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绪愣愣听着,直到李氏一步步离开了寝殿,他依然没能回神,指尖却无声渐渐发凉。
故去的明安太后,杀了他亲姨母?
第86章 燕行
“李兄, 这我不能收——”
李府书房里,八字胡男人面色苍白。
李士荣却神色平静,看他一眼后继续品茶,“我将此物交给你是图自己安心, 也是信任你。你放心, 不到山穷水尽时, 这东西用不上, 绝不会祸及汪家。”
汪成看着案上那封薄薄的信,心中暗暗挣扎,依然不敢伸手接过。
李士荣叹了口气:“拿着吧。今日回去,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不会有人知道的。”
汪成抬起头, 豁出去般问出了口:“此物如此重要, 李兄自己保管最为稳妥, 又为何坚持交与我手呢?”
刑部掌管刑狱, 即便如今北司诏狱势大,皇帝也有私狱, 早已将刑部的作用削弱不少, 可毕竟是六部之一, 地位依然难以撼动。
汪成心里清楚, 他能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离不开李士荣的提拔, 汪家也一直依附李家,唯其马首是瞻。
可今日之事关乎自身性命安危,一旦被发现, 甚至会祸连家族,他不得不问个清楚。
李士荣不说话, 直到对面人冷汗滴下来,他才开口:“近来朝堂上的架势你也看见了,皇帝处处得利,我们的人却节节败退。”
汪成没想到是因为这些,劝解道:“即便如此,李兄在朝堂之外也有势力,何须未雨绸缪至此……”
“不,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士荣打断他,不难看出疲惫:“我们有势力,你以为那位就没有吗?只说谢韫,就不是个简单的。”
“谢韫?”汪成不解。
李士荣不欲与他多说,只摇了摇头。
近年四境安定,民间的日子好过许多,不少世家豪族原本依附李家,如今却态度暧昧,变得模糊不定了。
那位玩弄权术不差,也远比她父皇懂得治国,更何况,她手中捏着大把兵权。
李士荣近来忧心忡忡,这是其一,汪成等人不会不明白。但实际上,他还有其二未宣之于口。
对于那件事,朱缨和她手下的人紧追不舍,一直在暗中秘密调查,即便他们当年做得隐蔽,也难保有暴露的风险。
一旦某日被人发现,他们李家上下都难逃一死。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必须早做打算,哪怕倾尽一切放手一搏,也好过坐以待毙。
况且,当年的事本就不是他们的错,是她罪有应得!
就算朱缨得知真相,又怎么有脸找他报仇?!
他压下心中恨意,继续道:“李氏接连遭受打击,不知日后会如何。我将这封信交给你,是希望你好好拿住这把刀,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入宫保下绪儿的性命。”
不论如何,绪儿都是无辜的。他身为舅父,定会尽力保下他。
汪成本以为李士荣这样做是想找一个替罪羊,没想到只是为静王谋划,登时满心羞愧。
他不再犹豫,珍而重之把那封信收进衣襟,认真道:“李兄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不负所托。”
这封信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来头,乃是与魏都郊外西大营副帅联系的信物,可在关键时刻使其出兵。
若他将其交与皇帝,同样也可以是李氏勾结军营,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证据。今日李士荣把它交给自己,相当于是使李家的后背面向他,他受李家恩惠多年,岂能辜负这份信任?
这样想着,汪成便下定决心。
形势使然,皇帝的确得意许久,方才李士荣的一番话他无从反驳,只能低声安慰:“李兄不必太过忧心,即便如今情势不利,可许家还在,许相独子乃是许家与李家共同的血脉,若李家有难,想来许相不会坐视不管。”
“许瞻?他一心忠于皇帝,岂会对我手下留情。”
李士荣一哂:“自我长姐去后,许李两家的姻亲缘分便断了。敬川那孩子感情淡漠,自小与我不亲近,连一声舅父都不肯叫,近些年形同陌路,已是多年不曾来往,你不是看不见。”
想想也是,许瞻那人最是清正无私,当初为了与李家划清界限可是做了不少事。汪成不禁一叹。
“罢了。”李士荣不愿再为此事烦心,转而道:“突厥人就将来了,这些天先不要与皇帝的人争斗。莫要闹出事,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李士荣就算再恨朱家,也断不会引狼入室,做出里通外敌的事。
“我晓得。”汪成答。
“不过,北司诏狱那边不必在意。”前日皇帝召见了韦顺,恐怕是容不下他了。
李士荣眸光一闪,嘴角一点笑意格外冰冷:“若韦顺能在突厥人在魏都时除掉那人,皇帝为了大局着想息事宁人,想来就难以大肆追究了。”
就算除不掉,也要让她永远闭嘴。
手中残茶已冷,他随手一泼,微黄的茶汤悉数洒在茶盘上,“你去告诉他,要是诏狱里的嘴没能封住,韦家便不用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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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清寒,才至拂晓,禁军已然出动,踏着最后一缕月光列队而出,惊醒了沿途结霜的常青草木。坊间百姓听见声响,纷纷打开门窗张望。
魏都全城戒严,恢弘高大的城门两侧矗立着红锦旌旗,守将披甲戴胄,肃立眺望四方。
直到辰时左右,城墙外的道路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和人众脚步的声响,夹杂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及近,是突厥使团到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打头的几人均留着大胡子,体格彪悍,腰间别着花纹别致的弯刀,看上去是负责护卫主上的部将;跟在尾部的是随使团远道运来的各种宝物贡品,沉甸甸的木箱旁有专人护送,一眼看不到头;那夹在队伍中间随行侍卫最多的地方,想必就是使团中地位最高之人的仪仗所在了。
兽纹织银旗下,一舆一马并排而行。
左侧汗血马上坐着一乌发碧眼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皮质长袍、尖头绒靴,是十分传统的突厥服饰。
右边的车舆相比之下更加精致华丽,由四匹骏马牵拉着,金属制的车轸边缘镶嵌各色宝石,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靡丽的香风。
即将到达城下,队伍行进减慢,一只手伸出车舆,径自掀开帷幔。
“终于到了,这一路可真是远。”
少女容貌俏丽,眉眼五官是北地特有的深邃,身穿藏蓝色羊皮软袍,外罩一件瑞鹿锦云纹样坎肩,长及腰的墨发编成一条条麻花辫,松石玛瑙串成的额饰尾端缀着几颗银铃铛,摇晃带起清脆的响声。
她声音里充满生气和喜悦,说着中原陌生的语言,正兴奋地探出半个头张望,不料头上堆着的发髻和配饰太繁重,还没看清外面的景致,就不慎磕在了头顶的车盖上。
“哎哟!”
“伊南,快回去,注意你的仪态。”大魏的人已经在不远处,男子微微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见她动静不安分,压低声音警告道。
少女撇了撇嘴,回顶道:“一定要端端正正坐在车里才是有仪态吗?这一路走来,我看魏国也不是如此呀。”
男子斜过一眼,依然坚持,“这是父汗的叮嘱,你难道要违背吗?”
“父汗又没有来过大魏,只是母妃性格柔婉,他便以为魏国女人都是一样。”
少女一本正经辩驳:“魏国女子可以骑马,可以做官,甚至连皇帝都是女人。你明明也看到了,为什么还要以父汗的标准要求我呢?”
她原本可以骑马的,是父汗执意要她坐车舆来,说不能让魏人觉得他们轻浮没规矩,丢了王庭的脸面。可现在看来,魏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男子轻哼一声,“我说不过你。只要你回去时独自受罚,莫要牵连我才好。”
“那是自然。”少女不以为意,依旧掀开车帷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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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耸辉煌的檐角之下,几盏镂金八宝宫灯迎风摇曳。路经四方馆进入东长安门,过外金月桥临端门,使团抵达宫城。
崇政宫正殿中百官等候已久,听见门外侍卫的通报声无不精神一振。
“传突厥使臣觐见!”
高阔的大殿里威仪无声,朱缨高坐于上。使团众人缓缓进殿,为首的两人率先在金阶下站定,左手放于胸前,向高处皇帝行礼。
来人姿态谦逊,令人挑不出错处,便是传闻中突厥新可汗膝下的两位子女,二王子伊格和三公主伊南。
异国语言晦涩难懂,好在有翻译官随从入殿。层层冠旒下,朱缨神色舒展,下令道:“平身。”
“谢皇帝陛下。”
伊格站直身体,从身侧人捧着的金屉中拿出一册厚厚的文书,呈给阶下女官。
随行官员恭声禀报:“突厥国伊格王子、伊南公主携使团拜见大魏皇帝陛下,献贡骏马五百匹,牛羊一千五百头,驼三头……”
献宝名册中所写文字众多,半晌才念完。这还只是使臣来魏都朝见的进贡,后续还有战事结束签订的议和钱款,数目会更加巨大,足见突厥的诚意。
朱缨心头微松,不露声色接过文书查看。
突厥新君初立,旧王势力被统统推翻,对于大魏不可谓毫无影响。他们原本摸不清这位新可汗的态度,担心此次来者不善,如今倒是放心了些。
第87章 修好
朱绣立于文臣左首, 会意笑道:“我大魏与突厥并立多年,无奈多有摩擦,总是不得和睦安生。如今得此机会议和,总算有望还边境百姓一个安宁。”
“敝国心愿亦是如此。”
从翻译官口中得知了朱绣的身份, 伊格道:“我父汗登基后, 过去一切旧事皆不再作数, 尤其不愿再生事端, 与魏国怨怨难休。此次派我等出使前来,愿尽力促成停战议和之事,化干戈为玉帛。”
若真算起来, 战事是由突厥挑起, 但却是在前可汗在位时发生的事。
据孟翊呈上的军报, 自现任可汗登位后, 西北战势便弱了下去。
突厥士兵群龙无首, 士气大挫, 没过多久便被突厥王庭召回,宣布停战投降, 可见这位可汗颇有远见, 并非刚愎鲁莽之人。
将要入冬, 北地气候寒冷, 作战艰难,何况突厥粮食缺乏, 向来离不开与大魏的交易,他深知继续打下去与国无益,便果断停战退兵, 哪怕背上战败的名声,也好过弹尽粮绝, 耗干江山国祚。
突厥有这样一位君主,若能从此与其友好往来,互利互惠,对大魏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汗的苦心朕已明了,王子放心,大魏亦不愿战事再起。”朱缨心中已有数,不露声色将文书合起。
御座上女子声音清亮,偏偏又觉雍容威严,好像本就该属于那个位置,让人不由猜想会生着一副怎样的面容。
伊南按照礼官教授的规矩垂眼静立,可心中的好奇作祟,趁着兄长说话,她装作不经意匆匆抬眼一瞥。
距离太远,又隔着凤冠冕旒,并不能清晰地窥见上位女子的全貌,但凭借模糊的五官轮廓,照样能确定其人必定容貌出众。
手握权柄的美人皇帝。伊南如是想。
恰好殿上话音已落,她眼珠一转,开口道:“中原风光秀美、物产丰饶,伊南向往已久。听闻魏国有句古话叫‘礼尚往来’,如今我们的诚意摆了出来,陛下是不是也有礼物回赠?”
“伊南,不可无礼。”
伊格眼神微变,带着警告侧头看她。翻译官硬着头皮翻译,两旁的文武百官听了也暗觉不妥,议论声隐约响起。
“伊南公主性情率真,无妨。”
朱缨有心礼待突厥,并未觉冒犯,温声道:“公主听过‘礼尚往来’,可听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诸位一路远行而来,朕甚是高兴,早已命人准备了重礼。既然公主提起,李卿,便将文书交与使团一看。”
哪里是简单的性子直呢?这位公主是在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利益呢。
突厥作为来访国此次下了血本,大魏作为接待一方,准备的回礼不说一样重,起码也要面上过得去。
按照惯例,这份回礼不在朝觐时宣读,会在下朝后直接随文书送进使臣暂居的住所,是多少就是多少,可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现在她主动在朝会上提起,看似行事没规矩,实际当场查看礼单,如若真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可以借着这份“率真”提出要求,要大魏加码。
“臣遵旨。”李士荣恭敬领命,将文书呈给了伊南。
四方馆负责接待外宾,隶属于礼部,不过朱缨并不担心李氏爪牙在其中动手脚。
她了解魏都这些世家的人,急于挽救家族衰败,一心要扩展势力。可不管闹出多大的血雨腥风,总是留有最后的底线和操守,那些通外祸国的事,他们做不出来。
“多谢皇帝陛下。”忽视兄长的目光,伊南如愿拿到了文书。
她低头翻阅,眼中露出一点喜色,正欲开口说话,听见座上道:“大魏文字复杂,伊南公主若不通晓,大可拿回驿馆慢慢看,倘若缺了喜欢的东西,再前来商议增减便是。凡是可满足之物,朕自会成人之美,尽力成全。”
天下诸国林立,以和为贵,若能正常过日子,谁愿意主动挑起战争,致使家国不宁?何况是大魏与突厥这样的大国。
当前形势如此,朱缨看得明白,她该平复外患,先专心整治内部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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