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十分热闹,挤满了人。
宋矜仍有些怕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咬牙便进去了。
来时的路都找过了,还有人说似乎瞧见令令被牵着进来了,所以人极有可能在这里。
何况,赌坊多半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宋矜不敢打草惊蛇。
扮做是来寻夫婿的胆怯妇人,绕过人群,往后院里走。
比起热闹的前堂,后院清净得过分。
宋矜扫视四周,瞧见梨树下一截丝带。她看得很清楚,正是令令头上系的那条。
她的心一瞬间提起来。
令令就在这里。
若她是拐子,必然尽快将人转走,否则极其容易被找到。想要找到令令,就必须越快越好,趁着令令还在这赌坊之内。
但眼下她孤身一人,不宜打草惊蛇。
那便只能设法拖延时间了。
宋矜想明白这一点,立刻抬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靠近后门的水缸。
一声巨响,屋内急匆匆走出来一群人。
宋矜高声道:“将我家郎君交出来!”
赌徒们对视几眼,没瞧出她是谁。但赌坊里的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齐冲上前来,要将宋矜往外拉。
宋矜却早抽出袖中银簪。
趁其不备,抵在手边一人脖颈上。
“将我家郎君交出来。”宋矜嗓音发颤,仿佛真是一个被赌徒夫君逼得走投无路的女子,“若是他再赌下去,我今日便吊死在你们家门前!”
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后院。
醉心赌/博的人仍在前堂摇动骰子。
前门后门,都有人瞧着。
宋矜悄然松下一口气。
不知对峙了多久,前门传来一阵喧哗。捕快破门而入,惊得赌徒们做鸟兽散,赌坊内的人也纷纷变色。
沈君诚一进来,就瞧见宋矜满身狼狈的模样,心下一惊,下意识喊道:“七表妹!”
他那位病弱寡言的表妹抬起苍白的脸,面上却没有泪痕,反而眼神格外坚韧,言简意赅道:“令令在这里。”
捕快们一听这话,迅速破门搜查。
宋矜的反应也快,疾步上前一起搜查。
沈君诚走在她身后,瞧见她周身的衣裳都被人撕破了,乌黑发髻散乱垂在肩头,可见方才是受了欺负的。
换做寻常人家的女郎,受了这样的惊吓欺负,恐怕早已魂不附体了。
何况宋矜常年患病,听闻还有怕人的毛病。
然而宋矜薄唇微抿,专心寻找。
不多时,她便在柴房的地上找到一块木板,亲自拿棍子撬开来,果然是一个地窖。
里头全是被堵住嘴,绑得紧紧的小童!
底下的孩子全都被找出来,捕快们喜不自胜,宋矜伸手将令令抱入怀中,小声安抚。
“七表妹果然机敏。”沈君诚看着吓得有些呆滞的令令,心下侥幸,却忍不住多看了宋矜一眼,“难怪小时候能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我自愧弗如。”
这话说得宋矜缓过神来。
她看向沈君诚,蹙眉问道:“我……曾被人贩子拐走过吗?”
她不记得这件事。
也从没有人跟她提过。
“你不记得了?”沈君诚先是一愣,随即才说,“你小时候被拐走过一回,逃出来后,大病一场……病之前,你身子一向康健,性子也活泼外向。”
第120章 临高台十四
“我……我不记得了。”宋矜轻声说。
沈君诚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女郎身上, 她微微低垂着眼睑,神情有些惘然。
确实和小时候区别太大了。
他还记得,那年牵着纸鸢的小表妹。
风吹得苔绿的裙摆扬起, 她仰起白生生的脸笑,乌黑瞳仁里满是恣意鲜活的神采。
“不记得也好。”沈君诚下意识放温和了语调,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 你也没什么事。”
宋矜抿唇道:“也是。”
话是如此, 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沈君诚能猜到姨父姨母为什么不告诉她, 此时说漏了嘴,不由有些愧疚,因而道:“那些贼人已经被惩治了。”
“不说这些了。”宋矜回过神来, 弯腰为令令揩掉眼角的泪水,“早些回去,回头再给你买兔儿, 好不好?”
她语调温柔,眼神平和。
不止是令令被她安抚得止住了眼泪,连沈君诚都心下微颤, 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回家后,沈赵氏听说了今日的事情, 也后怕不已。
剩下的几日,便不许令令出门了。
宋矜给姨母诊了脉, 见她身子确实在好转, 也松了口气, 又寄信回京安抚担忧的母亲。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
沈赵氏病情彻底好转, 宋矜思考着请辞。
反倒是姨母先开口,“你表兄下半年便要上京赴秋闱, 本也要去京都的。如今你要去,孤身一个女儿家,我也放不下心,不如便让他早些去京都准备,一路与你作伴。”
“现在还早……何况,表兄未必愿意。”宋矜一愣。
姨母轻笑起来,温声道:“他若是不愿意,我做什么要与你说?”
宋矜觉得有些奇怪,“身处异乡,到底没有在家里备考来得好,我不好耽搁表兄备考。”
“这有什么?”沈赵氏握住宋矜的手,“你觉着你表兄为人如何?”
宋矜心下不解,只好道:“表兄仪态从容大方,行事更是进退有度,瞧着是位君子。”
“既然信得过他,那便让他送你。”沈赵氏道。
宋矜还要再推脱,眼前的人却又低低咳嗽起来,握着宋矜的手说:“辰州多匪患,也是我疏忽,你来时没有让君诚去接你。此时回去,千万听我的话,否则姨母担心不过。”
不得已,宋矜只好答应。
辞别姨母那日,令令将自己珍藏的九连环拿出来给宋矜,红着眼眶送了一路。
道旁花发。
宋矜坐在马车内,翻看从沈君诚那借过来的邸报。
不光是新政出现了问题。
河东节度使裴农被天子密诏进京,暗中斩杀,致使西北被狄人趁虚而入攻下三城。
这两件事,都被归咎到谢敛身上。
-
暮春时节,京都坊市外落花如雪。
马车停靠在谢家门前,谢敛掀帘下车,远处便冲出一道漆黑的身影,手持雪刃扑过来。
谢敛反应很快。
他闪身避开,扣住对方握刀的手。
对方用尽全身力气,拔下腰间一截匕首,趁其不备刺向谢敛。噗嗤一声钝响,鲜血溢出。
“佞臣当死!”对方嘶哑喊。
田二郎跳下马车,一脚踹开刺客,疾步赶上前扶住谢敛。谢敛面色微微泛白,拨开他的手,只沉声道:“抓人。”
“是。”田二郎只好道。
看热闹的百姓很快聚拢过来。
瞧见谢敛受伤,彼此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私下里议论纷纷。
谢敛充耳不闻。
他抬眼看向赶过来的官差,交代道:“都抓起来,若是找不出背后的人,明日就不必上值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
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平白无故进了牢狱,最少也少不得一顿板子。再说了,他们得罪的是谁?是谢敛这个奸臣,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
官差们连忙上前,一个不落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扣押起来。先前还幸灾乐祸的人,顿时哭丧着脸,想尽办法说好话。
然而官差们哪敢不听谢敛的话?
那位可是朝中的吏部尚书兼阁臣,任免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田二郎手里抓着个人,还要随官差们回去陈述看见了些什么,不得不眼见着谢敛自个儿进了屋。
青年走得不快,仪态一如既往地端正。
但或许是因为忙碌,谢敛瘦得几乎见骨,被暖熏熏的春风一吹,都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田二郎有些说不出来的心下酸涩。
这些日子,谢敛不仅在朝堂上被人连日弹劾,出来只要稍稍露面,便有不要命的人寻晦气。
反对新政的人越来越多,上街游行示威也是有的。
至于明嘲暗讽的诗文,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撂到谢敛脸上来。
尤其是前些日子。
陛下自作主张将裴农召回京都,直接把人给杀了。
消息前脚传出来,后脚边关便被狄人攻破。陛下不敢担责,将这事儿又往谢敛身上一推,说是谢敛交出裴农与太后联络的密信,称裴农意图谋反。
这一茬被归结到谢敛身上,民愤彻底被点燃。
如今出一次门,便像是过街老鼠似的。
田二郎不知道谢敛是怎么想的,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尚且觉得十分憋屈!
田二郎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谢敛的背影消失在门内。
他走得不快,鲜血染红衣袍,鲜血顺着衣摆淅淅沥沥滴落。谢敛眉间微蹙,眼底却没什么情绪,只抬眼看向墙外的杨柳。
宋矜离开京都时,杨柳才初初冒芽。
如今柳丝如绵,翠绿一片。
谢敛不觉仰身,折下一截杨柳。风吹得柳丝摇晃,拂过青年微蹙的眉眼,他眼底才溢出一丝暗色。
将杨柳枝贡在案上。
谢敛摊开手边的卷宗,一一查看。
自从宋矜走后,这宅院越发安静。不知过了多久,谢敛下意识抬眼看向案上的杨柳枝,微微垂眼。
他既然放了她走,就不该后悔。
谢含之不是个君子。
但他在她面前装了几次,便该装好。
这念头盘旋在他心口,几度沉浮,不觉深吸一口气。腰间的伤口并未包扎,又渗出血来,谢敛并未理会。
一直到月上柳梢头。
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门被哐地推开,田二郎面上仍带着喜色,高声说道:“郎君,宋娘子回京了!”
谢敛手里的笔啪地落在了地上,裂成两节。
他缓缓抬眼朝田二郎看去。
“什么?”谢敛问。
“宋娘子,宋娘子回京都了。”田二郎喜笑颜开,挽起袖子过来拉谢敛,“去宋家吃口茶?”
这一拉,田二郎摸到满袖子的血迹。
他这才察觉到,谢敛面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腰间的伤口也没有包扎过。
若说别人都觉得谢敛是借新政掌权的佞臣。
田二郎是不信的。
他从岭南时便跟着谢敛,见惯了他事必躬亲,处处用心。若说奸佞能做到这样,还要忠臣做什么?
“那些人……”田二郎想宽慰谢敛两句,却不知道怎么劝,“要么,去瞧瞧宋娘子?”
若是宋娘子在就好了。
田二郎忍不住想。
但话又说回来,照谢先生这不吭声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去的……田二郎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不得不去的借口。
“好。”谢敛道。
“……诶?”田二郎缓过神来,不敢置信看了谢敛一眼,“那,那带些什么?”
谢敛道:“随你。”
不等田二郎再说话,又道:“若是挑不好,今年一年的月银都不要领了。”
包扎完毕,田二郎也准备好了礼品。
一面赶马车,一面思考都和离了,该找个什么借口才好意思上门……
马车停在宋家门前。
谢敛上前叩门,不多时屋内响起脚步声。
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心脏发紧,连带着伤口也隐隐作痛。谢敛略微抿紧苍白的唇,漆黑的眼朝前望去。
门咯吱一声,开门的是个青年男子。
对方撞入谢敛眸中,也是微微一愣。
谢敛在对方开口前,借着微弱火光,不动声色往屋内看去,冷声问道:“你是?”
因为对方的转客为主,沈君诚慢了半拍才道:“我是这家的外侄儿,姓沈,你深夜造访是来找谁?”
谢敛道:“我来拜见岳母。”
“深夜拜访岳母?”沈君诚挑眉,上下打量谢敛。
谢敛沉默片刻,淡淡道:“自然是为了来接我娘子归家,劳烦,引我进去见沅娘。”
沈君诚一张脸沉下去。
他既不答应谢敛,也没有关门。
屋内响起声响,便见宋矜擎烛出来。女郎披着褙子,长发随意低绾,眉眼被灯烛照亮,眼波盈盈。
瞧见谢敛,她手里的烛火一颤。
宋矜轻声道:“谢先生?”
她快步走上前来,瞧着他打量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来了?”
见谢敛不说话,田二郎连忙提着东西上前。他一股脑挤开沈君诚,把东西放下来,说道:“这不是不放心你,过来瞧瞧你么?”
他自觉待在这里不妥,放下东西就走。
谢敛看向沈君诚,说道:“城中有几处上好的客栈,我代沅娘带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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