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还有官府的庇护。”
“你说的都不错。除了这些,它还缺一条路。”
她眼中含着亮光,连发丝都透着意气风发,“一条途经蜀州,连接大魏与西南诸国的商路。”
商路?
杨锦灵着实没有想到这一步如此宏大,不由得愣神,话语中是不敢置信,“您说的是真?”
蜀州这些年为使商贸更上一层楼,在各个方面做出的调整都不少,几乎都是小的变动,却无一不是保守地缓缓摸索,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敢施行,从未想过开商路这样大的动静。
诚然,一条繁荣的商路能够带来巨大的回报,但要付出的时间和代价同样无法估量,一旦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持久而艰辛的战役。
“当然。”
朱缨一笑,“这条商路非开不可,我等得起。”
西北通向楼兰的商路开辟已久,曾经一路黄沙漫漫的荒无人烟之地,如今百步一驿站,行商之人络绎不绝,给大魏与诸国交往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西南边疆接壤处小国林立,与西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山路崎岖,但胜在水草丰茂,百姓众多。以锦城为起点南下,沿路连通南诏、西越、天竺,这条商道开通后,大魏往南的贸易将畅通无阻,对其他方面也有大裨益。
酒坛上的木塞被她拿着把玩,在细长的指尖转了个圈,“告诉你兄长,叫他安安分分的。他熟悉商市,届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
杨锦灵望着她,片刻后会心一笑:“锦灵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的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锦灵还在猜测找来的是谁,却见身侧的人突然一僵,原本自在的神情消失不见,略显慌忙将随意丢在一旁的酒坛又拿起,胡乱藏在了自己宽阔的衣摆下。
杨锦灵看她的样子想笑,立即知道了来人是谁。
分明是炎热的正午,谢韫却少见的披了件薄披风,是早上受朱缨强权压迫的结果。高台上宽阔,他很快看到了石栏边坐着的两人。
朱缨不动声色藏好酒坛,探头看向他,率先问:“这里风大,你怎么来了?”
谢韫是大病初愈,这些天已经习惯被她这样仔细,也没有反驳,走到她面前道:“来看你何时回去。”
虽说高处风大,但毕竟是盛暑天,哪里会着凉,正午日头毒辣,他更怕她在这儿中暑。
杨锦灵起身冲他屈膝一礼,后者轻一颔首,眼睛很快回到了朱缨身上。杨锦灵没有出声打扰,含笑静静看着两人说话。
“我把商路的事告诉杨小姐了,也好让他们杨家有个准备。等一回去,我就召见内阁商议此事,怎么样?”
“都好。”
现在杨锦灵和谢韫都站着,只有朱缨一人还坐着。她没觉得不自在,还晃了晃悬空的双腿,一阵热风拂过,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意,将她轻薄的裙角吹得翻飞。
谢韫垂下眼看她,“厨房做了荷叶糕,已热过一次了。若等不到人再热一遭,恐怕就要变得黏糊不成样子了。”
朱缨本来不饿,一听有好吃的糕点顿时打起了精神,腿一曲落到地上便起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心中全是荷叶糕,一急便忘了衣摆下的东西,还没站直身体,就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旁边滑过。
陶土制的酒坛被裙摆轻轻一抽,骨碌碌向外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谢韫脚边,轻晃了两下不动了。
朱缨:“······”
她干笑一声,将酒坛踢出两尺远,“哪个不当心的喝完不扔······”
谢韫早识破了她的伎俩,无奈瞅了一眼,顺着话茬道:“又是哪个不当心的,将酒味染到了宁统领身上?”
“一坛太多了,下次少喝点。”
他捡起酒坛回到朱缨面前,对一旁的杨锦灵道:“杨小姐,先行一步。”
朱缨也看过来,杨锦灵忙点头。谢韫收回目光,带着心虚的某人离开。
等到走远了些,朱缨侧脸透着狡黠,不知凑到谢韫耳边说了什么,就见后者一弯腰,猝不及防将她单手抱起继续走。前者显然是没有防备,惊呼一声后不禁笑了,安分垂在身后的发丝也在颠簸中乱了些。
杨锦灵不语,望着两人的背影在眼中渐渐变小。那次她去谢韫住处想要探望,如从前一样被拦在了外面,却恰好撞见了从里面出来的朱缨。
那时她寒暄了几句便识趣离开,其实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自己那短暂的心动没了存在的意义。若执意纠缠,便是给自己、也是给旁人徒增烦恼。
能目睹他人之间的爱,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那日焚尸台边断发起誓的身影太过耀眼,好似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经过这么多事后,她必须承认,无论是性情还是能力,他们恐怕就是世上最相配的了。
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撑腰,势均力敌到甚至充当对手的人,才是坚定如磐的、最长久的良人。
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读书科举,还有照看父兄,没有什么是比亲眷更重要的。
至于什么情啊爱啊,等到她足够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再来考虑也不迟。
杨锦灵展颜一笑,顿生释然。
第59章 复苏
“灵儿!灵儿!”
杨锦灵正欲走, 一人哼哧哼哧从台阶处上来,声音带着喘,抱怨道:“你好好的来这做什么,府里饭都凉了!”
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 一向冷清的济远楼竟这样热闹。
杨锦灵心里想着, 嘴上应道:“兄长先别急, 我有事与你说。”
开商路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说出来也好让他高兴一番。
“哎呀,说什么说,回府也能说!”
杨锦澄大热天被人从府中赶出来找妹妹, 怨气到达了顶峰, 皱着脸疾步走到她身后, 不由分说带着她要离开。
杨锦灵几乎是被推着走, 她没有办法, 只能顺着他下台阶, 不忘辩道:“是正事!”
“那就更不用跟我说了,我一个草包, 能知道什么正事——”
“兄长!”
一向被人说惯了的杨锦澄随口自嘲了一句, 她却急了, 顿住步子道:“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了。”
她认真看着面前人, 清楚强调道:“你不是个草包,是那些人不长眼。”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 杨锦澄一愣,没忍住笑了:“怎么?你不用安慰我,我都习惯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 凭什么不爱读书的就是草包?”
杨锦灵想起朱缨的话,严肃对他道:“这次要不是你的商人朋友拿来了川芪, 我们锦城根本撑不到这时候。还有,你对商贸的事比谁都在行,他们都比不上你,没人能说你是草包。”
“下次有人这样说你,你定要狠狠顶回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者贵,商者贱,不过是世人一贯的刻板想法。她兄长纯善又赤诚,为蜀州商贸出了多少力,怎么就比不上有些假清高的虚伪书生了?
杨锦澄从没听过这些话,方才爬台阶的疲累也顾不上了,收回了脸上的戏谑。
她的样子不似玩笑,他神色微怔,缓缓露出一个真挚而灿烂的笑。
“我知道了。以后谁敢这样说我,我定把他抓回府喝茶!”
见他高兴,杨锦灵也翘起嘴角,上前挽住他手臂,“回府吧!父亲要等急了。”
正是最炎热的时候,她将手遮在额头,透过指尖去看高处那炫目的日光,心道这天真是热。
不过已至夏末,只要再熬几日到入秋,便是凉爽宜人的好光景了。
他们锦城劫难已过,后面就都是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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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装整齐的士兵有序行进,泛着寒光的甲胄在行走间碰撞发出声声轻响,中段护卫着一辆马车辘辘向前,车轮压在被晒得干燥的泥土表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
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出马车,掀帘向外望。
灼热的阳光晒得令人心慌,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皱眉道:“这天也太热了,我怎觉得比往年都热?”
“每年入夏你都这样说。”谢韫翘起唇角,单手撑头注视着身旁人。
他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不错,两人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功夫,能坐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干。
“再走一段便停下歇歇吧,莫要把我的兵热坏。”
“我有个法子。”
谢韫挑眉,提议道:“将这马车去了,我们两个还是骑马,比这样快得多,也好少遭些罪。”
“不行。”
朱缨干脆利落地否决,警告道:“你给我安分坐着,不然我就把御医唤来。”
出发时谢韫就贼心不死想要骑马,结果当然是被她斩钉截铁拒绝。这家伙病刚好几天,御医特意叮嘱要多加歇息,偏生他不听话,在锦城的最后几日也没歇着,她和杨茂议事处理事务,他是一次都没落下。
现在他们启程回魏都,马车是在蜀州临时买的,要不是为了防他阳奉阴违,朱缨早就受不了这个行进速度,自己一匹快马先行回宫了。
或许是小题大作,但只要有她在,就不可能放任谢韫随心所欲。当初他染病的时间比军营中人早,缠绵病榻的时间更长,理所当然被当成了重点看护对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缨瞥他一眼,“我本就不愿让你来蜀州,如今栽了跟头,就给我好好受着。”
听出她话中的不满,谢韫识趣服软,拉她衣袖,“是我的错,该听你的。”
他又凑近了些,宽慰道:“这一趟还是有些收获,不是吗?如今我们全身而退,还救了锦城百姓,为朝廷积攒了民心。这样想来此行不亏,倒也不算后悔。”
德宁钱庄的事,虽然人证已死,但也不算全无进展。东北王是无辜受冤的吗?若是八竿子打不着,又为何会无缘无故被卷进来?
不管那铜符是真是假,指向的人是否属实,也是给他们提了个醒。
“你不后悔?”
朱缨眼中闪着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可我后悔得要死。”
谢韫心头一抽,手用力将她揽进怀抱。
他本有千言万语,可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最后只能哑声安抚:“别怕,”
那些事情固然重要,他急着去料理清楚,却忽略了她的心意。若她没有来锦城,他最后也没有回去,她真的会如那时所说,在宫中大行选秀,从此成为坐拥三宫六院的冷情帝王吗?
颈间传来温热,朱缨知道眼前一切皆为真实,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将微凉的手覆在腰间禁锢的手臂上,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应,她才勾起唇角,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我没事了。”
朱缨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感到好受多了。
她拍拍他,“说点正事。”
“你在锦城待了不少时日,应已看明白了。杨茂这个太守,你以为如何?”
谢韫平时不显山露水,其实心里门清,背地里已将蜀州这些官员查了个底朝天。
他不肯起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言简意赅回答:“行事踏实,心里有百姓,还算不错。”
此人挑剔,能被他称一句“不错”已经很不容易。
朱缨明白他的意思,也十分认同,补充道:“就是胆子小了点,好像随时能给我跪下。”
谢韫不由笑,“天子出其不意来自己管的地方微服,换做谁不会惶恐?”
“也是。”
朱缨莞尔,“这家伙养育子女倒是有一套,一双儿女心思赤诚,各有各的本事。”
“将来好为陛下所用。”
谢韫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其子熟知商事,性情真诚机敏,他日整顿商贸可用;其女科举入仕,观其聪慧缜密、心怀百姓,加以历练可成大器。”
朱缨被他的说话间的呼吸刺得微痒,缩起脖子去躲,调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两人笑闹一阵才停下。谢韫将她放开,言归正传:“离宫一趟发现两个好苗子,这是好事。有了他们,或许日后能让你轻松许多。”
这番话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寻常闲聊,朱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僵,才热了些的指尖又添了寒凉。
谢韫有所觉,不解问道:“怎么了?”
“······没事。”
她扯了扯嘴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手,道:“太热了,我去外面透透气。”然后起身叫车夫停下,径自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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