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低着头,默默流泪。
她肩头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宋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搭在她肩头,宽慰道:“他们让你做的,你都做了。即便是找了过来,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别怕。”
妇人的泪水溅落在枯枝上。
她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又没出声。
宋矜无声抚她的肩,只说:“你们疼爱幺姑,我看得出来。我也喜欢她,你们夫妇都不坏,但有时候……不是没法子么。”
“夫人……”
妇人忍住哭泣,抽噎着道:“我这样的人,比不上夫人。”
“夫人瞧着柔弱,却比谁都坚定。”她抹了把泪,认真地看着宋矜,语气诚挚,“遇到了事,也知道能不能做、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有夫人在,我不怕。”
宋矜不知说什么好。
她摇了摇头,只说:“不怕便好。”
妇人缩着,两人不再说话。
宋矜终于歇下来,思考一些别的。
这个节骨点,这些人要做什么很容易猜。无非是想要抓住她,用她来拿捏谢敛,阻拦衡田。
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谢敛太被动的话,只能尽快将消息传给谢敛。
那她再怕再冷也要忍着。
只能熬到田二郎将消息传给谢敛便好。
也不知道田二现在怎么样。
山匪肯定会拦截他,何况田二郎又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真被山匪追着,想要逃出去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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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黑黢黢,只有微弱的月光漏下来。田二郎绕过列星般的火光,气喘吁吁躲着追捕。
然而山林广袤,下山的各处都亮着火光。
下山等于自投罗网。
田二喉咙干得冒血气儿。
他啐了一口,又忍不住回头朝山上望去。
这树都长得参天蔽日的,林子里野兽不会少。虽然到了十月,但岭南一年四季都暖和,兴许还有毒蛇……
放宋矜在山里搁着,便是一刻都危险。
他望着火光,咬了咬牙,挽起袖子调转了个方向。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消息传回去,以最快的速度。
翻过山林,顺官道往下。
便是冯家的祠堂。
衡田到了关键时候,只能和当地的士绅交涉。田二郎早听说,当地的士绅都不配合,都在这儿“商议”十来天了。
祠堂外一排灯笼威严,柏树森寒。
田二双腿如同灌铅,眼前视线模糊,却发现祠堂外守卫森严……没有县衙里带来的衙役。
他咬紧了牙关。
趁着守卫还没反应过来,田二提起一口气,踩着矮墙往里翻了进去。墙外的守卫敏锐,七手八脚拉住他,大声呼呵。
混乱持续没多久,他终于翻身跳下矮墙。
田二抽出腰间别的烂柴刀,一股脑冲上前,卯着劲儿踹开了重门。
门内灯火如炬。
坐着不少神色威严的老年人,一瞧见他,先前的议论声骤然安静下来。如有默契般,目光纷纷投向了坐在首位的谢敛。
第62章 遗莲子九已修
田二郎长吐一口气。
他大声说道:“我有急事, 要单独见谢先生!”
众人一下子骚动起来。
谢敛抬眼,眸色微变,在瞬息间归于平静。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 他抬手起身,中止了议论。
“稍候。”
话音未落, 谢敛已然起身。
灯光微晃, 青年衣袍因为走得急促, 被带起的风鼓起弧度, 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因为他发话, 四周岑寂。
田二郎的心终于落地。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谢敛起身时微微一滞,身形微晃,竟有些难得的仓促。
然而田二分不出心思细究, 他在心里思考措辞,怎么尽快把事情说清。毕竟宋矜一个人留在山里,再是危险不过, 何况围捕她的山匪太多了。
一旦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门却吱呀一声,再次被人推开。
“我也有件急事, 事关谢夫人。”
进来的中年人几步上前,挡在谢敛身前,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山匪拦路, 将谢夫人逼入山里去了。”
这人田二郎见过, 邻县的陈知县。
田二郎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对方叹息, “刚得的消息。”
“若是谢先生信得过, 本官即刻带人,前去接回夫人。”陈知县一口气说完, 才对着谢敛供一拱手。
祠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谢敛沉默。
田二愣在原地。
他脱口而出,“不行!”
除了谢敛,宋矜的性命捏谁手里他都信不过。
田二迫切看向谢敛,甩开差役,挣扎着向前冲去。祠堂内陡然乱起来,拉扯声、议论声、呵斥声混作一团,越来越大。
谢敛的目光越过人群。
只道:“放开他。”
差役松开了手,不再呵斥。
其余人也就安静下来,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吵嚷无形间消弭了。
“宋娘子是一个人。”田二抹了把脸上的汗,呼吸急促起来,“山里说不准有野兽,她一个女郎,早害怕得不行……”
话越说,田二声音越小。
他想起宋矜交代他的,让谢敛以衡田为重,那谢敛恐怕不能离开祠堂。
今夜守卫这么多。
就是他再不聪明,也看得出今晚是节骨眼儿。
陈知县瞥了田二一眼,说道:“谢先生有所不知,岭南地广人稀,山里确实有野兽出没,当地人也不敢随便上山。”
他面上气定神闲,实则不动声色打量谢敛。
然而谢敛平静如常,只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话,仍旧稳坐。
即便如此,陈知县心里却不信。
那位宋娘子和谢敛,是天下人皆知的情分。患难夫妻,远比常人之间要真挚百倍,何况两人一向琴瑟和谐。
谢敛要真是个冷血的人。
至少前几日,就不可能亲自去接宋矜。
“再说了,那些山匪都穷凶极恶、目无王法,确实危险。”陈知县坐在下首,方才焦急的表情慢慢褪去,微笑着说,“但好在,他们都肯卖我几分薄面。”
陈知县和当地士绅们关系甚密,不是秘密。
否则谢敛也不会让他插手宣化的事。
同时士绅们和山匪私下来往,彼此合作,给予对方好处。这么简单的联系,谢敛不可能看不出来。
只要谢敛答应他的要求。
那些山匪,当然不会真的伤害宋矜。
“谢先生?”他催促。
谢敛吃了口茶,只道:“确实穷凶极恶。”
陈知县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重点也不是山匪凶不凶吧。
谢敛慢慢挽起袖子,说道:“宣化县的匪患闹了十年有余,诸位想必也不堪其扰。取笔墨来,上报剿匪。”
不止是陈知县,其余族老一起愣在了原地。
“谢先生,此事……”
怎么能上报?怎么能剿匪??
一旦剿匪,宣化必定乱套。
他们的把柄捏着山匪手里,到时候山匪狗急跳墙,首先咬的就是他们!
“去取笔墨来。”谢敛道。
田二郎如梦初醒。
虽然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他相信谢敛。宋娘子现在情况危急,说什么也不能耽搁,他连忙点头出去找笔墨。
屋内少了个人,空旷了点。
陈知县方才怡然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不得不重新思量起来。
其余族老也慌乱起来。
彼此议论纷纷。
“宋娘子还在山上,这么做岂不会激怒匪徒?”
“万一被抓住了,只怕性命不保。”
“这不等于是让他的夫人送死吗?怪不得都说谢敛冷血,就为了衡田,连救了他的宋家娘子都能舍弃。”
“……”
谢敛置若罔闻。
他吩咐左右,让人带兵前去守住山脚。
只等从州府里调的官兵一来,便上山剿杀匪徒,不留活口。
交代送出信纸,谢敛搁笔。
他环顾四周,沉沉的目光落在陈知县身上,“陈望。”
陈望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这个计划是他提出来的,此时谢敛非但不进套,反而是要去剿匪,到时候他两边不讨好。
别说在士绅这收的钱没了,山匪急起来,恐怕也敢来对他下手。
再者,何大人那他更是交代不了。
“谢先生,三思。”陈知县连忙道。
谢敛睨他眼,说道:“上头的人若瞧见你不在任地,恐怕不好交代。天色已晚,趁早准备出发。”
按律法,在任期间官员不得出任地,被上报了要丢官的。
这话堵得陈知县连别的都没法说。
“这……这也是。”
陈知县讪笑,目光在族老们身上睃巡,期望他们说点什么。
然而众人都下意识低头,避开了目光,仿佛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陈知县心里又急又恨,若是谢敛要剿匪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匪徒发疯把他抖出来,才是真的完了。
他必须拦着谢敛派去守山和上报的人。
剿匪的消息不能让山匪知道。
陈知县满头大汗,连忙躬身退下。
等陈知县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族老们才彼此交换目光。
那些山匪是陈知县联系的,只要不和陈知县扯上关系,这件事未必能查到他们身上。反倒是谢敛,连夫人死活也不顾了,可见决心。
再这么僵持,他们真的能赢过谢敛吗?
众人思绪纷纷,各怀心事。
“继续商议。”谢敛重新看向桌案,摊开手边的长卷,仿佛想起了什么,“冯家三爷怎么还未来?”
众人回过神。
忽然意识到,不止冯家三爷没来,还有好几个人……
“请来。”有人连忙说道。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声响。
冯三爷确实请来了,却是躺在棺材里,血迹斑斑地拖来。
没一会儿,陆续几具棺材依次被拖来,放置在森严陈旧的祠堂外。黑漆漆的棺材停在苍翠柏树间,黑得发沉。
此时月上中天,列星如棋。
整个冯家祠堂内,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没人敢问为什么。
谢敛的意思很明白,谁再生事便是眼前的下场。
寂静中,终于有人出声。
“不必商议了,杜家愿意签。”
话音未落,场面陡然间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出声,争抢着上前作揖接笔,生怕晚了一刻就也躺在棺材里。
连日来难题,终于解决。
下一步,就该是给些好处稍加拉拢,免得背后使软钉子。
“让章大人来。”谢敛交代左右一句,拢袖起身,觑了眼天色,“子时了,我先安歇,诸位尽兴。”
也不等别人客套,他已经披衣走进暮色。
显得尤为傲慢自持。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纷纷行礼。
只有田二追上去,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迫不及待要将今日的事都说一遍,告知宋矜的话,谢敛已先开口,“沅……宋娘子如何了?她在哪里?你们几时分开?”
他语速极快而沉。
田二被问得呆了一下,连忙一一回答。
说完,他忍不住担忧道:“只让人守在山下,那宋娘子……”
毕竟山匪在搜寻宋矜,谢敛只让人守在山下,那能够起什么作用?至少得让人上山去找宋矜吧。
谢敛接缰绳,只道:“带路。”
田二连忙上马。
心里虽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陡然间雀跃起来,为宋矜松了口气。谢敛既然要过去,应该是有了主意。
刚刚别人说谢敛冷血,不在乎宋矜死活。
他是决计不信的。
身后的冯家祠堂亮如白昼,议论声此起彼伏。
几人穿过夜色,朝着城外去。
岭南四处都是山地,城外的路颠簸险峻。谢敛眉头紧蹙,偶尔望见月亮西斜,越发焦急起来。
他盼望宋矜能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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