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毓接过冯老三手内的帖子翻了翻,开口却问道:“叫你在城中赁的商铺,可有眉目了?”
冯老三躬身便道:“小的在城中走动了几日,也找了几个‘牙行’的人,看了几间铺子,都不大中意。原想着再寻摸几天,偏生这一番举动叫福宝斋的何掌柜知道了,何掌柜大概是惦念着姑娘救了他们家小孙子的恩德,竟亲自到了客栈同小人商谈,说他手中现有一间铺子,就开在鼓楼西大街上,原是租给人做成衣铺的,后来那人不做了,铺子空了下来,何掌柜原也要转租的,恰好碰见了姑娘要找铺子,可不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霍青毓皱了皱眉。
冯老三便道:“小的听了这一番话,也有些疑心。生怕何掌柜是为了还人情,才弄出来的这么一番事故。特地跑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霍青毓点了点头,便道:“既然是人家的美意,我们也不好太过推辞。反倒伤了别人的心意。你明儿去打听一下鼓楼西大街那边的地价儿,按市价交付租银也就是了。”
冯老三笑不拢口的连连点头,搓着手儿说道:“还是姑娘福大运大,咱们从扬州上京,原本人生地不熟的。这么一来,倒是能经营下许多人脉了。”
说着,越发盘算起把生意做到京城的美梦。
霍青毓修长的手指在齐国公府的帖子上点了点,沉吟片刻,方叫冯老三取了笔墨来,给齐国公府写了一封言辞谦和的回帖,命冯老三送去齐国公府。
冯老三回来的时候异常兴奋,满口的炫耀夸赞,只说齐国公府“不愧是礼出大家,那样的家世门楣,行事却展样大方,不是从门缝里看人的。”
霍青毓冷眼瞧着冯老三骨头都轻了三斤的模样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翌日一早,却是洗漱装扮过了,应邀前往齐国公府。
从车行租来的翠幄青油车摇摇晃晃地进了昭回靖恭坊。齐国公府大门前,三间兽头大门全开,门前站着十来个挺胸叠肚的华服豪仆,跟车的冯老三见了这阵仗便有些发憷,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递了拜帖。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耷拉着眉眼,袖手站在大门前,也不接拜帖,只给一旁站着的身穿青衣小帽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也是容色怠慢的接下了冯老三手内的拜帖,展开看了看,似笑非笑的拉长了声音儿,开口说道:“哦,原来是咱们齐国公府长房嫡孙少爷的救命恩人呐。恩人大驾光临,可是咱们齐国公府的福气,您请罢。”
说着,侧身让了让,往大开的门户里头一指。
冯老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的觉察出这些人的不怀好意。可是他到底出身市井,见识浅薄,也摸不准这其中的道道儿,只好讪讪地退到了马车前。
霍青毓端坐在其中,也不掀帘子,径自说道:“市井草民,并无官职诰命在身,不敢唐突入内。”
冯老三心下一怔,旋即恍然。心中升起一丝愠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死死低着头。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说道:“看来是个懂规矩的。既这么着,来人啊,引着贵客去西角门儿!”
先前接了冯老三拜帖的青衣小厮立刻答应一声,窜上前来,似笑非笑的说道:“请吧。”
冯老三手足无措的看着马车。
马车里头,早有预料的霍青毓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嘴角,扬声说道:“看来齐国公府的门槛儿高的很。咱们寒门小户的,高攀不上。冯老三,咱们回罢。”
向来唯霍青毓马首是瞻的冯老三立刻应了一声,就要吩咐赶车的掉头。
那穿青衣的小厮眼睛一瞪,立刻上前拦住马车,挑眉说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府里的主子们可都在厅上眼巴巴等着呢!姑娘也忒拿大了罢?”
霍青毓也不恼,仍旧笑眯眯说道:“好叫贵府知道,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虽不敢与朝廷官宦诰命相提并论,却也不是贵府的卖身奴仆。既然得了贵府请帖正正经经登门拜访,就不好自轻自贱。”
霍青毓话没有说透,意思却很明白。她既然是得了齐国公夫人的请帖登门拜访,就不会走角门。传将出去,没的叫人耻笑。
那青衣小厮没料到霍青毓一行人出身粗鄙,对这些世家侯府的门门道道却是门儿清。主子交代下的下马威没能完成,青衣小厮恼怒之下,脱口便道:“不过是一帮扬州瘦马出身的下九流,竟敢跑到咱们齐国公府门前讲究起来。还真打算把咱们齐国公府当成亲友走动怎么着?也不瞧瞧你们配也不配?”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青衣小厮一番话却是把众人的脸皮揭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还不忘踩上两脚。饶是冯老三惧怕公府势力,此刻也忍不住恼羞成怒。登时冷笑道:“齐国公府家大势大,我们原本高攀不上,也没想着高攀。却是齐国公夫人两次三番下帖子来请,我们实在推辞不过才来的。却不曾想你们竟然这么羞辱人。戏文里常听人说恩将仇报,今儿我冯老三也算见识了。不愧是能把亲孙子交给外人磋磨的高门贵府,这礼数果然周到。”
一席话说出口,冯老三也不等霍青毓示下,挥手便道:“咱们这就回去。去趟辽东,找齐国公他老人家当面说说理去。怎么咱们从拐子手里救人还救错了,救出仇来不成?”
第二十三章
霍青毓从拐子的手中救出了姜起,对于齐国公府长房一家来说,固然是救命恩人,可是对于齐国公府二房三房——尤其是娘家兄弟都牵扯进齐国公府谋嫡家丑的三房来说,霍青毓一行人固然不是仇人,也绝对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存在。
自家的脸面就是被这伙不三不四的人扯下来扔到地上踩的,世人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齐国公府满门忠烈,累世清名,只因这么一遭兄弟阋墙的丑闻,登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自齐国公夫人抱着姜起在御前告了一状之后,满朝的言官御史纷纷上折子弹劾齐国公府兄弟阋墙,谋害人命,因此事还牵扯到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娘家兄弟,这些言官御史在上奏的时候顺带弹劾了三房太太的娘家——礼吏部侍郎王中远家门不正,纵容子女姑息养奸等罪名。又以王中远本就是礼部侍郎,如今却家宅不休,闹出如此丑闻,甚至连累了朝廷清誉为由,恳请圣人将王中远革职查办。
远在辽东的齐国公听闻了消息,命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了折子进京,请求圣人下旨彻查此案,各地守军将领听到动静后,也纷纷附议齐国公的请求,认为武将在外征战沙场,留家眷在京中,本来就是求个后顾无忧。倘若家眷在京,天子脚下却连性命安危都不能保证,那么武将在外又怎能安心守国?长此以往,必将使军心不稳,而军心不稳,则容易生乱。因此纷纷上折请求陛下彻查此案,倘若齐国公府三房众人着实有谋害人命之举,务必要从严惩处,还齐国公长房一个公道。也是肃清社稷,安稳民心。
永寿帝向来是兼听则明,善于纳谏。眼见文武百官群情激奋,当即下旨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并下旨将王中远革职在家,只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消息一经传开,朝野上下纷纷对陛下的仁德英明歌功颂德。却苦了王家一族——不论是待嫁的女儿还是出了门子的媳妇儿,全都受了牵连。有人被夫家以此为由休了回来,因抹不开颜面当夜便上吊自缢以证清白。还好被家人发现的早,且不过是虚惊一场。更有几位适龄议亲的姑娘小子,婚事全都没了下文。而牵扯进此案的那位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嫡亲哥哥,更被大理寺以询问案情为由,拘了起来。
原本是诗礼之家,一夜之间却遭此横祸,齐国公府三太太恨霍青毓这帮子罪魁祸首简直恨得牙痒痒。偏生齐国公夫人为了答谢霍青毓对自家儿子的救命之恩,再三再四的下了帖子请人过府。
倘若是在平常,这齐国公府哪有齐国公夫人说话的余地,可自从齐国公夫人抱着儿子进宫哭了那么一场,连太后都送了两位嬷嬷给撑场子——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看不起长房这位素来葳蕤怯弱的嫂子,可是对太后身边儿的两位嬷嬷,尤其是这两位还能随时出入皇宫跟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通气儿的嬷嬷,好歹也要给几分颜面的。
明拦着是不成了,不过示意管家小厮们在门上立个下马威,打杀打杀这一伙人的气焰,顺道儿也打打齐国公夫人的脸,倒还是不成问题的。
却没想到霍青毓和冯老三的脾性这样执拗,且对公府侯门的规矩知之甚详,如今在大门外就吵嚷开来,凭白叫左邻右舍看了热闹不说,更叫二房三房下不来台。
齐国公府大总管在台阶儿上气的浑身乱战。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儿,他堂堂朝廷一品公家的大总管,平日里见过多少登门拜访的高官显贵,见了他无不客客气气的。唯有这伙扬州来的混人,竟敢在齐国公府的大门前如此下他的面子。
给脸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齐国公府大总管的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可是眼睁睁看着载着“齐国公府大恩人”的翠幄青油车施施然的原路返回,大总管却担不起把主人的贵客往外撵的恶名,更担不起把人逼到辽东告状的罪责。当即把手一摆,守在门前的十来个青衣小厮立刻跑上前围起了马车。冯老三冷笑道:“怎么着?你们齐国公府还想强留人不成?”
大总管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袖着手说道:“哪儿能啊!沈姑娘可是我们国公夫人亲自下帖子请了来的贵客,小的怎么敢强留沈姑娘。只是想请沈姑娘略等个一时半刻,容小人进去讨一讨夫人的示下。”
饶是到了此时,齐国公府这位大总管仍没忘了他主子的交代。三言两语,倒是想把这逼迫恩人的恶名栽到齐国公夫人的头上。
坐在马车内的霍青毓勾了勾嘴角,索性说道:“齐国公府门槛儿太高,咱们寒门小户不敢高攀。倘若夫人当真有心,还请屈尊降贵,亲自来找我罢!”
冯老三幸灾乐祸的看了那位大总管一眼,拱手说道:“告辞。”
“慢着!”齐国公府大总管脸色骤变,扬声喝道:“俗语说客随主便。沈姑娘如此举动,可不是登门做客的道理罢?”
“你们方才那一番架势,也不是成心请客的意思罢?”冯老三不待齐国公府大总管的话音儿落地,径自说道:“咱们谁也甭笑话谁,半斤八两而已。”
说罢,仍挥手叫马夫赶车原路返回。
齐国公府十来个青衣小厮都守在马车前不肯动。
冯老三冷笑道:“这是要动全武行了?”
一句话落,跟在冯老三身后的扬州汉子们也都绷起身子。
齐国公府大总管心中叫苦,正寻思着该怎么开交,只听一阵马蹄车辇之声远远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二十来个身穿盔甲的亲卫军簇拥着梁国公府的一辆朱轮华盖车和两辆翠幄青油车到了门前。
跟车的一位小厮拿着拜帖上前,冲着齐国公府的大总管含笑说道:“这是我们梁国公府的拜帖,我们府上的七姑娘因着上次在昭阳公主府同齐国公夫人谈的颇为投契,今儿便想来瞧瞧夫人。不请自来,还望恕狂诞之罪。”
齐国公府大总管脸色又是一变,接过了梁国公府小厮手内的拜帖,下意识的打量着胡菁瑜的马车。
坐在马车内的胡菁瑜也是心下慌乱,她是从下人的口中得知齐国公府今儿宴请霍青毓的消息的。又从霍老太君并母亲和各房婶婶的口中得知,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人兴许会刁难霍青毓,她便坐不住了。便想着以探望齐国公夫人的借口登门拜访,也好给霍青毓撑腰、相信齐国公府二房三房也不会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儿,给霍青毓难堪。
因着事情牵扯到自家的宝贝闺女,霍老太君和梁国公夫人也顾不上礼数周到不周到,当下便同意了胡菁瑜的请求。若不是害怕举止太过唐突反常引起外人的怀疑,只怕霍老太君并梁国公夫人也一并跟了来。
这倒是胡菁瑜穿越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接受家里长辈交代下来的任务。再加上她心里还存着一段要替霍青毓仗腰子的心事,整个人看起来倒比平常更有些跃跃欲试的凛冽。
因而她不等齐国公府大总管拿着她的拜帖进去通报,径自掀开马车帘子问道:“那边儿是什么人?怎么还围起来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梁国公府的跟车小厮见问,登时上前打听,一时彻身回来,向胡菁瑜禀报道:“……是传言中从拐子手里救了齐国公府嫡孙少爷的那伙扬州商人。原是接了齐国公府的帖子登门拜访,不想却在门口儿碰上了姜家大总管的下马威。此刻心里恼着,要回去呢!”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口齿伶俐,几句话的工夫就将方才的冲突描述的活灵活现,且话语中直指齐国公府以势压人,心怀不轨意欲给人没脸。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闻听此言,由不得恼羞成怒。刚要开口辩白,只见梁国公府的那位七姑娘已经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来,径自走到霍青毓的马车外头含笑说道:“原来是仗义出手,从拐子手里解救了无数稚子的沈姑娘。沈姑娘高义早已传遍天下。霍某仰慕许久。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由我带着姑娘进府可好?姑娘不要听那总管信口胡说,我是见过齐国公夫人的。夫人生性柔婉,最是平易近人的。今儿齐国公府门上闹的这一遭,定不是夫人的意思。沈姑娘若是抽身而走,岂不是辜负了齐国公夫人的一片心意?倘或叫有些坏人寻机生事,只给姑娘扣一个‘行事狂诞,目无公府’的罪名,更是凭白污蔑了姑娘的高义美名。”
坐在马车里的霍青毓着实没有想到胡菁瑜的这一番举动,虽是打乱了她的计划,可不知怎么地,霍青毓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感动的暖意。
这样被人护着疼着的心意,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第二十四章
因霍青毓一行人和齐国公府的一番对峙,再加上胡菁瑜匆匆赶过来横插的一杠子,使得齐国公府后宅私斗的糟烂事再次显露于人前。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齐国公府大总管站在阶矶下,冷眼瞧着两旁胡同里躲躲闪闪站着三四个青衣小帽的别家小厮,心知府前这一幕早早晚晚必定要传的街知巷闻。
顶头主子的吩咐是不可能办成了,大总管却还得使人进去通报——梁国公府与齐国公府虽同为功勋之后,可老梁国公早年对高祖皇帝有救驾之恩,之后更是替高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本朝半壁江山,立有不世之功。所以梁国公府的超品爵位是排在齐国公府一等公爵位的前头的。
因而胡菁瑜头上顶着梁国公府嫡出姑娘的名头登门拜访——哪怕是不速之客,齐国公府也务必要拿出相应的礼制来接待,否则便是失礼。
齐国公府本来就因姜起被拐一事惹人诟病猜疑,倘若这会儿再传出些礼数不周的丑闻,只怕那样的局面也不是主子们想要见到的。
只是这么一来,二房三房给那帮扬州奸商的“见面礼”大多用不上,也不知恶客走后,各房主子们会不会因此迁怒他办事不利。
大总管忧心忡忡地引着霍青毓和胡菁瑜进了齐国公府。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姑娘们并同辈的女媳人等都迎在二门上。
瞧见胡菁瑜挽着霍青毓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走进门来,姜家二房三房的姑娘们相视一笑,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早就听闻霍家七姑娘自一场怪病后,行事脾气越发的倒三不着两。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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