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如趁吃饭时灌上几杯酒,有怨的道怨,没怨的闲扯,便是哪句话说不对味儿,趁着酒劲儿到庭院里好好打一场,甚么郁气都散了。
老国公出身草莽,不曾读过几本书,但一辈子游走江湖征战沙场,起起落落见惯了人心反复之事。有感于世上共患难者多而共富贵者少,老公爷在“苟富贵”以后立刻定了这么一条“淳朴”的家规。
这是老国公用自己大半生的经历总结出来的,他坚持认为,这世上没什么难题,是一顿酒一顿揍解决不了的。如果实在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顿!
直到喝服了打服了为止!
而霍氏一族也正因着这一套规矩,于锦绣膏腴的京城地界儿泡了这么多年,也大都没有忘本。更不像许多骤然富贵起来的功勋仕宦,只因子孙不肖被眼吧前儿的富贵迷了眼,心生嫌隙祸起萧墙,再加上有人刻意撺掇,这还没几年工夫,家道就已败落了下来。
可见老国公定下的规矩虽然淳朴,却是正对人心。
因而霍青毓被霍老太君压着往席上这么一座,霍青霄刚要给霍青毓倒酒,梁国公立刻高扬着声音吩咐道:“这大喜的日子,喝什么惠泉酒。绵柔柔的便是喝上十斤也醉不了人。且把我从西北带回来的烧刀子拿上来。再拿大碗来,咱们今天喝个痛快!”
各房长辈同辈们轰然笑应,于是小丫头子躬身上前,撤下惠泉酒并喝酒的小杯子,另换了烧刀子并大海碗来。
梁国公屏退众下人,亲自给霍青毓倒满了一碗酒,霍青毓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碰碗,梁国公举起酒碗和霍青毓碰了碰,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霍青毓的肩膀道:“女儿你受苦了。这杯酒当爹的敬你,今后你还是咱们霍家千娇万宠的七娘子,谁敢给你不痛快,先问过咱们霍家同不同意!”
霍青毓连忙躬身,赤红着眼睛说道:“爹爹……”
一句话出口,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抬手一扬脖,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久没吃过这样烈性的酒。这烧刀子刚刚入口,霍青毓只觉得有一把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心口窝儿,脸上腾地泛起了红晕,整个人也都晕晕乎乎地,身形微微地摇晃不住——却是这副身子从未饮过如此烈酒的缘故。
霍青毓还没来得及吃口菜喘喘气,梁国公夫人也起身替霍青毓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碗酒要敬,霍青毓连忙躬身捧碗,这一杯酒下肚,霍家二房的叔叔婶婶也笑着起身道:“该我们了。”
霍青毓连忙摆了摆手推辞道:“实在不行了,我——”
话还没说完,霍家二房婶婶笑道:“七侄女儿不肯喝我们的酒,可是心里还埋怨我们的缘故?既这么着,那我们也不敢强求。”
说完这句话,二叔二婶当真放下了酒碗,意欲坐下。
霍青毓听了这话,连忙把话回转过来,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句碗敬道:“我干了,二叔二婶随意。”
如此酒过三巡,霍青毓恨不得趴在酒桌上睡过去。她捧着酒碗,醉眼朦胧的看着围坐在席上的父母长辈兄弟姊妹,只觉得心口窝儿里好像有块大石头压着,不吐不快地说道:“……我特别害怕,来的时候,害怕你们不肯认我怎么办?不相信我怎么办?或者就算信了我的话,也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宁愿疼那个妖孽也不疼我怎么办……”
“怎么会呢!”席上长辈们相视一眼,霍老太君忙低声说道:“你才是咱们霍家的七丫头,便是别家的姑娘再好,始终不是咱们的人。咱们霍家不会做出不认骨肉的事情。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可不能胡思乱想——”
“你们就会!”霍青毓蛮横的打断霍老太君的话,猛敲桌子的说道:“你们上辈子就是酱婶儿哒!嫌弃我没有那个妖孽聪明可爱!觉得我又蠢又笨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明明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想抢回来,凭什么要被人骂成那个样子,嫌弃成那个样子,他们恨不得一脚把我踹进烂泥沟里,看我这辈子扎挣着再也爬不上来才好……
“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霍青毓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盘子残羹冷炙,这些话她在清醒的时候断断不会说出口。可这会子被人刻意灌醉了,脑子管不住嘴,或者是并不想管,倒是絮絮叨叨的全都说了出来。却没留意到她一句话出口,却好像是平地炸响一声雷,吓得阖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原想着继续探问霍青毓方才那一番话的口风,岂料酒醉之人说起话来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再问时霍青毓却不肯多说。捧着酒碗跟霍青霄碰了碰,口中埋怨道:“你最没良心,亏我还帮了你二百两银子置外宅,你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妖孽,都不肯帮我一帮!”
一句话落,霍家三嫂早已是柳眉倒竖,冷眼看着霍青霄。霍青霄吓得连连摆手,摇头苦笑道:“不是外宅,我没养外宅……不对,我是在外面置了个宅子,但不是养外室……”
霍家三嫂仍旧是阴测测的打量着霍青霄,半晌才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声“你居然背着我藏私房梯己?”
霍青霄心里苦的跟胆汁破了一般,还没解释分明,霍青毓“酒后吐真言”这把火又烧到了几位叔叔婶婶和堂兄弟堂姊妹的头上,一个个的“机密要事”数落下去,被她点到的长辈同辈们全都苦不堪言,绞尽脑汁的想着剖白解释的话。
心下更是又酸又气又心疼——酸的是多年梯己一朝散尽旧日私密一日见天,且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能化解危机,气的是霍青毓喝起酒来怎么就没个把门的,甚么机密要事都往外秃噜,这要是搁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泄露军情可是要杀头的。心疼的却是从霍青毓含糊不清地口风中,大家隐隐约约听明白了霍青毓曾被家人那样的嫌弃过。
霍家人最重亲情,霍青毓打小儿被家人疼宠着长大,倘若真的出现了这么多操心的事儿……
且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移魂夺舍一事太过蹊跷荒谬,别说是外人,便是他们这些自家人,听了那一番话都是晕晕乎乎地将信将疑,再加上自霍青毓现身以来,言谈举止皆不似他们家的小七,这些人也怕霍青毓的言语不尽不实。说句不惮以恶意揣摩人心的话——
那妖孽就算不是真正的霍家七娘,好歹还占个霍家人的壳子,大家彼此相处了也有大半年,城府秉性皆都知晓。这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认亲的姑娘,却是实打实的不认得!况且言辞机敏,城府深沉,做起事来有条有理,还颇有点儿算无遗策的意思。最要紧的是这自称是霍青毓的姑娘自打上门来,与众人言谈相交总是半吐半露,态度也是游离不定,总像是隔着一层似的,也难怪霍家众人心里画弧儿。
可是霍青毓言之凿凿,语出有据,也由不得人不信。
既是将信将疑,总得想法子证实一番,否则自家人相处时也要遮遮掩掩琢琢磨磨地,岂不是自找罪受?
于是两坛子烈酒灌下去,全家人围着霍青毓一个“严词拷问”,却没想到掏问出这么件儿骇人听闻怪力乱神之事。虽说令人难以置信,却也叫人明白了他们家小七为何性情大变——
一时间霍家众人面面相觑,虽说这一场拷问最终落得个“机密泄露,私房垂危,两败俱伤”的下场,且看着霍青毓终于卸下心防黯然伤情的样子,大家却没了骨肉相认的欣喜。
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第十四章
饶是前一夜被家人蓄意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可是到了翌日早上五鼓时分,习惯了闻鸡起舞的霍青毓还是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想要练剑。
大红销金撒花帐子遮掩的密不透风,花梨嵌紫檀的迁宫拔步床顶,别具一格的刻着霍家枪法图,霍青毓有些怔然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顶顶陌生的陈设,昨日的点点滴滴悉数涌上心头。
外头守夜的大丫鬟红袖听到里间儿动静,立刻披衣起身,至拔步床前掀开帐子一看,只见霍青毓拥着被在床榻上呆愣愣的坐着,一双凤眼直勾勾地,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红袖忍不住轻笑出声,因说道:“姑娘可是醒了?”
霍青毓眨了眨眼睛,这才慢慢说道:“起了。”
红袖一面挂帐子伺候霍青毓起身,一面扬声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端着清水、漱盂、巾帕入内,伺候霍青毓洗漱。
当下洗漱已毕,换上一身大红劲装,霍青毓正要去演武场,就见西窗炕下,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抱着一只秋香色绣绛紫云纹的大引枕,正睡得香甜,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人吵醒。
霍青毓定神一看,只见那炕上睡得荷包猪一样的人,恰恰就是昨儿夜里从暗室里放出来的胡菁瑜。
霍青毓略感莫名,忍不住问道:“她怎么睡这儿了?”
红袖见问,慢条斯理的先将屋内伺候的二等小丫头子们打发出去,这才笑言道:“七姑娘昨儿夜里从老太太院儿里出来,打听姑娘吃醉了酒睡了,便说酒醉之人最喜闹夜,她要留在屋里儿服侍姑娘,一则感谢姑娘救命之恩,二则也是聊表歉意的意思。”
当然,胡菁瑜的原话是要“好生照顾”霍青毓,当着满院子丫鬟婆子们的面儿,深知内情的红袖并不好拒绝。毕竟在许多人的眼中,这位失心失忆以至于举止失常的孤魂野鬼才是梁国公府真正的七姑娘。
好在这位七姑娘打从醒来后,向来都有些叫人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举动,如今“纡尊降贵”的闹着要抢走丫鬟们的活计,也在众人意料之中,因此大家并不以为意。只料想这位“沈姑娘”同自家姑娘分外投缘罢了。
不过以胡菁瑜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儿里娇宠的经历,她惯不会服侍人的。说是要照顾醉酒之人,结果天刚过二更,这位主儿倒是比守夜的丫鬟睡得都香甜。连晨起洗漱都没能把人唤醒。
霍青毓听得无言以对。大丫鬟红袖窥着霍青毓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奴婢这就上前将人叫醒——”
“不用了。”霍青毓摆了摆手,“随她睡就是了。”反正醒了也没什么用处。
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刚被人拆穿了身份严刑拷问的人,只怕性命还悬于生死之间,却能在沾着枕头之后立刻熟睡,完全没有半点儿辗转难眠的熬煎……这心得多大啊?
霍青毓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胡菁瑜一眼。只见这人睡得满面绯红砸吧嘴,口水都要濡湿枕头了!
霍青毓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对于自己上辈子竟视此人为毕生大敌的决议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胡菁瑜就在这般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昏天黑地的睡着,直到辰时已过天光大亮,霍青毓练过了枪从演武场回来……她仍旧睡着。
霍青毓忍无可忍,只得吩咐红袖将人叫起来。
红袖忍笑着上前将人推行,胡菁瑜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点墨也似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找到站在当地负手而立的霍青毓,迟迟的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似的笑道:“你醒啦!昨儿晚上你喝醉了,我原想照顾你的,没料到自己先睡着了。对了,你渴不渴,饿不饿,头疼不疼?”
霍青毓冷眼瞧着还在状况外的胡菁瑜,只觉得满心疲惫。她摆了摆手,也不接胡菁瑜的话,只叫红袖伺候着人洗漱更衣。打量着时辰差不多,两人起身出门,顺着抄手游廊直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十几二十来个丫鬟嬷嬷簇拥在后,满心狐疑地打量着自家七姑娘亦步亦趋跟在那“沈姑娘”的后头,就跟刚进门的小媳妇似的,一时闹不清楚这比家中主子的款儿还大的沈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不过梁国公府家规森严,虽说主子们待下宽容,并不像寻常人家那般朝打暮骂地不将下人当人看,却也不许奴仆丫鬟们背着主子嚼舌根儿,甭说是为着一己之私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便是私底下打探主子消息,或把府里头的事儿卖弄给旁人,倘若事发暴露,那也是要一顿板子打下去,再打发到庄子上种地。
用老公爷的话说,“家里头口舌不能乱,口舌乱了人心就乱,人心思乱亦如军心不稳,早晚要出大事儿。”
如今老公爷虽没了,可继任的梁国公却比老公爷更有手段,治家如治军一般,务必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便是梁国公夫人搭理内宅,亦效法梁国公治理前院儿一般,将整座梁国公府搭理的井井有条,铁桶一般。
因而底下人虽好奇这位沈姑娘的身份,因没有主子们的吩咐,便是好奇也不敢瞎打听。
霍家主子们向来起得早,等到霍青毓和胡菁瑜到了上院儿,各房女眷都已经带着膝下儿女坐在正厅里头陪着老太太说闲话。瞧见霍青毓二人几门,小一辈的姑娘小爷们全都站起身来,霍青毓先走到老太太跟前儿请过安,又给众长辈们请过安,姊妹们相互厮见过,这才各自坐下。
胡菁瑜亦步亦趋的跟在霍青毓的身后,见她坐了也忙跟着坐在霍青毓的下首。
自有小丫头子捧着兑了红枣蜂蜜水的姜茶上来,霍老太君因笑道:“咱们先吃早饭罢。”
说罢,又向梁国公夫人笑着嘱咐道:“昨儿大家都喝醉了酒,我也忘了。趁着今儿天气好,咱们也动动筋骨把竹园收拾出来,也好让我的乖孙儿安置下来。”
按理说以霍青毓的身份,既回了家原该住在汀兰苑,可现如今胡菁瑜又在汀兰苑住着。且在外人眼中,占了霍青毓身体的胡菁瑜才是真真正正的梁国公府七姑娘,霍家既要行事机密,就不好把胡菁瑜撵出来再叫霍青毓住进去。以免叫人发现了起疑心。
因而老太太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叫儿媳把竹园收拾出来。
这竹园说起来,就在梁国公府内宅正院儿的后边东北角上,因前后院儿栽种着几杆翠竹,便起了这么个名儿。原是老公爷暮年闲赋在家时的书房兼推演兵法的场所。因老公爷素喜宽敞阔亮的屋子,觉着前院的竹子荫荫翠翠遮挡光线,叫他看了便觉心烦。于是便叫家中奴仆们把前院儿的竹子都给拔了,照着行军坤舆图堆起了西北和东南边塞的行军沙盘。又嫌屋子里冬日阴冷潮湿,仍旧叫人在屋内通地龙砌炕。
按照本朝律法,行军坤舆图乃是朝廷重大机密,决不可轻易泄露。老公爷在院子里堆沙盘的举动倒不要紧,却是为难了家中下人,不敢随意进院子洒扫。跟着老公爷纵横沙场的亲兵们倒是有资格进院子,可竹园位于深宅后院儿,亲兵们大多是汉子,也不好随意进进出出。于是只好老公爷带着家中儿女亲自拾掇院子。还好霍家各房主子们都有些武艺在身上,洒扫除尘也不在话下。
不过到底是不甚方便,于是自老公爷去后,这竹园就不再住人。只有老太太每逢年节时,带着家中儿孙女媳人等,进去洒扫一回。
如今霍家掌上明珠失而复得,老太太便想起了这座竹园,便做主叫霍青毓住进去。
霍家各房人等闻听此言,欣然附议。正说着吃过早饭就可以“大动干戈”,霍青毓却是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因这竹园——准确的说是竹园内的行军沙盘图,引起的一场震荡了朝野上下的军事风波。
霍青毓心下一动,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坐在自己身边儿的胡菁瑜,暗自盘算开来。
第十五章
若要论起这场风波,那还得从三年后永寿帝的万寿节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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