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恃的冷静褪去,心口跳得更乱,下意识扣住手边书卷。
女郎开始思索起来。
“谢先生绝不是嫌我累赘的人,”她眼底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试探,抿唇轻看着他,“难道以为我是为了世兄?”
谢敛手里的书卷骤然落地。
夜风卷入帘内,书页被风翻动声,和骤然的车辆撞击声混在一起。
“沅娘。”
谢敛下意识提高了音调。
这慌乱不知从何而来,霎时间又被刻意忽略。山野的风格外冷,外头一片混乱,车内的物件再度滚落,早被砍坏的车辕咔嚓一声,牛车停在原地。
女郎被颠簸得一晃,身体前倾撞入他怀里,本能挣扎一下。
她闷哼声,没法再说些什么。
谢敛扶住她,抬手掀开车帘。
远处有人举着火把,源源不断地从山上下来,拦在了狭窄的乡间小道上。
埋伏的人,比他预设得还多。
“有桐油味。”
听见车夫这么说,宋矜整个人僵在谢敛怀里。
也算两人间的小秘密,谢敛怕火。
“车辕断了,先下车。”
谢敛的嗓音仍旧冷清,替她系好披在肩头的氅衣,眸色幽深沉静,“稍后跟着我。”
“好。”宋矜本能道。
还未缓过神来,对方便牵住了她的手。谢敛的手修长有力,牵着她往前一带,她原本的不安霎时间散去一些,抬眼便瞧见一道修长的背影。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围堵在路上的人不多。
看装扮,像是山上的匪寇。
这段时日,谢敛的衡田制推行得还不错。但宋矜也听说了,有部分山匪不肯回来当良民,还不满谢敛招走了一大批愿意回去种田的山匪。
这些刺儿头频频闹事。
谢敛一面要安排衡田,一面与豪族周旋,一面还要应付这群山匪。
有时候宋矜都觉得离谱。
曹寿才给他这么几个人,就是神仙来了,撒豆成兵也未必应付得过来。但谢敛确实手腕了得,不过半个月,宣化县的气象已经焕然一新。
难怪这些山匪吓得跳脚。
但闻着桐油味,宋矜还是不安。
“等牛车修好。”谢敛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握着她的手紧了一分,扫视四周后,语调温和了些,“人不多,虚张声势罢了。”
“他们会放火烧山吗?”宋矜问。
谢敛一怔,摇头:“他们都在山上,何况桐油味不浓,放心。”
宋矜松了口气。
谢敛还未回神,手就被女郎回握住了。对方手指纤细湿腻,轻颤着攥紧他的手,一时间又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给她自己鼓气。
他一抬头,就对上双漂亮的眼。
“你别怕。”
谢敛无声看她。
宋矜微微抿着唇,苍白的面颊没什么血色,乌发散乱垂在肩头,眼底水光朦明。
风一吹,她肩头连带着指尖轻颤。
神色却是坚定的。
远处山间数只火把往下抛落,滋啦一声,火光瞬间暴涨蔓延,猛烈朝着小道卷来。
黑烟窜起,谢敛的眼前霎时被火光填满。
他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喉间再度被扼住,身形僵在原地,意识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火把朝着两人砸来,谢敛没来得及反应。
宋矜想也不想,抬手掀起肩头的氅衣,盖在了两人头顶。她几乎是拽着僵直的谢敛,带着他往后跑,胡乱避开乱窜的火花。
牛车修得差不多了。
她猛地一推谢敛,自己下巴撞在他脸上,她在他耳边唤道:“谢先生!”
两人靠得极近。
青年瞳仁颜色极深,近乎墨色。此时眸子发木,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显得越发锋利冷峻,显现出强烈的非人感。
宋矜本能有些怕,攥紧了谢敛的手。
“坐在……角落里去。”好在谢敛终于回过神,只是语气十分艰涩,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反握住她的手推了她一把,“低下头。”
宋矜松了一大口气。
她松开攥他手腕的手,搂住谢敛的腰,伏跪着将他拖入自己怀里。
青年非常瘦削,宋矜抱得很紧,几乎被他的骨骼硌得生疼。他浑身都绷得僵硬不已,半天都没有反应,宋矜只能感觉出轻微的颤抖。
“好,我知道。”她说。
宋矜的手无意识掠过谢敛鬓角,只觉得冷汗涔涔。
她坐立不安。
不过是片刻间,宋矜就抿唇看向谢敛。青年眼睫低垂,冷白的面色几乎发青,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间就要惊厥过去。
宋矜迟疑片刻。
她掀起氅衣,盖在他头顶。
谢敛恍惚间,便陷入一片黑暗,隔绝掉了四周跳跃的火光。
一只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冷得他微颤,恍惚间缓过来一口气。在他还未做出别的反应前,对方的手捂住了他的双耳。
终于,他看不到火光。
也听不见火舌舔舐一切的声音。
谢敛沉默而僵硬地坐着。
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忽远忽近地一时闻见苦涩的药香,一时闻见清甜的荔枝甜香。
第60章 遗莲子七
风灌进来。
衣衫早被冷汗浸没, 谢敛冷得紧按住矮几,勉强没有打寒噤。
饶是再狼狈的模样,都被宋矜瞧见了, 他仍旧难以压抑本能的窘迫。然而,不等他挣扎着开口, 女郎的身体再度靠了过来。
暖意骤然涌过来, 谢敛心口一颤。
他艰涩地松开手, 喉间发疼, 才勉强挤出一段音节, “……沅娘。”
她捂耳的手松了松。
“没有人追我们了。”宋矜嗓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了他一样,却始终都没有松开手, “你别怕,这里靠近田地,已经有人来灭火了。”
谢敛说不出来话。
她所说的话, 一个字一个字传入他耳朵,他费神辨认是什么意思。
宋矜又说:“衡田制是民望所归,他们越是这样闹事, 其实反而是让新政推行得更快些。就算是闹事,我瞧村民也不放过他们, 省得先生费心费力镇压……”
谢敛想状似平常地和她交谈。
但他听不太懂,也措辞不出来句子, 只能沉默着。
女郎又絮絮说话。
谢敛僵坐在她怀里, 只觉得暖意源源不断涌来, 令他松弛了几分。
“谢先生。”她顿了顿。
小指无意一划, 揩过他的面颊,又贴上来。
两人不仅靠得近, 还坐得太过暧昧。谢敛尝试着挪动身体,然而对方仿佛误以为他在颤抖,立刻捂紧了他的耳朵,额头抵在他额头上。
她的呼吸洒在他鼻梁上,“别看。”
谢敛失神片刻。
氅衣厚重,早已隔绝了光线。
他在迟钝的木僵感中,缓慢闭了眼,终于松开了紧按的矮几。
“这些人,暂时不能镇压。”谢敛终于措辞好这句话,在意识几乎再次归于模糊前,他本能追问,“……你受伤了吗?”
宋矜说:“没有。”
谢敛无形松了口气,再次回神。
确实靠得太近了,几乎面颊相贴,经不起一点颠簸就会越界。他挪动腿想要避开一点,女郎仿佛猛地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了手。
她受惊般往后,指尖轻颤。
宋矜向来羞怯。
谢敛身形再次僵住,只装作毫无觉察,艰涩而迟缓地道:“但岭南一带匪患盛行,要想改革,必须要彻底解决……”
女郎衣衫窸窣作响,小心翼翼挪开。
然而两人坐得太近,车内位置又小,她被氅衣绊得好几次摔进他怀里,终于才重新拉开距离。
她呼吸急促,时而气恼。
谢敛喉结微颤。
“要招安?”宋矜问。
谢敛逻辑稀碎,回答不上来。
氅衣早被她不小心扯下来了,借着月色,他能看清女郎浮着红晕的脸颊。她似乎也很窘迫,坐得十分端庄挺拔,微微仰着脸看他。
触到他的目光,猛地低头。
谢敛想起来,刚刚两人额头相贴的时候,她也该是微微仰着脸。
他无声抿唇,冷汗顺下颌滴落。
“你知道有人埋伏,才特意来接我?”她却忽然问道,也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似的追问,“既然知道有埋伏,为什么以身犯险?”
谢敛回答不上来。
他只顾自道:“兴许要招安。”
宋矜就望着他。
冷汗一道一道渗出,谢敛都不知道聊到哪里了,自然也说不出来别的。
“总不能让你犯险。”谢敛有些僵硬地回答,避开了她的目光,“我自幼就怕火,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长进。沅娘不要见笑就好。”
宋矜仿佛怔了一下。
她小声说:“我知道,我以为先生什么也不怕。”
谢敛沉默片晌,只说:“喜怒怨憎,没有谁躲得开。”
“我就不见你怨憎过谁。”她很小声地反驳了声,掀起车帘往后看一眼,这才抿唇轻笑,“今日才觉得,先生也会生气,也会害怕。”
想到两人相处的画面,谢敛心内叹息。
他从不在乎这些。
但真被宋矜这样清晰看出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是不由难堪。
往日她总怕他、敬他、好奇他,提起京都追捧过他的那些人。越是如此,他竟然忍不住有些难堪,宋矜所见的他确实狭隘、怯懦。
“……是。”他艰难道。
女郎唇角翘起,眸子发亮,“我很高兴谢先生能这样。”
谢敛的本能看她。
宋矜语调压低,“若是新政成功,千年万年都有人把先生当做圣人。但我只把你当做活生生的人,反正,我是没法把你裱起来的。”
明明是玩笑的话,她眼底却透着隐隐的期盼。
谢敛眉头深蹙,尚且沉浸在思绪当中,没能回过神来。
终于,谢敛抬起脸。
他语气平静而滞涩,“我母亲是自焚而死,在我面前,我未能拦住。”
女郎愕然望着他,一瞬间失了神般无措。她几乎是下意识倾身,想要做些什么,却又僵在原地缩回手,轻声道:“我……我不是问……”
谢敛喉间紧得发疼,字是挤出来的。
他打断她,“我知道。”
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节哀。”她垂下脖颈,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犹豫着牵住他的袖子,“我怕你什么都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
谢敛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
他明白宋矜的意思。
“沅娘。”他轻唤了她一声,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这事别人不知道,包括怕火,我想你也会好奇不解,便告知给你。”
她面色有些发白,“我……”
宋矜或许想说不好奇。
谢敛知道,她是绝不会问他的痛处。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无法对她遮遮掩掩,干脆坦然交给她。
“无妨。”
宋矜听见他低声说道,心内乱成一团。
她确实好奇过谢敛的过去,但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到她主动打听的地步。但谢敛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年少失怙,后来得到秦既白的资助,等到秦既白去世便一面读书一面代为照看了秦念。
宋矜以为只是这样。
但他的母亲,竟然是自焚在他眼前。
在她忐忑不已时,谢敛已经先一步说道:“所以,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至少,沅娘,我比你以为的要在乎你很多。”
宋矜心口如被锤了一下。
她胸口又沉又坠,一时间百味杂陈,恍然瞧着谢敛。
这番话仿佛绕了许多弯子,纠结了千百遍,最终谢敛还是说给她听了。从京都到岭南这一路,很多记忆历历在目,他确实也没有说谎。
在他回京都,帮她父兄沉冤昭雪之前——
他和她绑在一处了。
“我知道。”宋矜闷声道。
虽然两人的婚事是权宜之计。
但她敢将性命交付给谢敛,他也能毫不犹豫告知他的弱点,他们有这样的默契和信任,何况他们也有近乎一样的目标。
新政要彻底推行,他必须重回京都。
只要谢敛重回京都,已被傅也平搁置的皇陵冤案,谢敛会帮她沉冤昭雪。
两人的婚事,便如同一纸契约。
哪怕她知道,回到京都后,两人应该就会商议和离。但在共同的目标达成之前,他们彼此相互信任,仍是对方唯一的同行者。
即便是如此……
她还是为谢敛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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