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笑了一下。
谢敛本就性情冷肃,从翠微书院的岑望死在他手里之后,他哪里来的故人?
就是当年关系最好的章向文,都只是迫于父亲的命令,才对他有几分帮助。
这话明显是自欺欺人。
谢敛早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不,不对。
宋娘子倒还留在他身边。
“怎么至于淋这一身水,夫人见了,恐怕要担心。”赵简的心思全然没放在正事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谢敛,“阁臣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要注意些。”
谢敛陡然看了他一眼。
看得赵简一咯噔。
但很快,谢敛的面色又恢复如初。他躬身对着赵简行了一礼,姿态堪称恭敬,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臣受教了。”
见他如此,赵简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他连忙问及政事。
等到下朝,雨总算是停了。
百姓穿梭在城门口,一则消息也跟着传了出来。
茶楼酒肆内,平民眉飞色舞地传递着消息,告知旁人谢敛和宋家的女郎终于和离了!
宋敬衍作为太后走狗,贪污受贿。
如今谢敛和他的女儿和离,再支持陛下、推行新政,也未必是个坏人。
第117章 临高台十
顺着官道往西南 , 一路途经沅水。
因为涨潮的缘故,沿路水患频发,时常能看到被殃及的流民。
抵达姨母所在的辰州时, 已经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
绵绵雨丝浇落在渡口成片的芦苇上,远处人影晃动。等到船靠岸, 撑伞的一行人便从亭子上前, 望向船内。
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绛色纱袍, 广袖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更衬得身形修长挺拔, 气度清冽。
“七表妹。”青年微笑着对她遥遥行了个礼,提步上前,“我算得倒还准, 正好遇上。”
宋矜便猜到,对方是姨母的长子沈君诚。
她的五表哥。
虽然记忆里没见过这位表哥,倒是从父母口中听说过他。
听闻五表哥年少时醉心黄老之学, 不走正途。直到十五岁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转而又转投了儒家门下, 立誓要考取功名经世治国。
两年前,便已经中了举人, 还是辰州的解元。
兴许明年便要进京考会试了。
沈家为她准备了马车,几个婆子拨开炭火, 马车内温暖熨帖, 宋矜温声问起姨母的病情。
“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大夫说暂无大碍。”沈君诚的声音自车外传进来, 略顿了顿,“她一向念着七表妹, 等会儿瞧见了你,想必病情就更好些了。”
听了这话,宋矜吊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
“多谢表哥宽慰。”宋矜温声道。
沈君诚轻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小时候住在我们家,十分招人喜欢,母亲这些年都记挂着你。”
这话叫宋矜微微一怔。
她不记得自己在姨母家住过。
“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吧。”沈君诚带着些怀念,轻咳一声,“不过,那会儿你大概不太喜欢我,你小时候太闹了,我不爱带着你玩,你还老是去姨母那告状呢。”
“是我阿爹去沅州赴任的那回吗?”宋矜问。
“正是,那年沅水沿岸闹水患,姨父出资出人赈灾,引得无数灾民将其视作恩人。”沈君诚笑说。
这话和宋矜已经模糊的记忆联系起来。
她知道自己随着父亲去沅州赴任时,在路上遇到水灾,父亲曾出手帮忙。但具体是在哪里,又见了谁,却早就不记得了。
宋矜甚至以为自己从未见过姨母一家。
“不过,你病了……我听姨母说,七表妹因病忘记了一些事,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
听见沈君诚这么说,宋矜点头称是。
沈家在辰州也系名门,家宅尤为气派,四周布置处处不俗。宋矜随着沈君诚,入内室拜见姨母。
女仆撩开珠帘,屋内罗汉榻上倚着的妇人朝门口望过来。
妇人乌发高绾,耳边翡翠葫芦耳坠微晃,檀色折枝海棠褙子下摆垂落在绒毯上。
“沅沅。”沈赵氏激动唤道。
宋矜瞧见与母亲面容相似的姨母,也眼眶发酸,福身一拜,握住了姨母伸过来的手,“姨母。”
“我听说你跟着去了岭南,让姨母瞧瞧。”沈赵氏上下打量宋矜,见她处处都好,方才松了口气,“想必你母亲也猜到我的意思,趁机让你远离京都的纷争,在我这里好好散散心。”
姨母和母亲的想法,宋矜已然猜到。
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辰州就那么大的地儿,就怕你嫌无聊。”沈赵氏又说。
宋矜笑着道:“陪着姨母,哪里还会觉得无趣?倒是姨母的气色,我瞧着倒好,想必是没有大碍的。”
“刚碰面,七表妹便记挂着母亲。”沈君诚看了眼宋矜,瞧着沈赵氏说,“一路都在问母亲的病。”
宋矜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
帘子处便响起细碎的声响,一个扎着小抓髻的女孩儿立在帘子处,眼巴巴看着屋内。
沈赵氏见她便笑,招了招手,“令令,过来。”
叫令令的女孩弯唇眯眼,几步扑入沈赵氏的怀中,咯咯地笑问:“这是宋姐姐吗?”
“是你宋姐姐。”
令令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香橼,捧到宋矜面前,脆声道:“宋姐姐。”
满室生香。
女孩儿眼睛清亮,坦然瞧着她。
“给我?”宋矜试着接过来,小心捧在手里,“很香,我很喜欢。”
“我特意摘给宋姐姐的!”令令似乎很高兴,瞧瞧沈赵氏,又瞧瞧沈君诚,“宋姐姐生得这么好看,收了我的佛手,能不能给堂哥做娘子?”
这话叫宋矜一愣,沈赵氏却笑起来。
沈君诚笑意收了收,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只屈指叩了叩令令的小脑瓜。
“我听说,你已经和谢大人和离了?”
听见姨母问,宋矜收敛了眸色,温声道了句是。对上姨母若有所思的眼,她却低垂长睫,没有再解释什么。
令令却瞧不出大人的情绪。
她高高兴兴牵着宋矜的手,软软问道:“宋姐姐,你陪我去买小兔儿好不好?堂哥不肯陪我去。”
宋矜看向沈赵氏。
沈赵氏点点头,宋矜便道:“好。”
令令牵起宋矜的手,便要往外跑。沈赵氏略作思索,又对沈君诚说道:“你宋妹妹是客,跟着去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君诚应了,起身跟上。
他神色坦然,倒是不见丝毫不好意思。
宋矜瞧着令令在前,沈君诚便跟在两人身后。瞧见什么,他便给宋矜介绍,对这些信手拈来。
去往花鸟市的路还远,令令走了会儿就不肯走了。
沈君诚便带两人先去茶寮吃口茶。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群书生打扮的郎君。他们说到兴奋处,唾沫横飞,全然没有压低音量的自觉。
“依我看,谢含之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宋矜陡然听见这么一句,下意识朝那群人看过去。
沈君诚笑着解释道:“是城中的自新诗社的社员,平日会雅集作诗,读书人当然也少不了谈论时政。”
“亏我当初瞧见新政的条条政策,真以为他谢含之是为生民立命的有志之士,眼巴巴等着新政施行后,能够富国强民……
如今看来,新政不过是他掌权的幌子!
各地官员用两套尺子衡田,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和各地豪族一样,明着去抢平民的田地!”
宋矜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给三人各倒了一碗茶。
早些时候,在路上便听闻新政出了问题。
但她一路周折,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会儿坐着听这些读书人议论,很快就大致了解了这件事。
新政出现了问题。
-
京都。
柳丝长,春雨细。
一行衣衫褴褛的百姓穿过长街,手举血书喊冤,叩拜行至宣德门前,受三十板后匍匐向前,敲响了登闻鼓。
鼓声阵阵,回荡在宫阙之间。
消息最先由内侍,传递到太后宫中。太后翻看着案上的书信,似笑非笑,对身侧的宦官说道:“机会来了,去告诉赵宝,该准备准备了。”
来传信的,本也是赵宝的人。
宦官躬身退后几步,恭敬回答:“是。”
得了太后的懿旨,宦官急急穿过雨幕,前往皇帝宫中去见赵宝。赵宝瞧见殿外湿淋淋的人,使了一个眼神,便有旁的人上前为陛下研墨。
赵宝出门去问询几句,面色和缓。
他回头看一眼殿外。
另有一位宦官疾步上前,高声对赵简说道:“户部给事中陈岩请陛下奏对!”
殿内的赵简眉头深蹙。
他瞧着满案的折子,几乎按不住心头的火。
“不见。”赵简怫然不悦。
赵宝连忙上前,为陛下奉上消火的茶水。
觑着赵简的脸色,赵宝温声说道:“眼下新政出了纰漏,不止整个朝堂,就是天下人都迁怒到谢阁老身上。陛下若是一味站在谢阁老这边,难免……难免致使百官和天下人,对陛下也有不满啊。”
这话令赵简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行人能在谢敛的眼皮子底下,轻易走到登闻鼓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见不可能没有傅也平的手笔。
他根基不稳,所以才需要谢敛的支持。
但正因为根基不稳,他也不愿意和傅也平撕破脸。
“那……”赵简呷了一口茶,惊疑不定地凝视着赵宝,“依你说,朕此时该怎么做?”
赵宝躬身上前,连声道:“奴婢不敢僭越!”
赵简扯唇冷笑一下。
“给朕更衣。”赵简站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复又看向宫外,“朕倒要看看,谢先生是出了多大的纰漏!”
赵宝不再多言,连忙下去安排。
赵简的视线落在案上。
如雪花一般的折子上奏过来,全都在痛斥新政的弊端与纰漏,将谢敛称作祸国殃民的奸臣。
接连好几日,朝会上也是如此。
这些人骂谢敛便骂谢敛,情绪激愤起来,连带着一拥而上痛斥君主昏庸,将他也骂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下登闻鼓被敲响……
恐怕是天下人都要知道新政的纰漏了。
赵简左右踱步,心乱如麻。
咬了咬牙,又吩咐道:“去将谢阁老也叫进来!”
赵宝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但他躬身垂腰,姿态低伏,没有人能瞧出异常。
第118章 临高台十二
来的人并非只有陈岩一人, 光是六科里就来了七八个,后头还缀着四五个都察院的官员。
赵简一瞧见这么多科道,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上前坐下,“今日又是有什么急事?”
陈岩整理衣袖, 上前躬身道:“臣伏闻近来新政施行, 虽明面上重新丈量给百姓耕种的田地, 实则有不少官吏是借着衡田, 与当地士绅合作, 将田地占为己有……陛下,此举有害民生啊!”
其余人纷纷上前,躬身行礼。
赵简扶额道:“底下难免有贪污受贿的蛀虫, 既然发现了,朕与众卿便该极力整改,及时惩治这些人便是。”
“今日来宫门前敲登闻鼓的那些百姓, 衣不蔽体,面如菜色,令人见之心酸, 他们哭喊呼嚎,请求天子不要再施行新政, 陛下可曾看到了?”陈岩嗓音微颤,腰躬得越发低了, 高声道, “这些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 其根源, 都在于新政!”
这话掷地有声,回声激荡在宫室内。
其余人纷纷上前附和。
赵简饶是坐在高位, 面对着十几个人的据理力争,也显得势单力薄。他几度想要开口,却又觉得不妥,迟迟没有出声。
新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不敢贸然维护谢敛。
否则,他不但要面对谏官的唇枪舌战,更要淹没在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里。
良久。
他才低声道:“那众卿的意思是?”
“臣请废新政。”陈岩道。
赵简脱口而出,“新政不可废!”
国朝积弊已久,国库空虚。加上边关连年战乱,烧钱如流水,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当初谢敛在岭南,短短一年时间,便交上来多少赋税!
陈岩目光如炬,“傅首辅总管新政诸事时,从未闹出这样的乱子来。若非谢敛贪功冒进,目光短浅,任人唯亲,绝不至于令新政乱成今日的模样来!”
对方话锋一转,竟然是转到谢敛身上来了。
赵简心中警醒起来,微微蹙眉。
“新政沦为弊病,罪在谢敛。”陈岩迎着赵简的目光,据理力争,“臣以为,其人大奸若忠,请陛下彻查谢敛。”
赵简此时也回过味来了。
这些人就是冲着谢敛来的,也是冲他来的。
103/122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