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慢条斯理为她整理衣领,指腹不经意揩过她脖颈,带起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宋矜下意识绷紧了背,垂下目光。
谢敛像是没有察觉,收回了手。
“阿兄。”秦念仿佛是鼓起勇气般,朝着谢敛看过去,“天气太冷了,我和傅姐姐也不耽搁你们烤火了。”
谢敛只瞧她一眼,没做声。
反倒是傅琼音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欲言又止。
秦念伸手,要拉傅琼音。傅琼音却回过头,朝着宋矜看过去,佯装淡定问道:“宋娘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叫秦念微微一惊,本能去看谢敛面色。
然而谢敛面色如常。
但气氛陡然间,便凝滞起来。
宋矜微笑道:“我说了什么话?”
这话让傅琼音被堵到沉默片晌,方才说道:“兴许是我听错了。”
秦念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傅琼音,歉意看了宋矜一眼,说道:“我与傅姐姐便不叨扰了。”
说罢,两人疾步朝外走去。
谢敛没有理会两人。
他垂下眼睫,径直朝着她看过来。
宋矜只当没有察觉他的视线,镇定自若地说道:“我的衣裳被打湿了,先回去更衣,先生也去忙吧。”
才抬起脚步,手腕竟又被人握住。
谢敛的嗓音夹杂着寒风,从身后徐徐传来,“不急。”
“我有些冷。”宋矜道。
谢敛没有松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凉意顺着指骨汇入她的肌肤,随着脉络涌入胸腔,四肢百骸都能察觉到这股凉意。
“先进去烤火,我与你说说和离的事。”
第105章 风雨动十二
闻言, 宋矜眼睫毛微颤一下。
她抑制不住地抬眼,朝着谢敛看过去,温声道:“和离?”
谢敛:“不是也并非不可吗?”
宋矜脱口而出, “只是和阿念这样说……”
话才出口,宋矜便下意识噤声。她察觉到自己话里的意思, 耳朵忍不住发烫, 垂眼避开了谢敛的目光。
对方却往前一步, 几乎挡住她的视线。
颀长的身形投下淡淡的阴影, 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苏合香气, 谢敛嗓音自上方传来,“那你的意思呢?”
宋矜心脏如被捏紧了。
她是全然没料到,谢敛会直接问她的。
“我的意思?”她不知道谢敛的意图是什么, 忍不住抬眼朝着远处傅琼音与秦念的背影看过去,也觉得说不出来的不高兴,“与其问我的意思, 不如问傅娘子的意思。”
谢敛:“不关她的事。”
宋矜反问:“怎么不关她的事?”
如今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傅也平有意拉拢谢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和离, 重新娶傅琼音。
父兄死后,京都便再也没有人尊重她。
在乎她的意思。
毕竟, 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任由这些大人物抬抬手,便能将她驱逐了, 免得碍事。
傅琼音却不一样, 她是首辅的嫡孙女儿。
只要她愿意, 什么事儿能办不成?
“你与傅娘子, 方才不是相谈甚欢吗?”宋矜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有的是人撮合你们。”
谢敛没有做声,却劈身上前扣住她的肩膀。冷风从檐下吹进来,令宋矜打了个哆嗦,僵立在原地。
谢敛:“我一早便拒绝了傅首辅。”
宋矜:“……什么?”
“傅琼音今日过来,只是为了再问我一遍。”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的回答,与当日一样。”
宋矜不知道说什么。
“不必再提傅琼音。”他看着她说道。
宋矜回眸朝着他看去,青年面色清癯了不少,看起来有些苍白。但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眸光十分专注执着。
宋矜轻声道:“但如今负责新政的,是傅首辅。”
他如今在京都根基尚浅,不能得罪傅也平。
“无碍。”谢敛只看了她一眼,牵着她的手腕往屋内走,“你不用为我考虑这些。”
宋矜下意识跟着他走。
但瞧着谢敛的侧脸,她隐约还是觉得不安。
谢敛猝然回头,看着她,“怎么了?”
宋矜一瞬间心如擂鼓,下意识道:“……我并没有误会你和傅琼音。”
谢敛一顿,才道:“好。”
宋矜松了口气。
她当然不会觉得谢敛喜欢傅琼音,但她确实想过,若是谢敛当真需要傅也平的帮助……
“那为何‘并非不可’?”谢敛忽然问。
宋矜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头一次觉得,谢敛这人这样固执,非要问个到底。
宋矜干巴巴道:“谢先生,我和你早就约定了,回到京都便和离。若是……若是……”
若是他记得的话,早该提出与她和离。
既然要和离的,他和傅琼音有了婚嫁的准备,她也说不了什么。
“沅娘。”谢敛关上房门,将炭盆点上,才缓缓抬眼朝着她看过来,“若你有了别的打算,我不拦你。”
宋矜被他说得一愣。
暖调的火光倒映在他面上,衬得他面色温和几分。他眸色漆黑深沉,一眼瞧不出真实的想法。
“我……我自然不会有别的打算。”宋矜几乎是本能反驳道。
“既如此,”谢敛只看她一眼,嗓音透着几分不自然,语调微沉,“那便暂时不必提和离。”
宋矜陡然间回过神来。
她瞧着谢敛,思忖他这话里的意思。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发干,只觉得思绪混乱不已,“若是不和离,我们……我们……”
他们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谢敛这是什么意思?
谢敛道:“你父兄的案子,也需要你与我一道处理。再说,我也想请你帮我操持家中中馈。”
听了这话,宋矜才稍稍冷静下来。
谢敛说得不错,父兄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两人不适合太早划清界限。
何况,谢敛如今连连升迁,家中的应酬杂事确实太多。若是没有一个女主人,他短时间内,确实找不到人代劳。
“若是傅娘子,也可以代你操持中馈。”宋矜隐约还是觉得不对,但她心乱如麻,“父兄的案子也不是非要我如今的身份……”
终于,她安静下来。
隔着灼热的炭火,宋矜看向对面的谢敛。
大概是连日操劳,他眼底透出青色的影子,面上没什么血色。此时坐在她对面,狭长眼尾都透出疲倦的淡红印子。
这些日子,朝中变动频频。
即便是他早就拒绝了傅也平,照旧一路高升。换言之,谢敛根本不需要联姻,他本身就可以在朝中立足。
既然如此,他也不是非要一个帮他掌中馈的夫人。
也可以请人代为传话,调查她父兄的案子。
“谢先生。”宋矜蓦地抬起眼帘,朝着他看过去,轻声问,“此时不提,那何时可以提?”
谢敛眉间微蹙,却迟迟不做声。
宋矜又问:“还有,若是我有了别的打算呢?”
谢敛终于抬眼。
“你有什么打算?”他将袖子挽起来,垂着眼看她,眼底透着几分审视,“沅娘,你在试探什么?”
宋矜呼吸一窒,她强行道:“我没有试探什么。”
谢敛却道:“既然没有别的打算,便不要再试探了。”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
宋矜被他看得脸热,垂下眼睑。但她仍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满,飞快看了谢敛一眼,反驳道:“你有傅娘子,我难道不能有别的打算?”
“沅娘。”谢敛蹙眉,“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宋矜终于抬眼,“好,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既然如此,那你说清楚,你我几时再提这件事?”
这话问得谢敛沉默下来。
他道:“不急。”
青年收回了目光,苍白的面上透出一丝赧然,漆黑眸子倒是依旧镇静。但宋矜心口跳得很快,她隐约觉得京都的风波不会停止,她需要谢敛一个肯定的回答。
“还是说,你我不必再提起这件事?”宋矜追问道。
她略带赧然的目光撞入谢敛眼里,青年没有闪烁,只是眸子越发深沉。在她的目光下,他沉默片刻,眼睫微颤。
片刻后,谢敛低声道:“若是到了时机……”
宋矜问:“什么时机?”
谢敛沉默下来。
炭火燃到了极点,哔啵作响。宋矜觉得滚烫的火光照在自己身上,有些刺刺地疼,然而固执地不肯侧过脸去。
她隐约觉得谢敛对自己不一样。
可她又不明白,不一样在哪里。
宋矜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谢敛的体温有些低,她冷得哆嗦一下,微微仰面轻声道:“谢先生。”
谢敛看她的目光很复杂。
“我可以陪你。”宋矜微微抿唇,她觉得不好意思,眼睫毛不受控制地扑簌,“就像以前在路上一样,我可以一直陪你。”
章永怡去世了,所有人都暗暗仇视谢敛。
只要谢敛愿意解释,她就愿意和从前在去往岭南的路上一样,陪着他。
谢敛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女郎身上,她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谢敛无法对上这样的眼睛,便只能微微垂眼。
片晌,他说:“……好。”
宋矜猜测得不错,他确实不想和离。
但他又比谁都清楚,只要新政继续推行,他迟早会走到身败名裂那一步。
在此之前,他至少不能牵连宋矜。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活着一日,便没有人能在他跟前造次一日。
谢敛垂眼看着宋矜,没有再多说些别的。然而女郎像是一下子高兴起来,她瞧着他,微微一笑,“那便好。”
暖色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衬得她面色如暖玉。
谢敛一时间,有些失神。
“吃茶。”宋矜倒了茶水递给他,自己整个人却缩在他的氅衣下,眼睛散发着柔柔的光,“既然是日后的事情,便日后再说吧。”
谢敛慢了半晌才接过茶水。
见他接过茶水,宋矜也起身告辞。她捏紧了袖中的账本,推门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内,翻起账本。
越往后看,她越是觉得不对劲。
但一时之间,却又看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宋矜不得已,只能先将账本搁下。
反倒是京都上下,因为谢敛的折子,纷纷议论起搁置了快两年的皇陵案。出于对谢敛的仇视,纷纷为宋敬衍伸冤。
民间虽然对谢敛是如出一辙的敌视。
朝堂上却分了两帮势力,一帮为宋敬衍、章永怡说话,弹劾谢敛的折子如雪花般涌上去,一帮却以傅也平马首是瞻,纷纷对谢敛示好。
真要论起来,当然是后者人多。
宋矜几乎是连日,都帮着谢敛应酬这些人。
这件事愈演愈烈。
年底,何镂回京述职。
他将弹劾谢敛的折子递上去没多久,就在朝中引起震动,连赵简都顾不上别的,深夜披衣在殿内召见他。
“谢敛党结各路节度使,意图谋反的证据……都是真的?”赵简深深蹙起眉头,没有了往日的意气。
第106章 风雨动十三
何镂上前叩拜, “臣所递交的证据,处处属实。”
赵简沉默下来。
如今民意沸腾,朝堂上也有数不清的人弹劾谢敛, 即便他是皇帝也无法镇压下来。
这道理,何镂当然心里有数。
他一拜到底, 高声说道:“陛下, 如今民怨载道, 还请陛下万万要彻查谢敛。”
“朕会着重调查。”赵简嗓音发沉, 蹙眉道。
见皇帝如今回答, 何镂松了口气。
他为了搜集这些证据,急匆匆从岭南回到京都,可废了好大一笔力气。
既然得了许诺, 何镂缓步出宫。
他步履轻快,如同卸了重担。毕竟,这些年听赵宝的指挥, 他算是将谢敛得罪透了。
如今谢敛回到京都,大权得握。
若不先下手为强,指不准谢敛就会清算往日的恩怨。
民愤之下, 即便谢敛没有勾结节度使。只要这个帽子扣上去,百姓便自然而然会相信, 谢敛必然是叛国的奸臣。
谁叫他害死了宋敬衍和章永怡。
这两人,是民间人尽皆知的忠臣、纯臣。
而谢敛早就名声不佳。
这些百姓看不到朝堂上各方势力的权衡对抗, 只知道谁是“忠”谁是“奸”, 只分得清眼前的善恶是非。
他们的愤怒, 是最好用的刀剑。
连一心拉拢谢敛的皇帝, 也不敢与之对抗。
何镂越走越快。
远处却亮起火光,杂乱的脚步声急匆匆追上来。何镂下意识回头, 却见来的人是赵宝手底下的小太监。
小太监上前几步,压低了嗓音说道:“老祖宗让小的过来传句话,就在方才,淑嫔产下了一位皇子……”
何镂轻松的表情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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