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饱读诗书,看得懂其中的内容。
这是什么?
那一字一句洋洋洒洒,她每个字都认得,却又不认得。
为什么,父王会与兄长单独通信往来?兵部军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他们口吻客套不似父子,与她从前读过的家书大相径庭?
“小姐,你怎么了?”耳边响起昔儿焦急的声音。
陈皎皎木然摇头,扔下手头这一封信,又颤着双手去翻其他的信筒。
门紧紧掩着,窗也牢牢关着,不知从何处飘进来一阵寒风,吹得人寒毛直竖。
为什么,兄长会与许氏相熟?
又为什么,他会与许瞻交谈锦城瘟疫的事?
这里住着的人,真的是兄长吗?
若兄长不是兄长,那这么多年和她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人,到底是谁?
陈皎皎忽然转身,快步走到博古架前。
像在府上一样,那上面陈列着几把银镖和一把匕首。
从前她以为,那是兄长儿时的梦想,只是摆放在眼前日日看着,就能让他得到慰藉。可是现在,她不那样认为了。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从架上取下一副银镖。
那是对漂亮的燕尾镖,冷冽的月光一照,折射出夺人性命的寒光。
第111章 铁律
“小姐, 小心伤到自己!”
陈皎皎恍若未闻,细嫩的指腹在镖身上摸索,触手不是常年摆设应有的光滑,而是刻痕和凹凸斑斑。
只有经常使用, 才会出现这样的磨损。
她不死心, 暗自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
从前最是胆小, 见刀枪便失色的小姐, 这次挽起袖口,主动举起银镖凑近鼻间。
那是血腥气。
是即便日日擦洗依然掩盖不掉的、沾染了无数鲜血的腥甜。
那银镖被她失手扔了出去,锋利的镖刃划过轻飘飘的帷帐, 如擦过人喉管那样瞬间切成了两半。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拉起侍女的手, 近乎干裂的嘴唇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昔儿, 我们走, 我们快走……”
昔儿不知她发现了什么, 只知听从小姐的命令,二话不说去推房门。
然而, 那扇门早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 任怎么推都无济于事。
“来人啊!来人啊!”
昔儿意识到不对, 冲着门外大声叫喊求助。外面的人早已被曾管事和方郎中控制, 就算还活着,也没有给她们开门的胆子。
“小姐, 我好晕……”
没过多久,昔儿感到头重脚轻,身子不由自主开始摇晃。
有人下药!
陈皎皎反应过来, 立刻回头看向窗户,果然在窗纸角落发现一个一指宽的小洞。
她扶住昔儿将要倒下的身体, 想要用手捂住口鼻,但已经来不及了——
药效已经发作,她眼前一黑,不惜一手狠狠掐自己,挣扎着想要清醒。
兄长……
孱弱的少女敌不过强劲的蒙汗药,终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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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现在许敬川已经进了魏都地界?”龙案前,朱缨紧紧皱眉。
身着绀色长袍的男子回应:“各地分部的联络人均已传回密报,几日来并未发现许公子有在当地活动过的踪迹。几方排查下来,只有魏都这一个可能了。”
朱缨沉吟不语。魏都是天子脚下,光是乾仪卫南司的耳目就已经布满全城,若许敬川真的已经回来,她的人怎么会全无消息?
男子继续说:“根据我们搜集到的消息,许家公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魏都外五十里的一处驿站,而后离开的方向正朝着魏都城门。至于之后去向如何,小人无能,只能据现有的线索稍作猜测。”
朱缨沉声:“陆卿,魏都城门处日日戒严,守将都不是吃素的。”
人丁流动以户籍为证,凡出入城门者皆须通过城门守卫查勘,是以一人足迹经过何地向来有迹可循,只需查看各州县府上存有的记录就一目了然。
被任命驻守魏都城门的将领出身红缨军,是随她从江北一路回来的嫡系,做事谨慎可靠,朱缨不会起疑。
各地没有许敬川现身的痕迹,魏都也没有,难道活生生的一个人还能凭空蒸发?
“是,小人明白。”
被称为“陆卿”的人低首:“小人与吕述依然在继续追查,只是情势一时扑朔,还望陛下能再给我们两日时间。”
朱缨没恼,望着他恭敬的姿态无端叹了口气。
吕述、陆乘风、郑歧、邢元,这些都是熟人。以前自己与他们都是站在一起交谈,现在成了君臣,真是愈发生疏了。
“陆先生,这几年留在魏都,是不是很累?”
她用上了曾经的称呼,仿佛这样一改口,就能轻易回到从前。
陆乘风一愣,抬起了头:“陛下为何会如此认为?”
“没什么。”朱缨轻哂,暗道自己问的是傻问题。
身为手下,被上峰问及差事怎样时,有谁会坦然说真话?
查蜀州,查北地,到现在查第一世家,全年无歇地天南海北到处赶,探听世族豪强势力交缠,还要时刻警惕着惹祸上身被盯上,说不累是假的。
也就是谢韫御下有方,使渐台的人无一不死心塌地忠诚,现在被他悉数转交给了她,无非是承着对旧主的情谊,依旧不遗余力效命。
陆乘风思量一瞬,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不由露出个笑:“陛下又多想了。事实上从多年前开始,我们就已经对今日做好准备了。”
朱缨微微不解:“什么?”
“臣斗胆揣测一番圣意,陛下心有顾虑,是觉得今日我们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念着将军的旧情,加之天子之命不得不从,是也不是?”
作为江北旧部,他们一直保持着过去对谢韫的称呼。
她低眉不语,陆乘风心下了然,继续道:“既然如此,陛下是怎样看待将军的呢?是觉得他手中权柄太大,造成的一些约束令陛下感到不愉,所以才会愤而赶他走吗?”
“不是。”朱缨冷冷否定,瞪他一眼。
果真是旧部,仗着昔日旧情在,一给好脸色说话就直起来了,没分寸!
陆乘风明面上的身份是歌楼楼主,素日接触的净是些敏感挑剔的富家大户,早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长袖善舞哄得无人不高兴。
只消瞧一眼朱缨的神情姿态,他就知道她没真的恼。
于是陆乘风更是放心,话虽大胆,和声细语的模样却叫人生不起气来:“其实陛下根本不用担心。昔日身处江北大营,陛下是唯一一个不在渐台,却知晓将军与渐台关系的人,我们前去面见将军交代情报时,也不曾对陛下加以防范,有时还一同商议。不管是曾经的公主,还是现在的陛下,早就已经被我们当作可以全然信任的自己人了。”
“渐台上下认主,也只认最初追随的主,但这个主子从来都不是只有将军一人,还有陛下。这是每个人心中的想法,也是渐台早就定下的铁律。”
铁律?
“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1]渐台不是依靠什么江湖义气壮大起来的绿林草莽,只有周密严格的规矩永远都在,才能确保处处稳定周转,顺利运行。渐台规法严明,陛下是知道的,但有一条,将军应该没有向陛下提起过。那是康乐十二年抗击倭患得胜之后,他亲自添上的。”
朱缨忘了要生气,心中缓缓升起一个念头来,令她莫名惧怕到想要逃避,又忍不住听下去。
陆乘风看着她,说得认真而清楚:“凡渐台中人,皆视陛下如主人对待,陛下所求之事皆倾力以赴。如遇无可挽回之时,可弃他而保全陛下。”
弃他,保全自己?
朱缨扶住桌沿,脑中昏眩翻转,一时迟钝得不会思考了。
“或许从康乐七年,将军见到陛下的第一面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就不是在为自己筹谋了。”
这些事,他从未对她提起过。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所有似有似无的怀疑和猜忌都成了笑话,既是笑他,也笑她自己。
为何笑他,因他不顾自己,傻到甘愿引颈受戮;为何笑自己,因她风声鹤唳进退狐疑,被蚊蝇鼠蟑迷了眼睛,所以愤然将他推远,误以为情意走到了尽头。
朱缨推远面前书笔,无力地垂下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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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没说多久,吕述在外求见,片刻后,周岚月和宁深也来了。
好在自李家事发,朱缨就没有再向他们隐瞒渐台的事,也就让他们一同进来了。
向众人一一行过礼,吕述从袖间拿出一封文书,是调查许敬川的事有了进展。
他们秘密绘制了许敬川的画像,在魏都城中四处询问百姓,上到酒楼驿馆,下到小摊小贩,除却曾经见过的人能说出“这是许府上的公子”,其余不认识的都说毫无印象。
而在昨日,渐台派出的探子在东郊见到了一个身形容貌与许敬川极其相似的人。像是发现了他们的追查一样,探子一路追过去却没能追上,被人刻意甩开了。
探子没有见过许敬川本人,但只凭借惟妙惟肖的画像,他们可以确认那就是他。
这就奇了。如果许敬川在外云游已经回到魏都,城门守将怎会一无所知,周围百姓也没有印象;如果他不在魏都,那东郊那人是谁?
宁深在一旁静静听着,说道:“会不会在陛下下旨令他归来前,他就已经暗自回到了魏都?而他不愿回到许府软禁失去自由,于是一直遮掩身份在城中游荡。”
朱缨点点头表示有可能,脑中飞快思考着。
她灵光一闪,问:“东郊方向有什么重要的处所?”
吕述思索一番,答道:“天一坛、海棠园、孟帅的临时府邸、柴侍郎的新宅,其余就是医馆酒楼,还有一些小商铺。”
天一坛是皇家祭坛,有重兵把守,平时不作开放;海棠园是世家贵女经常光顾的赏花之所;柴万恒是她的人,前些日子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其府上多半不会有问题,孟翊的住所就更不用说了。
周岚月补充:“好像还有一个温泉山庄,不过是陈府的,平时用来给陈世子养病用。”
一听是陈府,朱缨听过就算过,完全没有多想。
众人一筹莫展,陷入沉默。
周岚月最受不了这种气氛,急得握紧腰间短刃:“这个许敬川,到底是人还是鬼啊!实在找不到,我带人去围了许府,家里出了事,我就不信他还不现身!”
“别冲动。”宁深拉住她。
周岚月当然知道不能这样做,一时急切上了头,把气话说出来才能好些。
不过有的时候,火气反而能激出一条新路。
“哎?陛下,你还记得锦城瘟疫的时候,你不在,承明殿里潜伏进去的那个假茂春吗?易容啊!”她一拍脑袋。
虽然李家认罪时承认了这件事,单说这种高超的易容手法,李家会,许敬川为什么就不能会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周岚月越想越觉得可能:“易过容,再拿一个假身份遮掩,不就能四处肆意行走了吗?”
第112章 扑朔
朱缨直觉他们已经十分接近答案, 但总是差一点。她在脑中搜寻一切有关许敬川的记忆,提笔写在纸上。
许家嫡子、多年云游、身量与表兄相仿。
写了两句便再无可写,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位所谓“闲云野鹤、无上进心”的许公子, 真的是知之甚少。
朱缨略感烦闷地搁下笔, 问道:“关于许敬川, 你们了解多少?”
众人思索, 但无人接话,全都摇了摇头。
说起许敬川这个人,表面能查到的信息极少, 也甚是简单, 三言两语就能交代完。而今一想, 或许非他本就是个“简单”的人, 而是在有意遮掩。
朱缨自问对魏都各世家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现在查到许敬川, 才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了这么大个纰漏。
“陛下,臣知道一事, 或许利用得上。”
陆乘风突然想起, 开口禀:“年初元宵宫宴后, 将军曾命臣调查过此人。许敬川不常回都, 在大庭广众下露面的时间也短暂,我们能够跟踪暗探的机会有限。虽然得到的结果无甚可疑, 但一次我们观察到,他左手心有一小痣。”
他继续道:“他举止间看似坦然平静,实则说话行动甚为谨慎, 一直在若有若无地遮掩左手掌那一处,不愿让人发现。臣可以确定, 那痣表面寻常,但必有异样之处。”
陆乘风善察人观心,一双锐利的眼常能从人之言行中捕捉到细微的破绽,并从中洞悉错漏。
凡是他拿出来说的东西,八成不会有错。
朱缨听罢立刻抬起手,看见自己手心的小痣。
许敬川左手有痣,是与皇姐闲谈时也提到过的。因这所谓的“共同之处”,幼时他们两人还差点定下婚约。[1]
陆乘风所说不假。
她立刻又拿起笔,补上一句:左手心有痣。
可他手心的痣是连皇姐都知道的事,为何要存心掩饰?
那便是心有顾忌,不想被人关注和想起。
“若他真的身在魏都靠易容遮掩身份,这颗痣就是关键。”朱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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