美目轻转,对赵才人道:“还要劳烦赵妹妹送我回去了。”
赵才人是个热心肠的,自是满口答应,亲自扶着她往外走,待两人路过一道宫门时,她眼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道:“那不是燕姐姐吗?”
宁美人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燕摇春,她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存在,而是径自往前走去。
赵才人讶然道:“那边好像是丹凤门了,燕姐姐去那里做什么?”
宁美人的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站直了身子,道:“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却说燕摇春已到了丹凤门前,远远就看见门口值守的禁卫,她略一犹豫,摸了摸袖中的金令,壮起胆子走近前去,果然被禁卫拦下来了:“宫闱重地,不可随意出入。”
燕摇春学着秦灿,状似镇定地从袖中取出那枚金令递过去,那禁卫看了看,紧接着皱起眉,并未立即放行,燕摇春的心也倏地提了起来,暗道不是吧,楚彧竟然骗她?
正在她心中忐忑的时候,那禁卫客气道:“请姑娘在此稍后片刻。”
他说完,对同僚使了一个眼色,自己转身走开了,他拿着那枚金令去见了自家的上峰,禀道:“属下从前也见过天子金令,但上面刻着的是龙纹,这一块却是凤纹,属下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来请示。”
听闻此言,那禁军队长接过金令细细打量几眼,表情微变,忙问道:“持令之人如今在何处?”
那侍卫道:“还在宫门前。”
“速速放行,”禁军队长道:“不可怠慢了贵人。”
于是,在燕摇春等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便看见之前那名侍卫回来了,对方的态度比之前客气了不少,甚至堪称恭敬,拱了拱手,道:“您请。”
燕摇春收下金令,道了一声谢,这才一步一步地穿过了丹凤门,正午的阳光恰好自外面照进来,落在了她的发间、眉梢和眼里,既明亮又温暖。
燕摇春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细细长长的,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心头的沉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欣喜之意。
她真的出来了,楚彧没有骗她。
而另一边,宁美人站在宫墙旁,远远望着丹凤门的方向,只见门口立着十数名禁卫,看起来森严无比,赵才人探头张望了片刻,不可思议地道:“宁姐姐,燕姐姐方才是……出去了吗?”
“嗯,”宁美人蹙起秀眉,沉吟道:“禁卫是放她出去了。”
赵才人满面疑惑,不解地道:“她怎么能出宫?不是说后妃不得离开皇宫吗?”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又露出羡慕之意,道:“我也想出宫,我想我爹娘和妹妹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前阵子传信来,听说我妹妹就要出嫁了。”
闻言,宁美人看向她,语带怂恿道:“你也问一问?万一能出去呢?”
“哎,”赵才人顿时心动了,跃跃欲试道:“若是真能出去就好了。”
赵才人向来是个胆子大的,今日没有岑才人在旁边拦着,她更是无所畏惧,被宁美人三两句话唆使了,兴冲冲地往丹凤门走,谁料还未靠近门口,就被禁卫拦下来了:“宫闱重地,无令不可出入。”
赵才人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不死心地道:“刚刚那个怎么能出去?”
禁卫面无表情地答道:“她有天子金令。”
赵才人当即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宁美人,对方面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宁美人了然,悠悠道:“天子金令,那可不是我们能拿到的东西,想来是皇上赐给她的。”
赵才人看着大开的丹凤门,眼巴巴地道:“那能借来用用吗?”
宁美人:……
她沉默了片刻,道:“你可以试试,万一燕容华好心,愿意借给你呢?”
第114章
宣政殿内。
李德福持着拂尘,扬声唱道:“宣肃王之嫡次孙,楚锦入殿觐见。”
不多时,一个八九岁年纪的男童自殿外进来,他看起来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袭魏紫色刺绣锦衣,头戴小玉冠,足蹬青色缎面小靴,被众臣齐齐打量着,他似乎有些怯场,步子顿了顿,李德福连忙又呼唤一声,那小孩方才继续往前走,到了御座下方,对楚彧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楚锦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体安康。”
他的面容还很稚嫩,行为举止间又故作老成,看起来颇有些好笑,上了年纪的老臣见了,都捋着胡须笑,楚彧端详那小孩片刻,抬了抬手,命他起来,又问了几句话,小孩都一板一眼地回答了。
紧接着,又传唤了几名宗室子弟,年纪大多是十岁左右,明王之子楚源亦在其中,他的年纪是最小的,有些好动,不时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
原本明王不欲让他入宫,奈何太后的态度实在强硬,一连下了两道懿旨,又把明王妃叫入宫中训斥了一番,最后以明王的妥协告终,到底是把楚源送来了,而楚彧则是出于某种原因,并未阻拦,默许了这一切。
楚彧的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逡巡而过,一个个都十分拘谨,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好在回话尚算得体,想必来时家中都耳提面命过的,没有闹出什么御前失礼之举来。
楚彧淡声道:“尔等宗室之胄,入宫之后,当听太傅教诲,勤学笃行,承先祖遗风,习圣贤道理,方能为国家之栋梁,承天下之重任。”
众孩童齐声应道:“谨遵圣上旨意。”
直至午时方散了朝,楚彧离了宣政殿,李德福捧着拂尘过来,小声禀道:“皇上,前头有人来传信,说燕容华已离宫了。”
楚彧心中一紧,过了片刻,才问道:“她……一个人走的?”
“是,”李德福道:“值守的禁卫说,她是拿着您给的金令去的。”
他说着,偷偷觑着天子的神情,试探道:“要奴才派人去一趟吗?”
楚彧薄唇微抿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李德福顿时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楚彧道:“不必了。”
“是。”
又过了须臾,楚彧再次道:“派几个人护着她吧,让他们当心些,不要被发现了。”
李德福忙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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