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不介意当个人人喊打的奸臣。
因为他要亲手将新政推行下去。
但赵简似乎并不在意新政如何,他只想找一个人,提他稳固地位。至于地位稳固之后,这枚棋子是死是活,还有什么用,是全然无所谓的。
“以老师如今的地位和声望,只要你帮我……”赵简微微一抿唇,眼里透出明亮的光彩,“一定可以铲除后党。”
谢敛道:“陛下,这是犯众怒的事。”
朝野上下牵扯甚广,想要铲除太后一党,就要对傅也平下手。一旦他做了这把刀,日后便与千千万万人结下仇怨。
狡兔死,走狗烹。
届时赵简地位稳固,自然会将他推出去给人泄愤。
“只有你能帮我。”赵简走到谢敛身边,眼底透着复杂的情绪,“你也不希望掌权的人换成太后吧?届时,傅也平定然会废除新政,你与你老师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谢敛这才抬眼,朝着赵简看过去。
赵简微微一笑。
他从方才一直躬着的腰终于挺直起来,身形被灯光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嗓音压抑,“当日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答应你。”
“新政,我会让你将新政推行到朕江山治下每一个边边角角。”赵简的笑意越发明亮,“只要你帮我,老师。”
这话并没有令谢敛晃神。
他只是吃了口茶,说道:“陛下倒是聪慧。”
这话有些讽刺,赵简的笑容闪烁一下。但很快,他便重新含着笑,对谢敛说:“是先生教得好。”
谢敛抬眸看他一眼。
眸底不见愠色。
赵简瞧着他的面色,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悦。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似笑非笑瞧着谢敛,状似不经意道:“如今众人之所以攻讦老师,多半是因为宋敬衍和章永怡。只要宋敬衍和章永怡的罪名落实,便是他们想生事,也没有现如今的气势。”
谢敛的眉头微微蹙起。
赵简原本便留意着他的面色,此时不由牵起唇角。
看来他猜得不错,谢敛确实对宋娘子十分不同。宋矜陪着他去岭南,谢敛总要为宋娘子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让宋娘子父兄继续背负骂名。
“陛下。”谢敛的目光落在赵简身上,有些冷,“我既然能帮你,也能帮别人,还望你想明白。”
赵简的笑容淡了些。
但很快,他便又咬牙道:“除了朕,没有人敢将新政交在你手上……宋敬衍的案子,我已经着人去调查了,想必很快便有决断。”
堂内的烛火将要燃尽了。
光线渐渐晦暗下来。
赵简站在谢敛跟前,垂眼凝视着他道:“老师还是趁早和宋敬衍割席,免得到时候骂名牵连到你。”
谢敛冷冷看他一眼。
他道:“陛下如此恣意妄为,想必是已经有人代为驰驱了。”
“朕只信任老师。”赵简扯唇笑了一下,对上谢敛的目光,“朕相信,在老师的心里,为了新政能忍耐一切不能忍。”
穿堂风吹门而入。
赵简对上谢敛黑沉的眸,笑容在冷意下消融。
然而,他还是强行温和了嗓音,“今夜是上元佳节,朕便不打扰老师与宋娘子了。”
赵简是有些怵谢敛的,说完这话,便起身朝外走去。
院内满是积雪,十分寒冷。
汴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此处的谢家倒十分安静,四处装设也简朴,全然没有当朝权臣该有的派头。
“老师,倒是个心性坚忍的人。”赵简打量着四周,像是信口对身侧的小黄门说,“以他如今的权势,除了得罪人的新政,做什么不成?”
小黄门低声道:“谢阁老是有志向的人。”
赵简一笑:“是啊,他是有志向的人。不像是朕,左右擎肘,为了活下去想法设法。”
“陛下。”小黄门躬下腰,小心地说,“陛下眼下要谢阁老的支持,何必又去与他对着干?”
赵简脚步微顿。
片刻,他方才反问:“你觉得,谢含之是个好人吗?”
谢含之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
他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手底下有多少冤魂?
“但他对宋敬衍的案子,未免太妇人之仁。”赵简行在谢家的廊庑下,也不避开左右耳目,“宋敬衍的钱都去了太后的手里,朕有这样好用的一步棋,为什么不下?”
第112章 临高台五
正月仍在落雪。
汴京长街覆雪, 梅香浮动。
一则消息不知不觉穿过大街小巷。
茶寮里议论纷纷。
“宋阁老不是被冤枉的?”
“贪污这么多款项,都是落入太后手里,这岂不是说明, 宋阁老是太后的人……”
“……”
二楼的栏杆内,一位锦衣少女面色渐渐沉下来。
她抿唇听着下面的议论, 杏眼里闪烁过几番挣扎, 最终还是猛地站起来, 一股脑往下走去。
作陪的女郎们面面相觑。
有多事的忍不住连声呼道:“阿念!你要去做什么?”
秦念没有理会身后的人。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最终停在谢家门前。秦念踟蹰片刻, 还是快步走入门内,急促地说道:“我要见嫂嫂。”
门房一愣,方才道:“夫人已经出去了……”
秦念回过神。
她转身朝外走去。
一面着人打听, 一面朝外头去寻。终于,在挤满人群的街道口瞧见了谢家的马车。
不少义愤填膺的人拦在马车外。
大声议论着宋敬衍的事。
太后的母族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要他们去找皇亲国戚的晦气, 他们是不敢的。
但找已经落魄了的宋家人的晦气。
倒也简单。
毕竟,人人都传闻宋矜要与谢敛和离了。
秦念看得生气。
然而,还不等她下车去找宋矜, 便有人挤上前去,将车帘一把掀开。
“宋敬衍搜刮民脂民膏, 他的女儿凭什么还能嫁给朝中重臣?”说话的人双眼赤红,紧紧盯着宋矜, “多少人因为他惨死!”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车内。
车内的女郎衣着朴素, 仅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碧玉簪, 苍白的面颊上没有血色, 秋水眸含着愁绪。
闻言,她轻声道:“抱歉。”
“但我这件事, 必然还有误会……”
没有人相信她口中的误会。
人群涌上去,其中不少人都是皇陵案被牵连而死的匠人的家人,满心仇恨地打砸马车。
“往前!”秦念大声喊道,“去将嫂嫂带出来。”
驱车的车夫却不敢动作,为难地看向秦念,压低了嗓音说道:“挤不进去……”
车内的少女却不见惊慌。
她紧紧扶着车壁,挽着车帘,嗓音不大却非常清晰,“诸位想想,我阿爹若当真贪污受贿,为什么不为自己留些银钱?”
当初宋家被抄家,一点不义之财都没有被抄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案子虽然没有查清楚,不少人都相信宋敬衍的缘故。
但众人只是安静一瞬间。
“你们这些当官的,想要藏些银钱还不简单?”
“有的是法子,将不干净的银钱洗白,也好意思说没有银钱?”
车辕被人砸断,马车骤然塌陷。
车内的宋矜被颠簸出来,不得已站在众人视线内。
众人瞧着她,越发激愤。他们不断往前拥堵,抄起手里的东西朝宋矜打砸过去,谢家的仆人渐渐拦不住。
眼见着宋矜被撞倒,秦念终于坐不住了。
“去传信,去给阿兄传信让他来!”
她对谢敛和宋矜的观感十分复杂,既当他们是亲人,又始终记恨着谢敛杀了岑望和傅澄江。
但无论怎么说,她不希望宋矜收到牵连。
宋矜能陪谢敛去岭南的人。
反正,她不行。
阴沉的天空渐渐落下雨水,飞溅的雨丝打湿衣裳,这些人仍然没有离开的意图。
宋矜被撞摔在地上。
手被擦破了皮,脚踝也被人踩了一脚,疼得要命。
她想要站起来。
然而人群拥挤,她被推搡得起不来。雨丝落在身上,暮冬时节的雨冷得惊人,片刻便将衣裳打湿。
宋矜冷得打了个寒噤。
她在人群中抿紧了唇,始终没有退让。
“宋娘子,你父兄作恶,你别以为有谢敛撑腰便高枕无忧了!”有人挤到前面来,对着宋矜喧哗。
宋矜拨开家仆,迎上对方的目光,与之对视。
“我父兄绝非贪污受贿之人!”
“诸位便是不信任我阿爹,也该等候朝廷调查完这桩案子,再行定论,而非对着我泄愤。”
众人轰然大笑。
但笑着笑着,瞧见女郎固执的眉眼,笑声便渐渐熄灭了下去,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这个节骨眼,宋矜还敢露面,也是胆子不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何时,远处传过来一阵喧哗。铁甲与刀剑的摩擦声铿锵入耳,两行官兵开道,粗暴地隔开吵嚷的人群。
冷雨浇洒下来。
官兵抽出刀剑,震慑还在闹事的人。
人群的议论不觉散去,远处马蹄声渐渐变大。为首的青年高坐马上,单手撑伞朝着人群尽头看来,眉眼间有淡淡的冷意。
瞧见青年的眉眼,众人陡然间喧哗起来。
谢敛来了。
谢敛亲自带人过来了。
秦念也没料到谢敛会亲自过来,这个节骨眼上,谢敛的身份十分微妙。当初,人人都因为他弹劾宋敬衍辱骂他。
眼下,宋敬衍被定罪了。
按道理,谢敛的名声也该随之变好。
换做她是谢敛,这会儿便不会出面。一旦露面,指不定又引得众人猜测,是不是他暗中操控,污蔑于宋敬衍。
然而眼前的谢敛,淡淡抬起伞面。
雨水如珠帘,将他的面容隔绝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宋矜身上,眸色稍沉。在议论纷纷中,他驱马上前,两行衣铁甲的官兵抽出刀剑,为他开道。
马蹄溅起雨水。
泥水飞落在他的赤罗公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谢敛翻身下马,手里的雨伞往前倾。
他整个人落在雨幕里,伞面彻底遮在宋矜头顶,两人隔着一柄伞杆对视,没说话。
“怎么不听话留在家里?”谢敛问。
宋矜打了个哆嗦,微微仰脸道:“闵郎在书院,听说被人堵住了,不知道安危……”
谢敛道:“我陪你去接他。”
宋矜扫视一眼四周。
这里拥堵着这么多人,能不能走都不好说。然而谢敛只看了众人一眼,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走。
远处的秦念瞧着这一幕,陡然回过神来。
她想也不想,疾步上前。
“阿兄!嫂嫂!”
“我……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远处的谢敛脚步微顿,看向宋矜。宋矜揩掉面上的雨水,点了点头,说道:“阿念没有坏心眼。”
秦念这会儿已经走了过来。
她急促地压低了嗓音道:“不知是谁有意传出的消息,如今坊间处处都说……都说,宋阁老是太后娘娘的人。这事儿似乎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今日跑了好几个茶楼,处处都有人这样分析。”
宋矜微怔,她不算意外。
但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我想去问傅姐姐,傅家却不再让我进门,只说阿兄既然选择和傅家闹翻,也该与他们划清界限。”秦念的目光扫视谢敛,有些不自在地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念不知道,宋矜却知道。
傅也平如今算是投了太后一党,自然与谢敛不对付。
按照今日的传闻,她宋家人倒也莫名其妙成了太后一党。宋矜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发紧。
有人在拿皇陵案做局。
目的是为了让谢敛彻底和太后对立。
“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个人住也不行。”宋矜看一眼秦念,“若是没有地方落脚,不妨回来住吧。”
秦念却仍盯着谢敛。
她固执道:“阿兄,这些事太复杂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你与我已经划清界限。”谢敛径直往前走去,没有理会秦念,“日后我与沅娘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秦念一愣。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她是一向都有些害怕谢敛不错,但平心而论,谢敛这个兄长是十分称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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