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折腾得不轻,下定决心要给谢韫点教训,于是一早上没给他好脸色,下朝便赶他回府反省去了。
照雪默默帮朱缨换上常服,出声问:“陛下,可要现在传膳?”
朱缨无甚食欲,瞥了一眼书架上的西洋钟,简短道:“时辰还早,不急。”随即抬步往书房去了。
正在案前处理政事时,照水从殿外进来。拱手行了一礼:“陛下。”
她未抬头,目光仍锁在手中奏疏上,径自问道:“查完了?”
前几日吩咐照水在宫内搜查有无劣币踪迹,如今算来已有一周时间了。
“是。陛下命肖统领带着红缨军从旁协助,速度比料想中快了不少。”
照水应声,道:“臣等已将所有可查宫室尽数搜过,并未发现有劣币踪迹。”
朱缨停笔,抬起了眼,重复道:“可查宫室?”
照水料到她要问,当即回道:“正是。重年宫供奉祭祀,坤宁宫安置太后遗物,均是禁入之地。臣不敢妄自进入搜查,这才前来询问陛下的意思。”
朱缨点了点头,垂眸思量。
照水所说不假,自大魏建国以来,重年宫便是供奉朱氏祖宗的宫室,平日里严加看守,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仅有历年皇帝祭祖时才会打开殿门。这样的重地,自然不能说搜就搜。
而坤宁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之所,本不是什么禁地。但自从她的母亲宁皇后去世后,她父皇便下了令,不许任何人变动宫中陈设,就好像母亲还在一样。这样一来,坤宁宫便也成了等闲不可踏足的地方。
朱缨久久未言,最后起身,“你随朕去一趟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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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皇帝重视,宫人日日洒扫不敢懈怠,是以坤宁宫依旧气势恢宏,不见荒凉,只是长久无人居住,到底少了一些人气。
朱缨在正殿前默立片刻,终于让守卫打开了门。
她迈步进去。
这座她自小生活的宫殿仍是如记忆中一样,未有半分陌生之感。妃色暗纹纱帘、乌木书台、母后的剑架,甚至她幼时喜爱的几只布老虎也整整齐齐排放在矮榻边,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走进内室,那张楠木雕花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也摆放如故,沉香木凤榻上还留着母亲的锦被,旁边挨着她用过的小枕头。依稀记得那时母亲哄她入睡,常是柔声细语哼着歌谣。
朱缨眼中忽地一热,记得母后仙逝后,父皇也常来坤宁宫,一呆就是一整夜,也是对着这些东西发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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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月色很澄澈,父皇没有来,但她和母后都已经习惯了。
从前,她问过母后为何父皇不来,得到的回答是:为帝者不能时时刻刻守护自己的小家,因为他有不容拒绝的责任和身不由己。
母后如常服了药,带她到榻上就寝。朱缨在母亲怀里,嗅到了一阵从未闻过的异香,算不上难闻,但香气太浓,让她感觉晕晕乎乎的。
阿娘今晚怎么焚香了……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想。
好像睡了没多久,朱缨是被热醒的。母亲的怀抱好似热得不正常,她揉了揉眼睛,使点劲推了母亲一把,想要从怀中出来散散汗,“母后…”
身旁人没有回应,朱缨撅了撅嘴,只能坐起身向殿外叫人。谁知一向沉稳的宫人进来看了一眼便乱了手脚,慌忙高声呼救宣太医去了。
小阿缨呆愣着,后知后觉侧头去探身旁毫无反应的母亲,才发觉她脸色红得不正常,额头热得发烫,双手却是冰凉。
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慌,又大声叫了母后几声。紧接着,她就看见母后猛地歪了身子,向外喷出一口鲜血。
那抹猩红溅在床帏上,还有几滴落在了朱缨的小手上,刺痛了她的眼睛。
后面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没过多久父皇便匆匆赶来,但没顾得上管她,而是径直奔进了寝殿。御医也不敢耽搁鱼贯而入,人很多,仿佛把整个御医司都召来了一样。
天色蒙蒙亮时,她听见屏风内众人的跪地和恸哭声,随即便是父皇歇斯底里的呼喊。
朱缨吓坏了,她不敢上前,于是一个人偷偷跑去书堂躲了起来。等到她被找到,便见整个坤宁宫内已经满是素白缟素,她也懵懂着,被侍女在头顶披上了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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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缨垂着眼,终于抬头环视殿内一圈,眼中渐渐升起坚定。
为帝者有身不由己,可若想知晓真相,便不能顾忌太多,她必须做出一些选择。
“照水,”她下定决心,转身向外走,吩咐道:
“尽量不破坏殿内模样,给朕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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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承明殿,朱缨才发觉腹内空空。她命宫人传了膳,正心不在焉地吃着侍女的布菜,忽然入口一阵软糯清甜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愣了愣,低头去看。
青梅百合糕?
这点心只在江北有,她在大营时最是喜爱,常跑到街市上去买。谢韫见她喜欢,曾经在军营厨房暗搓搓捣鼓过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做成了样子,他想邀功,却又不愿太明显,装模作样声称这是从外面买的。可朱缨眼睛和嘴巴皆毒辣,觉得这点心味道还过得去,可模样怪异,实在不像是外头大师傅的水平,直接给他揭穿了。
谢韫嘴上不说,心中却不服,后来还试着给她做过好些别的吃食,奈何天赋不在这上面,多年来仅这一道拿得出手。也怪事务缠身,他踏进厨房的机会极少,如今便成了他认错求和时的绝招。
朱缨吃出这糕出自某人之手,抬眸睨了照雪一眼:“你何时被他收买的?”
“臣不敢。”
照雪知道朱缨没生气,眨眼笑道:“您今日早膳用得晚,恰巧督帅问起,臣就顺便透露了两句。”
“然后又‘顺便’将这点心送了进来?”朱缨又夹了一块,嘴上哼道。
照雪吐了吐舌头,没说话。
她知道朱缨嘴硬心软,又将那碟子向近处推了推。
朱缨慢条斯理咽下,拿过帕子拭了拭嘴角,才问道:“他在哪?”
“督帅等候多时了,就在偏殿呢。”
照雪忙答,又小声补了句,“似乎未曾用过早膳呢。”
朱缨看穿一切般瞅了她一眼,松口道:“让他过来。”
“哎。”照雪暗笑,屈膝福了福,吩咐人唤谢韫去了。
第12章 财权
照雪人机灵,待谢韫来了便自觉带着宫人退下,不忘带上了殿门。
朱缨心中本就没多大火气,只是需要哄哄,某人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私下里又惯是个肯低头的,于是只用了一顿早膳的功夫,二人便和好如初了。
正腻歪着,照水在外求见。朱缨让她进来,见她身后跟了一个红缨军的士兵,手中端着一个不大的匣子。
照水面色不佳,“陛下。”
“如何?”朱缨看到她身后的匣子,心缓缓沉了下去。
“坤宁宫搜宫已毕。臣在西厢一偏房里,发现了一个匣子。”
照水侧身从士兵中接过,躬身呈到朱缨面前,“里面共二百两钱,全部是于康乐九年铸造的劣币。”
朱缨接过匣子打开,见其中满满当当放着铸好的铜钱,与那天从小乞儿那儿得到的钱一般无二。
她拿起一枚,轻一用力,手中铜钱随即碎裂成两瓣。
她松手,碎币洒落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谢韫见状眸色一敛,开口确认道:“坤宁宫偏房?”
“是。”照水回道,“这间偏房曾是先皇后的侍女绿瑚的住所。”
“绿瑚······”朱缨重复了一遍。
此人她有印象,曾经是母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但品级不高,进不了内殿服侍。
她抬眸:“可知此人的下落?”
若这钱是母后的东西,就不会放在宫女的居所。劣币在偏房发现,只能证明坤宁宫宫人曾与宫外有来往,其中最可疑之人便是这个绿瑚。
照水摇头:“搜宫匆忙,还未曾调查。”
朱缨想让周岚月去查,却又止了话。让乾仪卫去查多年前的一个宫女,未免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她侧头,发现身旁人早已望她许久。
未等她开口,谢韫道:“交给我吧。”
这件事还是应暗中查,渐台就是最好的选择。
朱缨点了点头,又对照水道:“将内阁众臣唤来,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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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深奉诏前来,刚到皇宫门口,见长公主正在不远处下马车。他停驻等候,待到朱绣走近,行礼道:“长公主安。”
朱绣颔首,问道:“宁尚书安好,可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朱缨召见得突然,又未说所为何事,不免让她有些疑惑。
宁深摇摇头,接着说:“前几日陛下下旨命各地搜查劣币,现已过去半月,应是要了结了。”
朱绣的猜测与宁深不谋而合,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向崇政宫方向走。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声。
“长公主殿下!”
周岚月扬声叫道。见二人停步回眸,于是加快脚步,走上前一揖。
“周大人。”朱绣素来觉得周岚月性格很是讨喜,她一笑,温声问道:“这是要去哪?”
“去见陛下。”周岚月直接忽略了对面的宁深,朝长公主笑道:“劣币之事查出些东西来,臣正要去崇政宫禀报。”
朱绣听朱缨说起过周宁二人的矛盾,暗暗感到好笑,接话道:
“我与宁尚书受陛下传召前来,既如此,就请周大人与我等同行吧。”
周岚月笑得无破绽,应了一声“是”,瞅了宁深一眼。
宁深没说什么,一抬眼却与周岚月对视。二人默契地同时将视线移向别处,随即一左一右把朱绣隔在中间,一道朝崇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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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书房极是宽阔,同时容纳几十人也不显拥挤。殿内麒麟金炉中香气氤氲,烧得正旺的银炭不时发出噼啪声响。
众臣已悉数到达,按官职品级有序肃立,等待皇帝开口议事。
“陛下,周大人并非阁臣,参与内阁议事怕是不成体统。”
见周岚月在玉阶旁安然而立,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内阁辅臣,刑部尚书汪成异议道。
“无妨,朕要说之事她也有参与。”朱缨睨了他一眼,淡道。
这汪成她记得,曾经是许氏的门生,不过她去江北时还没听过朝堂有这号人,这几年无功无过,勉强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脱离许氏多年,许家的知情识趣半分没学到,反倒与其他世家党羽走得颇近。
当初没让周岚月进内阁,一是因为周家她老爹正值盛年还未荣休,仍是内阁大臣,父女二人同在内阁未免失衡,令众臣不满;二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心腹做直属于自己的耳目,控制了乾仪卫,行事也可方便些。
周岚月心思敏锐,行事果断,平日里有内阁商议之事,朱缨也从不对她避讳。
汪成听罢也不好再说什么,退回先前的位置,不着痕迹向右前方向一瞥。
见时候差不多了,朱缨清声道:“今日召各位爱卿前来,是为先前的劣币一事,严卿。”
“是。”严庚祥恭敬应下,出列道:
“有乾仪卫从旁协助,劣币清查之事已全部结束,除了先前陛下手中那几枚外,还在魏都几十户百姓处发现,数量不多,如今已全部召回。”
“臣已将各地送上的消息一一看过,得知劣币只在魏都有过踪迹,且均出于德宁钱庄。此外,所有劣币皆产自康乐九年至十一年,其中铜含量不足正常钱币的一半,乃是以铅代铜所铸。”
先前那些劣币朱缨已在朝堂上公之于众,此时众人均是了然。那些铜钱看似寻常,但仔细辨别便知分量不够,且质地脆而易碎,原来是减少了铜、增加了铅的缘故。
“德宁钱庄······”大臣中不乏有人记得这曾是宁氏的产业,议论声渐起。
“诸位大人不必猜疑,康乐八年先帝下令官家禁商,自此德宁钱庄便被发卖,与宁氏扯不上干系。”宁氏是外戚,朱缨不便开口,朱绣开口解围道。
宁深拱手,接话道:“宁氏家业清白,早在先帝禁商时便脱了个干净,绝无逾矩之事。”
“宁尚书无须多虑。”
严庚祥身为内阁次辅,在朝中影响颇深,见自家学生遭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此次清查若无宁家提供线索,户部行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这位严阁老是先帝在位时一力提拔上来的寒门子,一向只忠于皇帝,是康乐帝为制衡世家培养出的心腹,也为朱缨留下了一位纯臣。
“宫外情况如此,宫内朕已命人查过。”
朱缨道:“其余宫室皆无大碍,仅坤宁宫一处查出一匣子德宁钱,但并非铅所制,乃是正常的铜钱,诸位爱卿不必挂心。”
这说法是之前她与谢韫商量好的,坤宁宫查出劣币一事不算小,如今朝堂之上势力难分,她作为皇帝,尽数坦诚未必是好事,不如暂且隐瞒,先在暗中查。
前半句话让众臣心一提,待到朱缨话毕才又放回肚里。
“岚月。”朱缨唤了周岚月一声,示意她来说。
众臣皆暗叹,尚在议事,女帝不称官职直唤其名,宠信若此,真是给足了脸面。
康乐年间御监司勾结前朝势大,压制乾仪卫多年,新帝登位后那阉人集团便被一锅端了,而乾仪卫交由女子掌权,可谓一步登天、风头十足。
“据宁尚书所说,德宁钱庄后来卖给了一个魏都的富商,之后没几年却闭了店,实是蹊跷。”
周岚月目光在宁深处顿了顿,随后转向众臣,“乾仪卫继续查,发现在康乐十一年钱庄闭店后,那富商却弃下万贯家财,带着妻儿老母匆匆去了蜀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朕已派人去蜀州查其下落,但愿能有些眉目。”
若想查清德宁劣币一事,这富商乃是十分关键的人物。
朱缨垂首又抬起,丹凤眼眯了眯,话锋一转:“经此一事,这钱币倒是引起了朕的关注。朕想着,若想一劳永逸,避免劣币再生祸及社稷,总要有个办法才是。”
不能再这样受制于人,这权,今日她非收些回来不可。
殿内嘈杂声又起,众人低声谈论着,一时无人接话。
全程静听的许瞻上前一步,朝朱缨揖道:“臣启奏,历年来铸币所需材料均为定量,既如此,何不将矿采权收回官府,再给各钱庄统一发放所采之物?”
朱缨凝神思量,许瞻这个首辅可不是庸碌之辈,所提意见一向可靠。
她仔细想了想,矿地由私家掌管,皆是地方数一数二的豪富,每年油水不会少捞。
若是由官府收管,再与他们合作经营开采,一举两得,确实不失为上策。
“不可!”
李士荣听罢几乎掩饰不住惊乱,立即反驳:“矿地一向由当地大贾管辖,势力不容小觑,官府贸然有所动作,未免有损双方情谊,弊处颇多,恐引发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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