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怪她,知道她是被纷繁杂乱的事弄得失了控,才会谁也不相信、谁也不耐烦。
也许等她气消了就会回心转意,在某一天忽然下旨召他回去。
他无法为她做什么,只是可以保证时时回应,在她需要的时候回到她身边。
如果等不到,那也没关系。
嫉妒、气闷、伤怀,都是他一人的情绪,无需让她知晓。
总之,他希望她一切安好。
第115章 无尘
“仔细搜, 一处都不要放过。”
“是!”
乾仪卫齐声应,旋即整肃步伐,向着许府前厅内院纷纷而去。
朝阳沿着屋角高檐洒下来,周岚月发令后留在原地, 迎着刺眼的光, 回头望了一眼那恢宏大气的牌匾。
是先帝的先帝亲手所书——“九锡肱股”。
这历经百年而显赫不衰的簪缨世族, 终是要退出戏台中央了。
乾仪卫奉旨前来查封府邸, 最先出来的却不是长房家主,而是一众家眷。其中有许瞻的几个庶出子女,还有二房一家。
许二老爷多年来胸无大志, 只在朝廷担了个不高不低的五品闲职, 从前都是受长兄庇护, 这次被牵连软禁在家。
他早就心中打鼓, 见乾仪卫来了更是心惊, 忙出面打听:“周大人, 敢问这是做什么?难道我们府上有人犯了事?”
“陛下已经活捉许敬川,贵府胆敢逆反朝廷结党营私, 瞒天过海混淆王侯质子血脉, 这样大的事, 许二爷, 就不必再装糊涂了。”周岚月回。
虽然具体事态暂且不明,但根据温泉山庄净竹轩中翻出来的书信至少可以确定, 从前的贪墨军费案、锦城瘟疫等大事皆有许家的参与。
天子脚下,声名极佳的世家之首原来才是野心最大的始作俑者。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没有对许氏产生过一丝怀疑, 可见当真是善于伪装到了极点。
对此,最气愤的人就是周岚月。
从前, 她最敬仰许瞻忠纯,现在却被告知自己一直以来仰慕的长辈是个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自己接手过的许多麻烦事都出自他之手,这叫她情可以堪?
她生平最恨被人欺骗算计,何况是像只猴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毕竟是日日刀口舔血的人,她目光冷冷,疾言厉色时的气势令众人都一颤。
许二老爷听罢大惊失色,即使面前人脸色不善也无暇顾及,毕竟家世高贵,面对同为世家中人的周岚月还是有底气的。
他目光毫不躲闪,坚决否认:“敬川心在山水,向来不关心什么权谋政斗,岂会如你所说,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还望周大人慎言!倘若真的有何误会,不如待家主出来后再行分说。”
男人面容肃然,毫无心虚之色,吩咐小厮:“去主院传个话,就说乾仪使周大人亲至,有要事同家主相商。”
事到如今还在装傻,还真是沉得出气。
周岚月脸色更沉,同样强硬不相让:“那就如许二爷所说,请许公立刻出来一见。”
这时候,跟在许家众人身后的小厮露出为难之色,低声提醒主君:“二爷忘了吗?家主近来吃斋礼佛闭户不出,为期三日,现在时日未足,怕是不会出面见客……”
连家族都要保不住了,还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先前所有的礼重敬慕之心荡然无存,周岚月嗤道:“许公之门,本使自不敢擅闯。那便在此恭候大驾,许公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开口。”
今日她就这一个任务,许家人想耗,那她就陪他们耗。许瞻身在主院,至于主院之外的地方,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倒要看看是许瞻礼佛的心诚,还是乾仪卫的刀快。
于是周岚月就那样等了起来,也不嫌外面冷。
许氏家眷暗自为难,可众乾仪卫还在一刻不停地破门查搜,只有抛下她,急急忙忙赶去看顾和阻拦。
整座府邸乱作一团,而周岚月浑然不觉。
喝过两杯茶后,还未见许瞻现身,她也不心急,甚至气定神闲地在府上逛起来。
青砖黛瓦,锦织缎绣,大气。
曲水萦纡,篁竹长青,雅致。
黄檀木制的外廊门窗,考究。
抛开主人不提,许家这座府邸修建得实在是成功。虽不像李府那样雕梁画栋极尽奢侈之能事,但古朴典雅,偶尔出现的富贵之物彰显出尊荣地位,没有半点出格,却处处看出百年世族的低调大气和厚重积淀。
周岚月漫无目的地随意走动着,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咂舌,盘算着有的稀罕物件能值多少钱。
两大豪族先后倒下,魏都众世家必然暗怯不已,恐怕现在都偷偷忙着烧香祈祷呢。
她前脚才抄了李家,替国库狠狠捞了一大笔,后脚就又来光顾许家了。
周岚月暗自感叹,自己果然无愧于“鹰犬”这一称号啊。
她走到一处房前,正好有乾仪卫从里面出来,见到她后行了个礼,奉上一块玉佩。
“大人,这是搜出来的东西。”
周岚月接过一看,目光微寒。
兽纹狼首,正是来自东北王府。
看来,许家勾结东北王谋反是证据确凿了。
“继续搜。”她将玉佩握在手里。
其实事到如今,周岚月心中依然有疑虑。
许家作为魏都毋庸置疑的第一世族,又得皇帝信任,目前最大的劣势在于族人渐少,枝叶寥落,恐难以延续代代荣耀。明明只要着意繁衍后嗣就可以高枕无忧,为什么会选择背叛谋反呢?
以陛下对许家的态度,他们不该生出不满和异心才对。
她左思右想,最后能说服自己的只有一种可能。
许家与李家一样,同样认为是宁娘娘害死了李士节,因此怀恨在心,誓要为亡妻与母亲报仇。
这都是什么事啊……
周岚月心情复杂。说他们凉薄无心吧,却能因亲眷之殇蛰伏筹谋这么多年,倾尽全族之力只为报仇;说他们有情有义吧,偏偏又为达自己的目的,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无言继续走着,直到一处院落门前。再跨一道门进去,就是许瞻所住的无尘居了。
波纹三花,攒尖戗角,这屋檐……
周岚月仰头望着,总觉得眼熟,半晌终于成功从脑中搜刮出一点记忆。
昔日她在江南的时候,曾无意中溜进过一座已经荒废的宅院,那宅子甚是宽敞,所处位置也算得上繁华,却不知为何一直破败着,无人来购买。后来她偶然一次在军营中提起,才听知晓内情的同袍说那宅子原来的主人是前朝一位大官,里面房屋院落的式样乃是前朝特有,今朝人为防惹祸上身,想居住就必须改建重修。
宅院越大,想加以修建改动就越是困难。无人想费心劳神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于是就一直闲置了下去。
她努力地回想,脑海里的模糊轮廓逐渐清晰,最后与眼前的高耸檐角重合。
一步一步走过来,周岚月差不多把许家的布局了解了个大概。无尘居位于主院右角,许瞻作为家主本该居于正屋卧房,却常年居住于此。这里所处位置较偏,通常情况下如有来客,也不会踏足这里。
因此,这前朝样式的房屋是极为隐蔽的。当朝臣住前朝院,许家身为大族,不该出这样的纰漏。
她忽然想到什么,暗自心惊。
因家主素日威严强大,即便外面已经乱作一团,许府众人也不敢贸然惊扰,只有守在无尘居门前苦等,就连中风多年卧病在床的许老夫人也被请了出来。
“二爷,乾仪卫都来了,家主一直不出来也不是个办法……”小厮瞧见周岚月进来,为难道。
许二老爷怎不知这个道理,可心里斗争许久,也只有说:“再等等。”
周岚月走近众人,冷着脸拿出那枚玉佩,质问道:“这是从贵府老夫人房中搜出的东西,敢问许二爷,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绝不可能来自我们府上!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许二老爷看清后脸色大变,显然也是认得那上面的纹路,辩驳道:“我家嫡母的状况周大人也见到了,平日就连清醒也难,如何能做出与外人勾结谋逆之事?周大人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
周岚月不为所动,冷道:“老夫人做不到,未必其他人就不能。”
“你!”
许老夫人身体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平常深居简出极少出府,今日家中生乱才难得出来见了见太阳。这时却不知为何,情况看起来有些异常。
“母亲!”
老媪半靠在大圈椅上,下半身盖着毯子,耷拉下来的眼皮一反常态地大睁,脸上树皮般的纹路也跟着颤抖。
她难以说话,只有发出“啊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焦急,又格外悲怆,浑浊发黄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房门,几乎要将之看穿。
定有蹊跷!
周岚月观察着她的神态,再也不犹豫,几个箭步冲到无尘居门前,高声喝道:“得罪了!”
她脚下用力,随即“哐”地一声重响,大门被狠狠踹开。
寒风争先恐后地灌进内屋,却扑了个空——
紧闭的房门里,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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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房门外传来一阵轻而稳的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忐忑坐在圆桌前的男子匆忙站起。
来人正是长公主,一袭宝蓝色锦裙分外雍容端庄,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燕若立刻跪地,哑声道:“见过殿下!”
在房中软禁数月,他本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还有与长公主再见的一日。
“作何行此大礼?快起来。”
朱绣温和一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既然召你一同用膳,那就是宽恕了你,坐下吧。”
燕若受宠若惊,微微有些茫然,依言与她一同坐下。
“殿下,我——”他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说,心中涌起一阵懊悔和愧疚。
殿下待他们向来是极好的,从不会苛待和折磨,即便是不受宠的幕僚也不会被克扣份例。而他在主子面前颇为得脸,更是受尽温柔善待。
如殿下这样有权有势又温和有礼的人,任谁能不喜欢呢?
他曾动摇过无数次,可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
现在许府被禁,就连常年在外的许公子也被识破身份满城搜捕,俨然大势已去。
如果他是许家派来的细作,殿下怎会轻易饶恕?
“我记得你喜欢吃鱼羹,便做主让厨房做了,快尝尝。”
朱绣面色如常,见他低头支吾也不放在心上,而是执筷从满桌菜肴中夹了一筷到他面前的碗里,温声道:“一直在房中软禁,想来担惊受怕,许久没能吃好睡好了吧?”
像殿下这样的金枝玉叶,原来也会关注他喜欢吃什么这样的小事吗。
他生来卑贱无人在意,这一刻却被放在了心上。
燕若眼一热,起身跪伏在她脚边:“燕若自知罪无可恕,不求殿下原谅,只求殿下给我个痛快!”
“你这是做什么?”
朱绣依然稳稳坐着,许久一叹:“细作身不由己,很多事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我又何苦为难你?燕若,若非本宫喜爱你,岂会这样费心思保住你的性命?”
第116章 逆鳞
……喜爱?
燕若猝然抬头, 又听她道:“你太聪明,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大胆,竟有能耐游走在许李两世家与天乐会三方之间。”
天乐会是什么?李家?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天乐会,也从来没有与李家有过往来。”
见被误会, 他慌忙辩解, 又道:“我不知那个接头人是谁, 只在他左手小臂看见过烧伤的痕迹, 或许能为殿下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许敬川已然被捕,跟随他的管事曾万春、郎中方有恕等人也随之落网,悉数关押于北司诏狱。
那个姓方的郎中, 左臂恰有一片烧伤。
朱绣注视着他, 不动声色道:“与你接头的那个人来自东北王陈府, 是世子陈霖身边的随从。”
“陈府?”
燕若面露迷茫:“殿下, 这是什么意思?书琴姑姑来青竹院传话时说我被许氏利用, 为何现在又来一个陈家……”
他的疑惑不似作假, 朱绣想。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陈家与许家勾结的事,也不知陈霖就是许敬川。
想想也是, 以燕若的身份地位, 在许氏面前只是一个小角色。他从没有见过许瞻本人, 一直依靠联络线人来传递情报——在今日之前, 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为何人效力,不敢探听, 唯有听从做事。
天乐会,甚至李家,都是挡在许氏前面的替罪羊。
许瞻父子知道皇家与李氏不睦, 便有意设置这样一个活靶子,自己则在背后暗自行动。
这样对待昔日亲族, 当真是……
又虚伪,又无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你无需挂心。”朱绣没有回答,转而另提起一茬,连鬓边轻微晃动的玉珠都是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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