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菁瑜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霍青毓慢慢凑近胡菁瑜的耳朵,小声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被拐子卖给了调、教瘦马的人。扬州瘦马,你知道吗?”
霍青毓说到这里,突然问了一句。
胡菁瑜又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霍青毓继续说道:“不给吃饱饭,还要裹小脚,把骨头生生的折断在裹脚布里头,疼的发脓。我受不了了想要逃走,被抓住又是一顿好打,他们舍不得打我的脸我的身子,就用烧红了的铁签子往下边戳,往伤口上摸盐,又疼又隐蔽,外头却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我就那么咬牙挺着,还是想跑。最后养瘦马的人熬不住了,就把我转卖给青楼的老鸨。青楼的老鸨威胁我要么乖乖听她的话当花魁,要么直接扔到最下等的馆子里卖身……就跟熬鹰似的,先撑不住的认输,就算撑过去了,这辈子也是当奴做俾的下贱命。”
霍青毓说到这里,黝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胡菁瑜的眼睛,幽幽说道:“你说我委屈吗?”
胡菁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颗颗泪水滚滚而落。她是个真正良善绵软的人,不曾见过那些残忍的事情,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她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么坏的人,会对那么小的孩子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如今听到霍青毓这般娓娓道来,又想到都是自己穿越而来,占了她的身体才害的她有此一劫,胡菁瑜更是羞愧的无地自容,早忘了自己的委屈怨怼,伸出一只手,细细的指尖悄悄的捏住霍青毓的衣袖摇了摇,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
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霍青毓登时一阵恍惚。上辈子,她从这妖孽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三个字。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人总是这么要哭不哭的看着她,满满的手足无措疼惜不安,然后她的那些簇拥者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她霍青毓有命无运,甚至还以那妖孽良善温柔聪颖多智比她霍青毓更配得到万千宠爱的说法而沾沾自喜。
到了最后,便是她霍青毓的骨肉亲人,也都劝她要认命。
可是她又凭什么认命?
原本该高高在上享受荣华富贵父母疼宠的人是她!被人抢占了命格沦落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她!她霍青毓一辈子俯仰无愧,却要遭受这等零落成泥的摧残,还要被人如此嫌弃奚落!倘或她就这么认了命,那她咬着牙苦撑的那些年算什么?她凭白遭受的折磨又该找谁算账?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上辈子她始终琢磨不透这一点,这辈子她也不想琢磨了。她伸出手,慢慢的覆到胡菁瑜的手上,那手背凝白细滑,摸上去就仿佛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叫人爱不释手。而霍青毓的双手却因为苦练铁枪的缘故,生的满是老茧。
“没关系。”霍青毓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胡菁瑜,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左右我不会认命。就算是命中注定叫我沦落泥沼,我也有本事从地底下爬上来。”
霍青毓说这句话时,瞬间爆发的血腥杀气慑的胡菁瑜说不出半句话来。她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霍青毓,听对方细声慢语的说道:“可是我怎么扎挣与命相搏,都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你占了我的身体抢了我的命格,害我沦落至此。是你对不起我,对不对?”
胡菁瑜脑子无暇反应,只能呆呆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欠我一条命。”霍青毓就这么总结道:“那这辈子,你得还我一条命才行。”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惊恐的缩回了手,满是戒备的蜷缩着,小声祈求道:“别、别杀我……”
“没人要杀了你。就算杀了你,我也未必能回去不是?”霍青毓笑眯眯说道:“我是要你这辈子都听我的话。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要乖乖的。你依然会是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霍七姑娘,我也会劝说父母哥哥们尽快原谅你。到时候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会待你如自己妹妹一般,你觉得好不好?”
胡菁瑜屏息凝神,眸中异彩涟涟,立刻被霍青毓描述的未来吸引了。
霍青毓对她的反应了如指掌。这个人,性子就仿佛是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头一眼见到的就是亲人,对她好的必定是好人。喜欢一个人就是全然无保留的信赖亲近,被人害了伤了也不会认真记仇。倘若是一般人,只怕早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可胡菁瑜的气运又极好,每每临危遇难,必定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梁国公府两年后那一场——
霍青毓暗自沉吟的时候,胡菁瑜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过了半晌,终究按捺不住,心甘情愿的下了套,用极细极细的声音打断霍青毓的凝神暗思,小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看到如此乖巧听话的胡菁瑜,回过神来的霍青毓满意的笑了笑。
第十二章 (修)
霍青毓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斜阳残照,只剩下一抹泣血的红摇摇坠坠的挂在天边。
留守在廊下的红缨迎上前来躬身见礼,神情恭顺地说道:“老太太已在上房摆了晚膳,请姑娘随奴婢来。”
霍青毓淡淡地道了声谢,红缨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受宠若惊的神色,旋即又忍不住地面露疼惜。不晓得向来意气风发不拘小节的七姑娘,究竟受了何等磋磨,才会变成如今这么冷漠自持的模样儿。
一路无话直至上房,霍家几房人口都坐在正堂内,满屋子的老老少少并没有往日的喧嚣热闹,一个个赤红着眼睛面露阴沉的坐着,一旁侍立的丫鬟嬷嬷们也都是屏息凝神。竟连一声咳嗽不闻。
霍青毓脚步从容地迈进了正堂,堂上坐着的梁国公和国公夫人登时站起身来,霍老太君也被丫鬟搀扶着迎了上来。其他人见状,也都立刻起身相迎。
霍青毓伸手搀住了老太太,扶着她的胳膊送到上座坐下。老太太忙拽住霍青毓也让她在身旁坐了。一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霍青毓的脸,双目含泪的说道:“我的乖孙儿,你受苦了。”
“还好。”霍青毓反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缓缓说道:“方才我已同那胡菁瑜说好了。附身夺舍一事,她也不是故意的——”
“休要提那妖孽。”老太太恨恨的捶了捶拐杖,“我的孙儿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了多少苦楚,这妖孽明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却能以失心为由冒充你的身份安享荣华。可见其心之恶,纵使无意,也绝非无辜。”
“但也罪不至死。”霍青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替那妖孽说情的一天。一时间倒有些百感交集。“不论怎么说,如今在外人眼中,她才是真正的梁国公府七姑娘。况且她文采斐然,诗传天下,更得士林清流之追捧。如果这个时候,她无缘无故的出了事,我梁国公府必定引来天下注目,倘或有人寻机发难,我们霍家反倒是陷于被动。”
霍青毓一句话引来众人沉思。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兔死狗烹向来都是国朝新立寻常事。霍家一门众将,嫡系亲枝掌握朝中泰半军权,此事早已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本朝高祖皇帝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恢廓大度用人不疑,对一同打下江山的功勋老臣们向少猜忌。再加上登基头几年接连处置了一批矜功自伐谋朝篡位的老臣,使得大家都老实不少。
自高祖驾崩后皇五子刘文继位,改年号为永寿。永寿帝人如其名,是个允文不允武的性子,在治军上的才干稀松平常,于辈分上又算得上是晚辈。平日文武百官于朝堂上议论兵事,永寿帝纸上谈兵说不上话,底气就有些不足。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想要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心腹臣下,本也是寻常事。然朝廷新立,边塞不宁,文官这一脉还好说,军事上且得倚重这帮子老臣戍守边塞以振国威。皇权弱于军权,永寿帝也唯有谨慎从事,多以怀柔之策加以抚慰。
于是在这番既用且防的微妙心思下,君臣之间颇为相得的又过了七八年。至如今边塞安稳,四海臣服,永寿帝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朝廷新旧更迭,士林清流皆对陛下歌功颂德,永寿帝龙椅坐得安稳,想来也能腾出手来收拢军权了。
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梁国公府当然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把柄,借机滋事。
想明白了这一节,梁国公率先叹了一声,开口说道:“小七说的很是,俗话说盛世重文乱世重武,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帮子唇枪舌剑的刀笔吏倒是轻易招惹不得。”
霍老太君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说,那害了我乖孙儿的妖孽非但惩戒不得,我们反倒要供着她了?”
如今是永寿八年,胡菁瑜穿越过来不到半载。这么短的时间内,胡菁瑜的精力被各家赏花会分去大半,还要努力“求得”那些曾被她揍过的闺秀公子们的原谅。每日只有晨昏定省时才能与家人见面,当然不会如前世一般,同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建立深厚的感情。
人心肉长,没有前世的同甘共苦休戚相关,也没有福缘深厚的救了大嫂和梁国公府嫡长孙,梁国公府一众人等也并不曾像前世一般对胡菁瑜割舍不下。
不过正如霍青毓所说,孤魂夺舍一事总归是怪力乱神,太过荒谬。倘若传了出去,外人不明真相,只怕会对梁国公府的声誉有所损碍。再被有心人利用,反倒不好。
再者说来,那妖孽也是罪不至死。更何况她还占着七妹霍青毓的身子,总不好让他们亲手对自家骨血下手罢?
好歹是朝昔相处大半年的,霍家人虽然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却还没心肠冷硬到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霍老太君皱了皱眉,沉声说道:“那就把人关在府中不许她出去,也免得丢人现眼。”
“倒也不必。”霍青毓徐徐说道:“一夜之间神魂易主,此事本就蹊跷。兴许是命定也未可知。既然是天命如此,我们如果不能顺势而为,岂不是辜负了上天这一份美意?”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霍青毓此话何解。
霍青霄皱了皱眉,开口催促道:“别卖关子,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就是。”
霍青毓微微一笑,她上辈子为了夺回自己的身份,曾经做下许多鬼迷心窍自事。可到底经历过永寿末年的皇子夺嫡,对于朝廷如今的形势也略有浅见。
“……梁国公府战功赫赫堪称是功高盖主,本朝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将领都出身霍家军,兵部与军方向来是唯梁国公府马首是瞻,圣人对此知之甚详。皇权弱于军权,刀柄子握在别人手中,永寿帝只怕连半夜睡觉都睡不安稳,他想要收拢兵权,最先要对付的肯定是霍氏一族。不论是怀柔示好还是另有盘算,我们梁国公府也不能任由他们算计。最好是能将这池水搅浑,到时候不论我们是想浑水摸鱼还是隔岸观火,总归留有余地。”
然而上辈子,梁国公府却因为胡菁瑜的种种举动,最终还是落入永寿帝的算计,彻底沦为被动。
霍青毓想到这里,颇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永寿帝秉性宽仁,爱惜羽毛,且对史家存有敬畏之心,不会让自己落个刻薄寡恩的评价,更不敢贸然出手闹得两败俱伤,致使朝廷动荡给外族可乘之机。看准了这一点,主动权自然在我们的手上。”
“你说这些我明白,不过这些事情又跟七……跟那妖孽有何关系?”霍青霄满是狐疑的问道。
霍青毓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自己的三哥。因这一身天赋异禀,霍氏族人素来武勇有余而智谋不足。兵法诡谲,霍家人的全部心眼子都放在战场上了,所以上辈子才会被人轻而易举的算计。
“听说自霍七姑娘性情大变,又展露出惊才绝艳的诗词天赋后,宫中贵人便对霍七姑娘青眼有加,时有亲近之举。”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隐隐约约地知道霍青毓在说什么,却又猜不透。
“世人皆知梁国公府霍七姑娘备受尊宠,又是梁国公府内唯一一位云英未嫁的嫡出姑娘。恰好圣人膝下几位皇子正值适龄……”霍青毓哂笑,一语中的道:“我刚刚入京,就听说昭阳公主时常下帖子请梁国公府的七姑娘参加赏花宴。五殿下、七殿下和九殿下也为座上宾……”
梁国公府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霍老太君冷笑道:“痴心妄想。每日更新来抠抠群幺五二尔七五儿吧椅我们霍家可不是那等不顾女儿死活,把人送进宫里邀宠献媚的人家。”
更何况以梁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也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
霍青毓轻勾唇角,又道:“我曾听人说,猎户打猎的时候,都喜欢网罗三面而开一面。一块诱饵抛出去,吊着别人的胃口,让他们自觉有机可乘,总比叫他们觉着无处下手时铤而走险要好得多。”
闻听此言,霍家众人恍然大悟。可旋即又不以为然,梁国公更是哭笑不得的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那妖孽且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之辈,怎么可能搅动这一潭浑水。”
“这一点父亲就放心罢。”霍青毓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嘴角。
若说这胡菁瑜,在别的事情上脑子转的还有限,可唯有在男女之事上,再没有人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那些手段,上辈子能被皇帝用来瓦解梁国公府手中军权,这辈子就能被梁国公府用来算计皇帝。
同样身为霍家人,霍青毓知道梁国公府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却也不想看到因为帝王的猜忌和权衡之术,让霍家所有二郎自此远离战场,郁郁而终。
霍青毓清楚的记得,就在几年之后,异族寇边,倘若不是皇帝猜忌霍家军权太盛功高震主,使了种种伎俩将他大哥调回京中并遣散了霍家军,兴许那被犯的几座边城就不会被异族屠城,那些百姓就不会枉死……
第十三章 (修)
一众人等相谈正酣,便有小丫头子过来通传,只说晚膳已经摆在西边儿花厅内,请主子们移步入席。
霍老太君搂着霍青毓的肩膀说道:“我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虎皮肘子黄豆猪蹄,你要多吃些才是。”
梁国公府乃是将门世家,霍家子孙因为天赋异禀自幼习武的缘故,不拘男丁女眷向来都是无肉不欢。霍青毓从前也是如此。可自从她上辈子托生到沈桥的身上,经了那一番瘦马的调、教,吃饭都只敢吃五分饱,倒是许久没有过大鱼大肉的痛快日子。这辈子武力复苏,又苦练枪法,在扬州时倒也餐餐有肉。可淮扬菜向来都以选料严谨,做工精细而名驰天下,讲究的是“清鲜平和,浓醇兼备”,吃在霍青毓的口中,自然不如这酒肉无忌的酣畅淋漓。
这一顿饭吃的极为畅快。
霍家是行伍出身,没有那么多规矩,即便是承公袭爵,官场走动来家眷往来时注重礼数,自家关起门来,仍旧如从前一般无二。
就拿这吃饭来说,许多京中仕宦人家都有各房媳妇儿捧杯安箸伺候人的规矩,并不许女媳入席。可霍家就不讲这一套,吃饭的时候各房主子们呼啦啦往大圆桌上一坐,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两坛子惠泉酒摆上来,谈笑恢弘推杯换盏,用老公爷的话讲,“民以食为天,倘或连吃顿饭都不自在,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更有一层深意,便是梁国公府家大业大,各房主子们白天忙于公务向少聚在一起,倘或吃饭时还被规矩拘束着不敢言语,长此以往,只怕连骨肉情分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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