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真正的霍青毓。”霍青毓好整以暇的捧茶笑道:“现如今府上那位惊才绝艳,诗传天下,言谈举止颇不着调,脑子还有些灌水的霍七娘并非原身。三哥若是不信,回府一试便知。”
霍青霄下意识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对梁国公府诸人诸事知之甚详,而那位霍七姑娘,却借口重病失忆,一问三不知。更是性情大变……”霍青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意味深长的说道:“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算诗词文章对圣人先贤歌功颂德,可圣人先贤研习学问,著书立传,总是有迹可循。这天底下并没有生而知之者,更何况现如今的梁国公府霍七姑娘,确实出口成章诗传天下不假。可是一个文采如此斐然之人,居然连字都不会写!况且许多诗词中的典故也是世人闻所未闻,霍七姑娘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天底下不全然都是傻子。很多人早对梁国公府的霍七姑娘心生疑虑,只不过是碍于霍家之势,不敢出口质疑罢了。
外人不敢多言置喙,可是霍家自己人呢?
霍青毓可不相信那妖孽前后差别如此之大,霍家人会半点疑虑没有。
果然,霍青霄神色变幻游移不定,面前之人所言所语着实惊世骇俗,可言之凿凿却又由不得人不信。
沉吟了好半日,霍青霄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一试便知……如何试?”
霍青毓笑容可掬的弯了弯眉眼,随口说道:“很简单。”
第十章
梁国公府家的朱轮华盖车从昭阳公主府出来,一路晃晃荡荡地进了梁国公府的侧门。至轿马厅落了停,跟车的小子们鱼贯而出,只剩下嬷嬷们簇拥上来,服侍着霍家七姑娘下了马车。
梁国公府乃是将门世家。府中女眷亦从小苦练武艺,因此公府虽大,却不像许多贵宦人家一般内设轿辇。府中上自老太君下至姑娘们,内外院儿往来时全都是健步如飞,用句当年老太爷的话,“不但消食儿,亦且健身。”
霍家七姑娘被嬷嬷丫鬟们簇拥着穿过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过穿堂、间厅,方才进了正院儿。廊下的画眉鹦鹉叫的欢快,霍家七姑娘却有些娇喘微微的放慢了脚步。身后围随的众嬷嬷丫鬟们见状,亦都不声不响地跟着放慢了脚步。
常在七姑娘身边儿伺候的都知道,七姑娘自一场大病后,不但得了失心症性情大变,亦且丧失了许多气力。
霍家有祖训,唯有承袭了霍家枪法的家族子嗣才能得到最好的栽培。七姑娘骤逢大变,家中主子们生怕触及七姑娘的痛楚,严令下人们在七姑娘面前提及往事。
好在七姑娘虽患失心,性情倒是比从前和软了不少,待下人们也都更加宽厚,比不得先时令行禁止,凤眼一瞪就跟国公爷似的威严凛凛,看的人心里发慌。
主子宽善,底下人就好伺候。这原本是将好事儿,只是那股子不分青红皂白滥好人的劲头儿,也着实叫人头疼。
就拿今儿昭阳公主府的赏花宴来说罢,那礼部尚书家的五姑娘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儿给七姑娘上眼药,畏畏缩缩的好像姑娘如何欺负了她。倘若是在平时,姑娘早一鞭子抽了上去,且不惯着她惺惺作态。可放在如今的七姑娘身上,却被人一番作戏哄得手足无措,当真以为是自己的不是了。
她当下人的看不过眼,待回程时在马车上略微劝了几句,反倒叫姑娘一通“以和为贵,宽以待人”的大道理说的哭笑不得。
怪得府中主子们背地里都说,七姑娘是那一场怪病烧坏了脑子。
“你们都下去罢。不必跟着我,这是咱们自己家,难道我还能丢了不成?”霍家七姑娘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嬷嬷丫鬟们闻言,心说姑娘又不是没在家里走丢过。面儿上却不敢露,知道七姑娘自那场病愈,不大喜欢众人围随,只说什么“不自在”。
她们做下人的,当然不能让主子觉得不自在,何况七姑娘说的也对,这里是堂堂梁国公府,满院子精通武艺的元帅将军住着,外院里跟随老公爷上过战场的三百精兵守着,再加上时时往来巡视的家丁护院儿,那个毛贼不开眼,敢到这府里头撒泼?
众人听命鱼贯而退。临走之前,贴身伺候的奶嬷嬷贴心的指着正院儿西边的垂花门笑道:“姑娘的院子且在那头儿,顺着这道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一直往前走,过两个门转东,一路走到尽头,也就是了。”
奶嬷嬷想了想,又改口说道:“过两个门转东,就是顺着姑娘的右手边儿走就是了。”
霍家七姑娘囧然点了点头,红着脸胡乱的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嬷嬷快去休息罢。跟着我走了这么一天也累了,合该歇歇脚。叫小丫头子盛了热水跑一跑,解解乏。”
自打那场怪病初愈后,姑娘的嘴倒是越发甜了。几句话说的奶嬷嬷心里熨熨贴贴的,一叠声的道谢,欢欢喜喜的走了。
霍家七姑娘瞧着别人欢喜的样子,她自己也觉着欢喜。勾了勾嘴角,脚步雀跃着往前走,刚刚进了正堂,只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胡菁瑜!”
霍家七姑娘下意识的回头,愕然问道:“谁叫我——”
话音未落,只见向来最疼她的三哥霍青霄铁青着脸面自门后走了出来,寒声说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七妹。”
霍家七姑娘脸色瞬间惨白,她猫咬了舌头似的,神色惊恐的连连倒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高几,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瓶掉到地上“豁啷”一声碎成几瓣。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正堂内的寂静,霍家七姑娘要哭不哭的看着霍青霄,只见素日里不苟言笑却待她甚好的霍青霄头一次露出杀之而后快的目光,曾在战场上杀过人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霍青霄杀机凛然的直视胡菁瑜,沉声问道:“是你这妖孽杀了我的七妹!”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故意的……”胡菁瑜又是惊又是吓又是恐又是怕,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惭愧对,她胡乱的摆着双手,浑身乱颤,口不择言的解释道:“三哥你别这样,我好怕。三哥我没杀人,我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就变成霍青毓了,我不是妖孽。其实我是
后世——”
“别叫我三哥。”霍青霄喝断面前这女子的话。一想到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对此女如此溺爱,可是自己真正的七妹却沦落到扬州烟花柳巷之地,受尽了委屈摧残还差点儿成了瘦马。霍青霄就恨不得杀了这女子。
“你知道我真正的七妹究竟在哪儿吗?”霍青霄俯身上前,凑近了胡菁瑜逼问道:“当你以霍家七姑娘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活的恣意逍遥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的七妹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胡菁瑜被霍青霄周身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吓得手软脚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双臂蜷缩着收在胸前。
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原身究竟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穿到了她的身上?
胡菁瑜猜不到。她只能软软的靠在地上,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霍青霄,神色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就好像是主人家圈养的猫儿狗儿,主子有兴致对她好,她就洋洋得意的撒起娇儿来。若是主人发脾气了想要打杀了她,她也只会蜷缩成一团,又惊又吓的等着自己的命运。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霍青霄看到这妖孽附在自家七妹的身上,用这张脸露出惶恐无助的神情看着他,不免想到这半年来的相处……不可否认,她是个善良柔软的人。
然而他的七妹,不论是身处高位还是境遇落魄,永远都不会露出这等乞怜的神情。
这个人果然不是他的七妹,她的身上,没有霍家人的风骨。
“好了。”
一道苍老倦怠的声音自屏风后头响起,霍家老太君被儿女搀扶着,缓缓绕过屏风,在正堂上首坐定。
胡菁瑜愕然看着霍家几房的长辈兄妹们全都走了出来,失声叫道:“老祖母,爹爹,娘亲……”
“别叫我老祖母了!”霍家老太君缓缓摆了摆手,“我不是你的祖母。你却是害了我嫡亲孙女儿的妖孽。”
胡菁瑜瞬间失声,痰跪在地上哭个不停。她泪眼朦胧的看着霍家老太君,又看向梁国公和梁国公夫人,再往下是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几房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然而从前待她那样好那样和气的人,此刻全都横眉怒目的看着她。便是不显露怒容的,也都撇过脸去。
胡菁瑜越发委屈的哭出声来。穿过来这几个月,她已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霍青毓,更把梁国公府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今被亲人如此冷漠的对待,向来娇生惯养的胡菁瑜根本承受不住。
霍家老太君神色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缓缓说道:“早该觉出不对的。捧着不知来处的妖孽疼宠溺爱,却害的自家骨肉流落一方。咱们霍家这是造了什么孽,要遭到如此不幸!”
“把人秘密关押到暗室里去,细细的拷问。我要知道,这妖孽究竟从何处来,究竟怎么上了我孙女的身,又想要对我梁国公府做些什么!”
贴身伺候老太君的方嬷嬷欠身应是,起身向两旁侍立的心腹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众人默不作声的押着瘫坐在地上的胡菁瑜进了暗室。
一直面无表情,静坐在屏风后头的霍青毓起身地转了出来。
原本不动如山的霍家老太君立刻招手儿叫道:“我的乖孙儿啊,快过来祖母这边儿,叫祖母好好瞧一瞧。”
霍青毓笑着站定,先向老太太请安,次后梁国公、梁国公夫人、二房长辈、三房长辈的一一拜见过,又同平辈的姊妹兄弟们厮见过,方才在霍老太君身旁坐下,神色倒是比众人都要从容镇定。
霍老太君搂着霍青毓细细打量,看到音容笑貌全然陌生的孙女儿,霍老太君忍不住泪眼涟涟,握着霍青毓的手问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扎挣过来的。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啊!”
霍青毓眼眶儿微红,她盼着一幕足足盼了两辈子,如今天随人愿,霍青毓反倒是没了最初的激动,只觉得满腔酸楚全都自心肝肺腑堆聚到嗓子眼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努力逼回眼中的湿意,随口说道:“还好吧,索性都过去了。”
一句话落,满堂里坐着的长辈们却是忍不住掉了眼泪。梁国公夫人哭嚎着上前一把搂住霍青毓,把人死死的按在怀里,歇斯里地的捶着霍青毓的后背,一句心肝儿一句肉的喊着。一直绷着的梁国公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各房的叔叔婶婶也忙凑上前来,哭声询问霍青毓这些时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在长辈们的声声催问下,仍旧是有选择的吐露一些实情——只说了自己一觉醒来成为沈桥,武力震慑冯老三收拢一干手下,并为沈桥报了仇的经过。至于上辈子亲人相见不相认的种种纷繁过往,霍青毓一盖隐去不提。
饶是如此,仍旧听的霍家众人啼泣不止,心疼的了不得。
反倒是霍青毓转过头来安慰了众人半晌,眼见天色不早,霍青毓这才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我须得私下见见那位胡菁瑜。有些事情,我总要问个分明。”
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众人当即点了点头,命人引着霍青毓去暗室。
并未领会霍青毓口中“私下见见”这句话的意思。
第十一章
梁国公府乃是行伍出身,承袭家规祖制教导族中子弟,自然有其独到的一面。
霍老太君口中所说的暗室,原是梁国公府用来惩戒家中犯错族人关禁闭的小黑屋。房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当地放着一桌四椅,是最劣等的杨木所制,桌上摆着一套粗胎白瓷的邢窑茶具,除此之外,房中再无一物。却是比府中最低等的丫鬟小厮们住的通铺还要简陋。
府中各房子嗣但有犯错者,就要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被关禁闭。一面抄写祖制家规一面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认错了,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据说国公爷幼时顽劣,又秉性执拗从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深受其苦。承爵以后,国公爷首要废的就是这一条家规。明令家中子嗣凡有犯错者,不再关暗室,改跪祠堂——
用句国公爷的原话,“怎么说祠堂也比暗室阔亮多了,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胸襟广阔。即便是面壁思过,也要有眼开目阔的成效,否则关着关着都变得小家子气了。”
这一番话强词夺理处且不必多说,然国公爷身为一家之主,既有明令,上行下效,这暗室倒是有十来年不曾动用过。
霍青毓推门而入的时候,但觉一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霍青毓掩口捂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方才迈步而入。
小小的暗室内,方嬷嬷背靠门站着,霍老太君的心腹丫鬟红缨、偃月正一左一右按着胡菁瑜的膀臂压着她的头往大铜盆里按。不过几息间又把手松开,容胡菁瑜抬头喘几口气,如此反反复复,胡菁瑜满头满身的都是水,黑如墨缎的青丝凌乱的贴在脸上、身上,一身华服也被尘土水渍弄得脏兮兮的,分外狼狈。
三人注意到霍青毓的身影,立刻躬身问安。她们都是霍家最信任的婢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方才从主子们的交谈中得知霍青毓真正的身份,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
霍青毓摆了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三人面面相觑,稍作沉吟,仍旧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只好欠了欠身,恭敬告退。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小心翼翼地掩上。
房中顿时一暗,只剩下霍青毓二人。胡菁瑜满面惊恐的蜷缩在墙角,一双黑漆漆点墨也似的眸子落在霍青毓的身上,仍旧带着一丝小动物般的湿润无害。
霍青毓微微一笑,慢慢走到胡菁瑜的身边,缓缓蹲下。她抬起手臂,摸了摸胡菁瑜歪歪斜斜凌乱不堪的发髻。
胡菁瑜瑟缩着努力把自己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屏息不语。
霍青毓仍旧是一片人畜无害的笑容可掬,温言浅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胡菁瑜小小的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迟疑的点了点头。
霍青毓笑容微微加深,柔声轻赞道:“你也很聪明。猜中了,我才是真正的霍青毓。”
胡菁瑜又把自己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胡菁瑜。方才的那一番拷问,着实把她吓住了。
霍青毓轻叹一声,替胡菁瑜整理了头发,因问道:“她们怎么拷问你的?”
“……按着我的头,按到水里,不让我起来……”胡菁瑜听到霍青毓的问话,原本是不太敢出声的。不过心下突然一阵惊悸,直觉的答应了出来。
霍青毓眉头轻蹙,轻声说道:“好过分呀,你又不是故意的。”
胡菁瑜没想到霍青毓竟然会这么说,如遇知音一般连连点头。下意识的便对霍青毓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要哭不哭的看着霍青毓,撇着嘴眼巴巴地,神情中带着几分亲昵的撒娇。
就好像是家养的猫儿狗儿一般,不论遭受了怎样的厌弃,只要有人稍稍露出一丝喜欢,立刻记吃不记打的黏糊过来。
霍青毓看的一笑,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副身子里醒过来的时候,遭受的是什么样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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