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点了下头。
他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她满是欢喜的眼。
谢敛看向宋矜身侧的妇人,“你的家人我已经着人找到了,受了些伤,性命无碍。等包扎过伤口,便让他们来与你见面。”
妇人刚刚说完话,便不再多言。
此时听到谢敛主动和她说这些,面色顿时激动起来。
“是,我,大人……我都听大人的。”妇人语无伦次说道,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连忙朝谢敛跪下,“先前是我太着急,不是信不过大人,大人千万别……”
谢敛打断她,“起来。”
妇人看向宋矜,这才连忙起来。
“稍后我会让人护送他们回家,”谢敛目光掠过宋矜面上,方才继续说,“但你要留下几日,等作证完方可离开。”
妇人面色茫然不解,支支吾吾还想问些什么。
或是因为胆怯,迟迟没有开口。
“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宋矜的声音徐徐响起,她唇边带了些温和的笑意,安抚性地瞧着妇人,“我救了你,黄家人也会担心你泄密。”
妇人哆嗦了一下。
岭南山匪横行,死人是常有的事。
她连忙说道:“好,多谢大人。”
谢敛朝着宋矜看过去,女郎轻轻笑了一下,有些说不上来的孩子气。她唇瓣干得渗血,面颊苍白,然而眸子很清亮。
他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觉忘了。
反倒是宋矜往外看一眼,捻着氅衣的带子,慢慢地与他说道:“今夜事态仓促,先生想必还有很多要事,不妨先去忙。还有这衣裳,若是叫人瞧见了未免嚼舌根,不如还是……”
她自肩头将衣裳取下来,递给他。
浅淡的药苦混着体温,竟有些别样的意味。
谢敛眉心一跳。
他不觉想起刻意遗忘的记忆。
“嗯。”谢敛含糊应了声,却没有接过衣裳,径直起身朝外走去,这才折身回头看她一眼,“别着凉。”
女郎抱着他的衣裳,微微抿唇。
四目相对间,她脸颊竟然有些泛红,先他一步低头。
谢敛慢慢垂眼。
风从远处吹来,仍带着烧灼的气味。火光一路往外,平民也纷纷上山熄火,吵嚷声越来越大。
远处的章向文大步走来,皱眉说道:“山匪都抓得差不多了,当真要杀?这些人是百姓落草,亲人都是良民,说不准会闹事……”
“为首的留着,”谢敛只看了章向文一眼,“其余的都杀了,就今夜。”
章向文眉间蹙起,盯着谢敛。
他想说谢敛做得太过。
可回过头一想,宣化县的匪患太严重。这么多年来,民和匪已经分不清了,只要留着便是隐患。
尤其是,先前已经吸引了一大波山匪落户。
可一旦有利益作为引诱,不少人又成了“山匪”,重新为士绅卖命做脏事。与其犹犹豫豫,不如一次将事做绝,杀鸡儆猴。
“好。”章向文心情复杂。
谢敛还在看地图,看罢便疾步往前去,交代如何灭火。远处陈知县一面忙得焦头烂额,一面赔笑应付着何镂。
一见到谢敛,他忙不迭凑过来。
“先生。”陈知县偷觑一眼何镂,他是两边都不敢得罪的,小心地与谢敛说,“山那头还有山村,这么下去,要出人命的……”
谢敛看了一眼天色,问了山村的位置。
陈知县见他手里拿着地图,连忙仔细说了,又将种种细节多说一遍。
“别的地方不必管了。”谢敛瞧了眼天色。
陈知县不由一愣。
怎么能不管呢?虽说暂时没烧到人住的地方,但火只会越烧越大,到时候大片山林都要遭殃,多少人都要靠山吃饭!
“带过去,砍掉这一带的树林。”谢敛说。
看着谢敛指尖划过的区域,陈知县不由一拍脑门,总算喘过来一口气。要真是让火烧下去,不必等着丢乌纱,性命提前就赔上了。
“还是谢先生眼光好。”陈知县诚心说道。
那山村不归在宣化县,这事儿谢敛本也可以不管的。但谢敛既然肯帮他,他也顾不上别的,别的山林烧不烧且说吧。
只要暂不出人命,到时候山火停不了……
他回头带人再熄吧。
如此想着,陈知县弯腰对着谢敛一揖,转身离去。他迅速将自己的、谢敛的、州城的人都带上,连夜策马赶了过去。
在火烧到山村前,着人砍了一片树作为屏障。
火烧过来前,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此时陈知县将将忙完,终于直起腰来。初秋的风拂面而来,天空将将破晓,四周却不甚明亮。
他不由远眺,想瞧瞧山火如何了。
却见天边浓云低垂。
要下雨了。
别的地方确实不用管了,这雨会浇灭这场山火。不过是数息之间,雨水从云层中落了下来,淅淅沥沥。
雨水打湿山路。
妇人蜷缩在牛车内,似乎心有余悸。
宋矜也有些恐惧,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了,但那些山匪死得实在可怕,普通百姓被吓到很正常。
丝线般的雨水落在宋矜睫毛上。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宋娘子。”田二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有些急迫地拍了拍车壁,“谢先生有事要见你……”
宋矜如梦初醒,挑起帘子。
田二郎一把将妇人薅下车,冲着宋矜说道:“你们先议事。”
说着,便带着妇人走远了。
谢敛挽起帘子,倾身进了车内。
在晦暗的天光下,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眉眼漆黑如墨画的。
他仿佛要坐下,却在坐下前身形一晃,朝着宋矜摔了下去。宋矜始料未及,出于习惯地想扶他,却被他撞得摔下去。
“谢先生?”宋矜压低了嗓音唤道。
谢敛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仿佛在挣扎着睁开眼,却未能清醒过来,只是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宋矜被他压在身下,谢敛滚烫的呼吸落在她颈窝,烫得难受。
宋矜伸手探了探谢敛的额头,很烫。
她抱着谢敛的腰,勉强起身。摸索了半天,却是什么有用的也找不到,也不敢出去惊动了别人。
宋矜撕下一截袖子,接了雨水。
她用湿布给谢敛擦拭了手心、额头、颈窝,盖在他额头上。
“哪里难受?”宋矜轻声问。
谢敛眼睫微颤,半天才低低咳嗽两声。
宋矜擦掉他唇边的血,挽起他的袖子,想要为他擦拭四肢。然而才一摸他的胳膊,宋矜便愣在原地。
很长一道伤,顺着胳膊深深划开。
怎么看都不是不小心伤到的。
宋矜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谢敛看到火光便会肢体木僵、言语混沌,是怎么做到,在山中清醒里带着她一路躲避追杀的?、
答案就清晰地在眼前。
第68章 遗莲子十五
宋矜望着狰狞可怖的伤口, 心口有些发酸,谢敛竟然是一路靠着痛意来维持理智,却又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忍不住低低道:“谢含之……”
青年含糊应了声。
宋矜却不说话了, 她抬手去拉他的衣襟,却被谢敛按住手。她不由垂眼, 正对上谢敛还有些失焦的眸子。
眼尾都烧出病态的潮红。
谢敛低咳了声, “别让人知道。”
“嗯。”宋矜带了鼻音。
谢敛瞧着她, 缓缓看向自己被卷起袖子的胳膊。
他将衣袖捋下去, 勉强靠坐起来。谢敛抬眼, 正对上女郎略带质问的目光,不由有些许不自在。
“我在你这坐一会。”谢敛解释。
宋矜没做声。
谢敛瞧着她,只好说道:“现在是紧要关头, 我受伤生病的消息若是传出去,难道何镂和那些乡绅不会再次滋事。”
宋矜轻轻“哦”了声。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呢?谢敛明知如此, 因为自己多说的一句话,不觉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说道:“你身上伤了几处?”
谢敛不想回答。
他凝视对方的眸子。
“先生, ”她靠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截打湿的袖子, 似乎很不理解他的不配合,“为什么?”
她靠得太近了。
“现在已经无碍了。”
谢敛知道她发现了他身上的伤, 但他不想她细究, “不用在意。”
“可先生明明在乎我。”宋矜几乎是脱口而出, 带着满怀的不解, “为什么又不许我关心你?”
见谢敛微微阖眼,不欲作答的模样,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急切:“你伤得这样厉害,瞒着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也要瞒着我?难道先生觉得我也不可信吗?还是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你在乎看法。”
谢敛很慢地看了她一眼。
他全然没有气恼,只是仿佛在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谢敛嗓音甚至有些轻,“我几时不在乎过你?”
宋矜全然没料到他这么说,心口剧震。她呆呆看着谢敛,后知后觉才觉得耳根烫,猛地撤回了看他的眸光。
“我……”宋矜觉得又羞又窘。
她好像太过于盛气凌人,把谢敛说得这样坏。
谢敛只是道:“沅娘,别叫先生。”
宋矜有些恍然,不明白谢敛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想起岩洞里那个吻,很轻。此时回想起来,就像是午睡时最浅的一场幻梦,被风一吹便散了,不知真假。
宋矜望着谢敛,心口咚咚地跳。
耳边雨声越来越嘈杂。
谢敛轻咳两声。
“你记住了,日后只用喊我的表字。”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气有些大,将她按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必敬怕我。”
隔着咫尺,
宋矜竟不知自己离谢敛是近还是远。
“我并没有怕你。”宋矜忍不住反驳道,可她私心里是有点敬着谢敛的,他和她往日里所见过的人全都不一样,“但我会改口。”
谢敛嗯了声。
他终于松开手,说道:“平常待我就行。”
宋矜听不明白这句话。
他究竟是觉得她对他太疏离,还是觉得她待他太过亲近?
“那我可以担心你吗?”宋矜问道。
明明他是信任不过别人,才到她这里的。可他偏偏又这样说,仿佛不想要她逾越界限去关心他。
谢敛不做声。
宋矜别过脸去,小声道:“那我们就当平常夫妻。”
“我不是这……”
宋矜打断他的话,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腕。牛车狭隘,谢敛烧得力气不济,被她推得撞在车壁上。
女郎的呼吸扑面而来,落在他颈窝。
“总不能真当师徒吧?”宋矜反问。
谢敛垂眼,对上她的目光。
女郎因为生气,脸颊微微鼓起,眸子清澈如水。
因为发热头晕目眩,谢敛不得不扶靠着小几,垂眼瞧着她半晌。
他才淡淡反驳了她,“你若是想,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学生。往日在京都,宋娘子素有才名,收这么个学生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她似乎有点气恼了,一下子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我师从沈夫人,没有另拜他门的意向。”
谢敛道:“那便好。”
宋矜却更恼了似的,她说道:“你若是嫌我多余,便不要也待我这样好。我自幼跟着长辈,从未教我怎么当个自私自利的人,是在是没法如先生的愿。”
谢敛靠着车壁闷咳起来。
他捂唇的指骨渗出血丝,浓稠鲜红。
“宋矜。”黑暗中谢敛的嗓音发哑,漆黑的眸子沉沉瞧着她,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却只叫人背后发紧,“你离我远些,我便不会待你好。”
夹带着雨丝的风吹进来。
宋矜心口的忐忑、欣喜、气恼、期待,骤然被吹散,只余下冷。
可她怎么能做到离他远些呢?
还不等宋矜说话,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脚步声响起。片刻后,衙役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先生,何大人有事要见您。”
宋矜下意识看向谢敛。
他脊背微颤如紧绷的弦,面色惨白如纸,血痕顺着手指滴落在衣摆上。
仿佛松开那只手,他便要呛咳出声。
这副模样,若是被何镂瞧见了,不知道又要借机生出多少事。旁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可以收买,唯独何镂是阉党派来盯着谢敛的,恨不得除了谢敛才好。
宋矜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别的。
“何大人?”她状似有些意外似的,只是放软了腔调,仿佛正在与情郎私会般,“我……我们不方便。”
车外沉默着,有人冷哼了声。
“不方便?”何镂轻嗤一声,仿佛是有些恼怒似的,“本官倒是不知道,青天白日的,有什么不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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